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杨最近一直在忙着林雪儿美容院分店的装修工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冷静了。 这天他的一位同事过生日,聚会过后,又乘着酒兴去歌厅唱歌。经过冷梅书屋的时 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注意到二楼窗户的灯亮着,也就是说冷静还没走。就有了 一种去拜访她的冲动。于是他借着酒意离开了那些哥们儿的视野,过了马路直接到 了冷梅书屋。 书屋已经打烊了,门似乎从里面别着。他试着敲了敲玻璃,冷静没有像第一个 晚上那样应声而出。他稍稍站了一会儿,如此离去似乎有些不甘,然后就听见身后 有人在轻声地问:“您在干吗?” 柳杨吓了一跳,他猛地回身倒也吓着了探询着他的冷静。 “您在干吗?”冷静再问,语气里就有了一些调侃,柳杨开始感到尴尬,是呀, 自己在干吗?他转头向旁边吐一口酒气,有些辩解地说:“我路过,看你亮着灯, 就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冷静的眼神明显地透着不信任:“是吗?那您干吗不进去?却在这儿探头探脑 的,像个偷窥狂?” “进去?我怎么进去,你的门别住了……” 冷静并不说话,只抬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那门就无声地向里打开了。“我别 住了吗?”她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嘴角却故意下拉着,似乎在责怪他连谎都不会撒。 柳杨就感觉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发起了烧,比第一杯啤酒下肚后的感觉还要强烈。 冷静此刻的心态颇有些像一只刚逮住了老鼠的猫,她毫不躲闪自己的眼光,直 把柳杨的难堪当做了享受。柳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转移了话题:“这么晚了, 你敞开着个门干吗去了?不是猜到了我要来在路边等我了吧?” 这招还真管用,冷静立马儿收敛了好多:“我干什么了不重要,问题是你,肯 不肯帮我个忙?” “帮忙?那要看什么忙。” “一会儿我跟那边车上的人说话的时候,请你一直注视着我,我跟你招手的时 候,请你也挥一下手好吗?要能显出点不耐烦来更好。你会吗?” 柳杨并没在意她的语气,只顾朝她刚才眼神所向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就在 他身后不远处的停车场,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敞开的车窗里露着一个男人模糊不 清的脸。他有些狐疑地望着冷静,不答应也不发问,似乎在等她的解释。冷静读懂 了他的眼神:“回头我跟你解释,现在请你配合一下,好吗?” 她听起来至少很诚恳,柳杨就有些不可抗拒地点了点头。于是冷静就离开了他, 径直回到那车边去了。 柳杨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演技那么高,他居然能把冷静的要求做得很是逼真。很 快,冷静就从那车前让开了身,那车无声地发动了,从柳杨身边开过。那男人没有 关上车窗,经过的时候,他还很有礼貌地冲柳杨扬了一下手。 此时冷静已经走回来了,她拍拍柳杨的肩膀:“谢谢了!” “客气啥!不过我怎么觉得被你利用了?追求者?” 冷静淡淡地一笑:“是被我利用了。我告诉他我们有约了。” “不好吧?别弄巧成拙,伤了人家的心呀。” “什么呀。他是我好朋友的前夫,想跟前妻复婚,找我帮忙呢。” “那干吗不请他屋里坐?大街之上,马路天使呀。”柳杨似乎要抹去先前被冷 静愚弄所留下的尴尬。 “他想进去来着,我没让。他比你聪明,我那会儿的确别着门来着,他居然打 我的电话。” “这就叫比我聪明?哼,看来你也就这智商了。如此说来我也不能进去坐了?” “你?另当别论。书屋的门随时向你敞开。” 柳杨忽然有些欣慰地感到不好意思。“我开玩笑呢。太晚了,改天吧,你请我, 今天的事你欠我一个情儿!你不走吗?我送你。” 冷静没有半点的客气:“那你等我一下,我上去关灯拿包。” 柳杨在等待中半仰着脑袋很有些惬意地望着星空,他被酒精麻醉过的脑细胞忽 略了一个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的细节,那就是冷静一个人从外地而来,哪里来的好 朋友和她的前夫? 林立驾车离开的时候,很仔细地看了看站在书屋门前的那个年轻人。他个子很 高,体形有些偏瘦,架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的确很年轻。“小白脸儿!”他 在心底嘀咕了一声,很快就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林立本来也是路过书屋看亮着灯才跟冷静联系的,遗憾的是,冷静没有一点邀 请他进屋坐会儿的意思。她在电话里很冷淡地说:“你在车里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林立心中并不十分明确他刻意地接触冷静到底是为什么。杜心梅死了已经三年 了。三年来,他在别人的眼里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向所有认 识他的人延伸他的哀伤。很多人都善意地给他介绍女人,可他一概不见。于是人人 都在为杜心梅感到惋惜,这男人如此爱她,她居然舍得放弃。冷静的出现开始让他 朦胧地意识到这对他也许是一种机会。从他跟杜心梅的婚礼上她对自己就不冷不热 他是知道的,但他觉得这不是障碍。对于他跟杜心梅的事她似乎知道的不多。而且 据他的旁敲侧击,似乎她也不知道杜心梅为什么要忽然自杀。既然他揣摩不出她为 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那么就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天意。也就是说她冷静是老天 爷专门为他准备的。于是他对于跟冷静的接触就带上了主观的意识,认为是应该的, 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冷静所说约了人的托词。当那个小伙子从路灯 的暗影里晃晃悠悠转到书屋门前的时候,他曾想象他是个歹徒而自己很勇猛,可以 当街对冷静来一场英雄救美。但冷静很专注地看了那人一会儿,忽然有些如释重负 地说:“是我朋友。你看我没有骗你。我先去打声招呼。”他仍然不相信,但却不 得不离开。他开始以自己的思维方式揣度冷静的心态,觉得她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鸟, 这下更好了,说明他们很般配。 林立开着车直接去了“享受”浴室。 这浴室远离他生活及工作的社区,他在这里很少见到熟人,除了吧台的小姐。 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她们从不打听客人的身份,走出浴室的大 门即便迎面走过,她们也绝对认不出你来。因了这些原因,林立是她们多年的贵宾 会员了。也因了这个会员的身份,他得以在熟人的视野之外,过着完全是另外一种 方式的隐秘生活。这种生活甚至在心梅还没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半个小时后,他走向自己常用的包厢。门在他的身后半敞着,他听见吧台的小 姐在对着呼叫机说:“叫新来的那个上来,她的奶子大!”林立很舒服地微笑了, 然后仰面摔倒在房间里那唯一的家具,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上。 孟泛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冷梅书屋的老顾客。刚开始的时候,他 有意点过竹篱后的那个座位,也就是他跟林雪儿第一次光临被冷静接待过的位置, 但每次服务生都说有人预约了。他注意观察了几次,却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于是他 就明白了,那个座位其实是不接待一般客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一般”这个字眼。自己在那里被接待过,难道能说自 己就是特殊的吗? 否。 特殊的也许是那个设计师,别忘了,自己能在这里见到冷静完全是拜他所赐。 于是这样想着,他对这个问题也就慢慢释然了,直到不再提起。但他会有意无意, 总坐在那个座位的视野里。换言之,那个座位一直也在他的视野里,尽管它一直空 着,却让他觉得很踏实。 心梅忌日的那天,他早早地就去了公墓。他知道林立会去,所以刻意跟他错开 了。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跟林立正面接触过,尽管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 他给心梅带去了她喜欢的梅花儿,站在她的墓碑前却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清 晨的山坡上泛着朦胧的雾霭,远处有鸟儿清脆的鸣叫。他四周望望,除了静穆,还 是静穆。于是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我已飞过,而空中没有痕迹。 再把视线转回墓碑,他感觉到自己的眼里凝满了泪水。这也许是心梅在告慰他的话 吧?他问了千百次为什么,可是她从来都不回答。甚至连一个暗示都没有。他的悲 苦就在她绝尘离去的那一瞬间,渗透了余生。 离开墓地他任由自己随处飘荡。等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冷梅书屋的门前时,一 点儿都没觉得吃惊。看来店主人是个很细致的人,大概也爱梅至深吧,居然连书签 都是梅花。心梅也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在孟泛舟的心目中,唯有她可以解释那句红 楼谚语:女儿是水做的。 他点了一壶铁观音。其实对于茶他向来是不讲究的,直到认识了心梅。最初是 喜欢上她沏茶的姿态,后来喜欢上她沏的茶水,最后喜欢上沏茶的这个人。他把玩 着那只书签,把自己沉在了那永远也回不去了的过去。 从那以后,他爱上了冷梅书屋。潜意识里,冷梅书屋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感召力。 但他从来没有跟林雪儿说过。他知道林雪儿忌讳心梅,而且似乎,也忌讳冷静。女 人的直觉都很厉害吧?也许她能看穿自己的心脏曾因为冷静的出现而早搏?他不知 道。但他很确定,第二次见到冷静,他忽然间想到的,是心梅。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希望再次见到冷静,而且似乎是顺应了他的意 愿,一个多月来,他已经跟前台服务生混得很熟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冷静一次。只 是,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那掩映在竹篱后面的空座位上,悲凉之外,多了 怅然。 在玫瑰香葡萄开始飘香的季节里,林雪儿美容院的分店开张了。说是分店,其 实只是与她的第一个店相比较而言。开第一个店的时候,因为资金与经验的不足, 她把店面做得很小,几年下来,她已经很顺利地完成了这两方面的原始积累,因此 分店实际上是个总店了。林雪儿很有经营头脑,她没有赶着撤老店,这样至少帮她 稳定了一部分客源,市场这块蛋糕她就先占了两块儿。 柳杨的设计让她非常满意,只是有一件事,让她如鲠在喉。那就是冷静跟她的 书屋。她有时会很后悔那天拖了孟泛舟一起去看书屋的装修风格。尽管她相信他与 冷静并不认识,而且她更相信他们之间没有往来,但她知道,孟泛舟从那以后开始 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变化。很细微,不过对于一个深爱着他的朝夕相处的女人而言, 她嗅得出空气里漫漫散开的冷淡。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所幸分店的事情很够她操心, 所幸孟泛舟还能够在她的疲劳之余给一点儿温存。她就欣欣然地忙碌着,操劳着, 偶尔再像这样后悔着。 林雪儿给美容院起了个很环保的名字:绿世界。她在倾心倾力打造一个属于女 人的绿色王国。在她的店里,男士止步。这对谁都没有豁免权,包括孟泛舟在内。 不过在她看来,稍稍有些遗憾的是,孟泛舟似乎从来就没有来过她的店,甚至开业 这天,他都没有到场,只是电话问了一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九点十八分,礼炮响了。林雪儿也想讨个好彩头,就要发嘛。 面对着店里小妹们兴高采烈的面庞,她终于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她还记得她 搬到孟泛舟那里住那天他们的对话。当时她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现在她知道, 时间对于孟泛舟而言,早已静止。静止在杜心梅的葬礼上吗?她不想知道。她只知 道,孟泛舟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的挚爱,她不过是晚上会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而 已。否则,他不会不关心她的事业,更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缺席。 礼炮的硝烟冲进了她的眼眶,她感觉到自己流了泪。她很开心地对店里的小妹 说:“快给我纸巾,我迷眼了。”于是她可以在大家的欢笑里,堂而皇之地流自己 的泪了。那会儿她不会想到,就在两条街以外的冷梅书屋,孟泛舟正与冷静分享着 同一壶铁观音。 其实今天孟泛舟会和冷静坐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巧合。当时冷静正在悄悄地巡视 客人的情况,看看是不是所有的服务都已到位。看见孟泛舟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有 过短暂的一愣,孟泛舟一相情愿地把它理解成她只是觉得自己眼熟罢了。 不错,他们正式的交往只有一次,而她每天要接待那么多人,想让她一下子记 起自己来根本就不可能。于是他很主动地打了招呼,并提醒她自己曾为装修的事情 前来打扰过。于是冷静就很恍然地请他就座。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然后冷静轻轻地抬了抬手。服务生的眼神一 直在紧张地随着她转,因此看见她的手势马上就过来了。 “铁观音!” 她轻轻地吐在服务生耳边的三个字在孟泛舟听来不亚于一声炸雷。如果说爱梅 只是一种巧合,那么,喝茶也是同样的喜好,就让他觉得这巧合其实很宿命了。他 的反应似乎没有逃离冷静的视野,她有些探询地问:“你不喜欢吗?要不换一种。” “不,很好。”他赶紧表态,同时有些抱歉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什么,我今天其实很闲。”冷静没有撒谎,不过今天与孟泛舟的相遇倒不 在她的计划之内。如果她早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那么,她会尽量避免这次会面。 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心梅的墓前看见了那枝梅花,她就忽然地对自己与孟泛舟的直 接接触没有了把握。所以此刻她尽量藏起自己的锋芒,很友好而且是很自然的,把 自己呈现在孟泛舟的眼前。 静默,随着铁观音的端来而打破,孟泛舟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来打破他们彼此的 尴尬:“冷小姐喜欢喝铁观音?我一直觉得女士都喜欢普洱呢。” “女士!”冷静一边熟练地给他沏茶一边微笑着纠正,“我已经结过婚了!” 她把水重新注满,“其实我也喝普洱,偶尔吧。而且喝的成分没有看的成分多。我 喜欢普洱的颜色,尤其在阳光下,那红透着一种醉人的醇。”林雪儿一直喝普洱茶, 据她说普洱茶既养颜又减肥,但她从来没提及过它的颜色,仅此一点,就在向孟泛 舟表明,这两个女人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处世心态。 “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铁观音。女性朋友。”他像是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他 的确只想说给自己听。 冷静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是吗?那改天你带她来,我请你们喝上好的铁观音, 市面上绝对难觅。” “谢谢。只是……”孟泛舟把那茶杯在手里转了几圈,“她去了外地了,来不 了。”他说的很艰难,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干吗要说这些。也许他已 经压抑得太久了,只是想在这样一个适合表露心态的地方找人说说话?话已出口, 他忽然有些担心冷静的反应,不知她会怎么想?似乎只是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冷静 几乎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在顺着他的话题说:“那太遗憾了!等她回来再说吧。只 要我的书屋不倒闭,这个约定永远有效。” 她的眼角很微妙地捕捉到了孟泛舟嘴角一点儿痛苦的痉挛,耳边就响起了心梅 从千里之外通过话筒传递过来的积压着幸福的声音:“他叫孟泛舟,冷静。我爱他。 如果他愿意,我宁愿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