第一章 那天,张化明从窑里出来,跟平时一样,匆匆洗澡,匆匆吃饭,然后,匆匆往 宿舍走去。每天走在那条灰尘扑扑的马路上,张化明的眼珠子四射,只想发现一点 儿什么。他想发现什么呢?当然是钱包么。钱包里最好有很多的钱,还有粮票和饭 菜票。如果捡到钱包,他是不会交出去的,他的思想境界还没有那么高。张化明正 在恋爱,由于手头拮据,很少为刘桂香买点儿什么,心里很是愧疚。所以,如果他 捡到钱包,钱包里又有很多钱,那就是上天有眼了,他就要给刘桂香买衣服买鞋子, 以尽力挽回分手的局面。 张化明走着走着,这时,眼睛突然一亮,路边的确有个东西,当然,他又马上 意识到,那肯定不是钱包。他迅速地走过去一看,哦,原来是一把锤子,锤子不是 大号的那种,很小巧,一头很尖,呈锥形,像袖珍牛角,也像一件工艺品。锤子铮 亮,锤把是木质的,涂了光油,黄澄澄的。张化明不晓得是谁丢失的,也觉得没有 必要贴失物招领。 张化明认为,无论是谁丢失这把锤子,也不算什么大错误,最多跟班长说明一 下,到仓库再领一把就是了。 所以,张化明捡到这把精巧的锤子,并没有一点儿兴奋,回到宿舍,将它丢到 床铺下的木板上,跟鞋子并排沉闷地待在一起。 这种感觉跟张化明的心情差不多。他近来的情绪比较沉闷,或者说,还多一些 痛苦,原因是刘桂香跟他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他居然不清楚。他让刘桂香说出其理 由,刘桂香硬是不说,还说没有什么理由可说的,分手就是分手,还说男女相爱能 说出什么理由吗?相爱就是相爱,分手就是分手。这让张化明痛苦不堪,他嘴巴笨 拙,根本说不赢能说会道的刘桂香,刘桂香的嘴巴简直像打卦一样,没有定准的。 张化明很想打她一顿,如果是打架,刘桂香当然打不赢他的,而他能动手打这个无 情无义的妹子吗?刘桂香的哥哥长得五大三粗,水牛一样的,张化明如果打刘桂香, 她哥哥就会像打蚊子一样的,要了他的四两小命。 鉴于这个原因,张化明一肚子痛苦无处发泄,这个刘桂香还只是一个知青,就 如此翘尾巴,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是她哥哥,张化明要把她打个死翘翘,最 好是让她脸上破相,叫她嫁不出去。应当说,张化明算是个有眼光的人,他明白, 别看刘桂香目前是个知青,说不定两三年之后就会招工的,那么,两个人都是有工 作的了。在当年,双职工是很令人羡慕的。现在呢,竟然是鸡飞蛋打,美梦一场。 当然,刘桂香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张化明肯定是不会罢休的,她如果说出让 他心服口服的理由,他还是会原谅她的,毕竟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问题是,刘桂香就冷漠地丢下那样一句话,他哪里会心甘呢? 张化明也没有把痛苦对宿舍的伙伴们说,说出来没有面子。本来伙伴们都很羡 慕他的,说他找到刘桂香,肯定是祖坟冒烟了,还催促他回乡下老家看看祖坟是否 冒烟。这当然是玩笑话,却也说明了伙伴们羡慕的程度。张化明也不得不承认,刘 桂香在窑山的妹子中,长得算是很乖态的,苗条,羞涩,笑起来轻轻细细的,很有 韵味。 谁料不到两年,梦就碎了,人也飞了。 所以,张化明心里很郁闷,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也不说话,人也憔悴了许多。 人家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病。人家问他怎么没有跟刘妹子约会了,他就说她 还没有回来。人家说明明看见她回来了,他就说她家里有事。 总之,张化明决心搞个明白,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散场,所以,既然刘桂香不 说,他就要自己找出蛛丝马迹来,让这个悬疑水落石出,同时,对自己也是一个交 代。 平时,刘桂香每个月回来一次,待个三四天又回茶场。所以,她没有回来时, 张化明就暗中观察她的哥哥,看是否能在她哥哥身上发现什么。她哥哥叫刘桂民, 井下电工,比张化明的工种强了十倍不止。张化明下班之后,就有意地观察刘桂民, 这一观察,他突然有个重大的发现,那个王晓国跟刘桂民几乎天天在一起,两人简 直是形影不离,他们不是打鸟,就是打牌,或是打球。张化明认得王晓国,人长得 英俊,眼眶抠进去,像外国人,其工种也好,他娘的居然是地面钳工,这对于窑山 的后生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工种,如果找对象,不费吹灰之力。 哦,张化明陡然明白了,肯定是刘桂民跟王晓国是好朋友,所以,他就做妹妹 的工作,叫她跟王晓国谈恋爱,甩掉在井下走窑的张化明——这在逻辑上是说得过 去的。 张化明不由感到深深的悲哀,工种的好坏,直接导致了这场爱情悲剧,同时, 他又很痛恨,痛恨刘桂民拆散了他妹妹和自己长达两年的恋爱,还痛恨王晓国挖自 己的墙脚,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大家都不晓得他跟刘桂香谈恋爱,那还可以原 谅王晓国,问题是,窑山谁人又不知呢?他跟刘桂香经常在马路上排对子,谁又没 有看见呢?难道王晓国是瞎子吗? 张化明当然首先迁怒于刘桂民,自从自己跟他妹妹谈恋爱,他好像很不支持, 张化明每次笑着喊他,他也是应一声不应一声的,牛屎一样。当然,张化明还是尽 量地讨好他,有时买烟送给他,有时帮他挑煤挑水,企图感化这个绊脚石。而刘桂 民呢,抽了他的烟,也任他帮着挑煤挑水,其生硬的态度仍然没有丝毫改变。这让 张化明心里很不舒服,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有时,张化明想,老子讨的是你 妹妹,又不是你,你翘什么尾巴呢?当然,张化明心里也很清楚,刘桂民肯定看不 起他这个走窑工,他觉得妹妹可以嫁个工种好的男人,所以,对于张化明和妹妹的 这场恋爱,他肯定是要打破锣的,最后逼着妹妹跟他分手。 刘桂民当然是个可恨之人,相比之下,那个王晓国就更为可恨了。你娘卖肠子 的,明明晓得我跟刘桂香谈恋爱,也明明晓得走窑人找对象非常困难,你却偏偏来 拆台,这不是更为可恨吗?至于刘桂民的阻拦,似乎还有情可原,他毕竟是哥哥, 哪个哥哥不希望妹妹嫁个好工种的男人呢? 后来,张化明还发现刘桂香回来之后,也跟王晓国搞在一起,两人嘻嘻哈哈的, 刘桂香也跟着王晓国和哥哥去打鸟,或打牌,或打球。王晓国向她献媚简直到了令 人作呕的地步,或拿毛巾给她擦汗,或买猫耳朵给她吃,或给她提水洗衣服。这让 远远盯着的张化明非常痛苦,事实足以证明,刘桂香已经成为王晓国的对象了,现 在,窑山谁人不知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尤其是,张化明还看见刘桂香经常跟着王晓国去县城,刘桂民就没有跟去了, 王晓国骑着单车,吹着口哨,十分兴奋的样子。刘桂香则坐在后面,一只手还扶着 王晓国的腰,随着口哨声唱歌,吊着的双腿一甩一甩的。王晓国的家在三十多里外 的县城,所以,光是这一点,对于刘桂香来说,肯定也是具有诱惑力的,比起家住 乡下的张化明,其条件要多强就有多强。以前,张化明曾经叫刘桂香去过他乡下的 家,家里破破烂烂的,鸡屎猪屎牛屎狗屎遍地开花。刘桂香虽说也是知青,而她插 队在茶场,都是知青,说什么也比农舍干净许多,所以,她去过一次就再不去了, 皱着鼻子说,臭死了,臭死了。现在,她每次跟着王晓国从县城回来,脸上都堆着 笑容,不是穿上了新衣服,就是穿上了新鞋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的黑色的皮革 包,里面肯定也是买的东西。不用说,这一切都是王晓国买的,他满足了刘桂香的 虚荣心。这个猪弄的,逗妹子欢喜倒是有一手,这还不是他的家境好?其实,说得 客气一点儿,他的确是个钳工,而在窑山外面的人看来,他王晓国还不是跟我一条 虫,人家不是都喊我们窑牯佬吗? 据说,刘桂香每次从县城回来,就向别人大肆吹嘘,说这回在县城看了什么电 影,说看了什么篮球比赛,说看了什么全县的大游行,简直是吹得五湖四海,天花 乱坠。有人还说,刘桂香吹嘘时,还要把新衣服新鞋子的价钱说出来,还要说是在 哪家大百货商店买的。 很自然,窑山人都为张化明感到遗憾,同时,也很吃惊,他娘卖肠子的,这两 个人怎么说吹就吹掉了呢?宿舍的伙伴们当然也都晓得了,就劝张化明不要过于痛 苦,她硬要分手,鬼都挡不住的,我们就认命吧,到时候讨个农村婆娘算了,反正 我们也是从农村来的。对于这些劝告,张化明哪里听得进去呢?嗯都没有嗯一声, 满腹的痛苦似乎堵住了喉咙。 总而言之,这个打击对于张化明来说,是空前的,更何况,又是初恋,其痛苦 的程度就更是无以复加了。 宿舍的伙伴们觉得张化明的情绪太不对头了,他唉声叹气的,饭吃不进,觉睡 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他一定有了自杀的倾向。如果他向大家倾诉了内心的 痛苦,那么,问题还不大,而像他这样把痛苦闷在肚子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自杀 了。所以,为了防止他走绝路,伙伴们决定轮流跟着他,上班跟着,下班也跟着, 吃饭跟着,睡觉也跟着,甚至上茅室解手也跟着,反正在张化明的身边,一定要有 人守着。尤其在窑下,更担心他去死巷寻死路,所以,更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死 巷不通风,人只要走进去,要不了多久,就默默地见阎王去了。所以,搞得伙伴们 心里都很紧张,生怕出事,如果出了事,张家爷娘问起来,他们又怎么交差呢? 张化明对于伙伴们的跟守很不高兴,他烦躁地说,你们不要跟着我好不好?我 是不会寻死路的,我还只有二十二岁嘞,我还要成家的嘞,还要生崽女的嘞,还要 孝敬爷娘的嘞。 伙伴们当然不相信,觉得他是在施放烟幕弹,以便让他们放松警惕,所以,跟 守仍然如故。 这当然又搞得张化明很痛苦,简直是痛苦加痛苦,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犯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一次,宿舍的人都在场,张化明就大发一通脾气,说,你们如果还跟着我, 我就趁你们睡觉时,打死你们三条狗。说罢,在房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要拿什 么东西威胁他们,一时找不到,就忽然弯下腰,从床铺下面拿出一把小小的锤子, 扬了扬说,看到没有?我只要一锤子,就把你们送上西天。 伙伴们当然害怕了,三双眼睛对视一阵子,然后当场表态说,好了张化明,我 们不跟你了,再跟你我们是婊子婆养的。 张化明这样才摆脱了伙伴们的跟守。 张化明仍然继续暗中观察刘桂香兄妹,当然还有王晓国,那三个人依然很开心, 张化明却很生气,娘卖肠子的,他们不是打鸟,就是打牌或打球,如果老子的脾气 来了,要打人。 说到打人,张化明一下子怔住了,对了,是要打人,不打人心里的这股气就出 不来。而且要采取暗打,明打不行,明打一下就暴露了,那不高明。我要让他们其 中的某个人吃一回哑巴亏,不晓得是谁打的。 至于打哪个人,张化明考虑了许久。按说,首先是要打刘桂香的,这个婊子婆, 翻脸不认人,嫌贫爱富,两年感情的纽带被她粗暴地一扯,就扯断了,这样的臭妹 子,难道不该打吗?当然,如果没有她哥哥刘桂民的挑唆,她是不会跟自己分手的, 谈了这么久,她从没有说要分手,忽然说要分手,还不是她哥哥在作梗吗?对了, 要打就打她哥哥,明里打不赢这个家伙,老子就暗里打,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 难防。老子打了他,他晓得是哪个鬼打的呢?当然,再仔细想想,也怪不得她哥哥, 当哥哥的,谁不想让妹妹嫁个好男人呢?说他错吧,也错不到哪里去。娘卖肠子的, 看来,要怪就怪王晓国,如果他觉得这是在挖老子的墙脚,是很不道德的,他哪里 会答应跟刘桂香谈恋爱呢?这个猪弄的,说到底,根子还是在他这里,他如果不是 地面钳工,或者说他长得很丑陋,或者说他不在这个窑山,或者说他的家也在乡下, 刘桂香会跟老子分手吗? 分析来分析去,目标就很明确了,就是王晓国这个王八蛋,拆散了老子的好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不让他出点儿血,他就不晓得老子的厉害。 目标确定之后,张化明就动开了脑筋,到底如何来暗的呢?又把他伤到何种地 步呢?说实话,他还只有这个念头,其具体的手段和细节,还是非常模糊的。 所以,他还需要冷静思考,万万不能乱来,既要搞倒他,又不能让派出所查出 来,这才算高明之举。张化明沉浸于思考之中,他想出了种种方式,都感到很不满 意,比如,趁黑夜搞他一家伙,还比如,拿弹弓躲在暗处打他,而这样的手段却很 容易被人发现,如果没有逃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总之,这的确是一个难题,让 张化明绞尽了脑汁。他很想向伙伴们求助,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他却又不敢说出来,这分明是下作之举,肯定会遭到他们反对的,那么,报复行动 就无法实施了。 一个月之后,张化明终于想出了权宜之计,他很感谢生活,是生活给了他启发。 那天,同宿舍的艾小丁不慎被一颗图钉戳伤了屁股,不知是谁有意还是无意地把图 钉丢到他床铺上,痛得艾小丁喊娘叫爷。当时,望着哎哟哎哟的艾小丁,张化明的 思路豁然开朗,他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方式。当然,又觉得图钉的杀伤力太小,达不 到理想的效果。张化明突然想到床铺下的那把锤子,锤子一头尖尖的,如果戳到屁 股上,肯定会戳进肉里,比图钉的杀伤力大多了,如果恰巧戳进屁眼,其效果就更 为理想了。 所以,张化明就开始行动了。他观察了很久,发现唯一能够下手的地点,竟然 是王晓国的宿舍,他宿舍里摆着一把破烂的汽车座椅,这肯定是王晓国搞来的,所 以,他很霸道,不准别人坐,一旦看见谁坐了,他居然要罚人家一斤饭票,为此, 他跟别人吵过多次。所以,后来宿舍的人都不敢坐这把汽车座椅了。当然,这也是 张化明打听到的,他心里不由一喜,这不是正好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吗? 那天,张化明上晚班,王晓国宿舍的人都上白班,张化明就拿塑料片悄悄地抵 开王晓国宿舍的门锁,然后,把汽车座椅破烂的人造革掀开,将锤子固定在里面, 锤尖朝上,再把人造革盖上。人造革虽说都烂了,却能够掩饰锤子,尤其是锤尖, 并没有被人造革拦住,既凶险,又隐藏得很好。张化明的手脚十分迅速,然后,又 悄悄地溜出来,回宿舍睡觉。 睡到下午四点多钟,张化明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叫,说出怪事了,出怪事了,王 晓国的屁股被锤子戳伤了,锤子不偏不倚,竟然恰好戳进他的屁眼,戳得很深,鲜 血淋漓。张化明不由暗喜,走出来仔细打听,原来是王晓国回宿舍换内裤,脱下内 裤一下子猛地坐在汽车座椅上,立即大叫一声哎哟,一摸屁股,天啦,原来是一把 小锤子戳进了屁眼。 这件事闹得很大,大家纷纷跑去观看,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王晓国的班长闻讯 赶来一看,说,哎呀,这不就是王晓国的锤子吗?你们看看,锤把上不是刻了一个 小小的“王”字吗? 派出所的人当然先查王晓国同宿舍的伙伴,他们是第一嫌疑人,查来查去,他 宿舍的三个人都没有作案时间,那天,他们跟王晓国都上白班。尽管王晓国仍然怀 疑是同宿舍的人搞鬼,却苦于没有证据,而且,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丢失的小 锤子,怎么又出现了呢? 就在王晓国受伤的第二天,刘桂香跟王晓国的哥哥王晓钟结婚了,王晓钟是县 城机械厂的技术员。婚礼是在县城举行的,王晓国自然没有参加哥哥的婚礼,他还 躺在医院诊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