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林雪儿才回到家,没忘记到市场上买了新上市的玫瑰香葡 萄。 孟泛舟以他惯常的姿势斜倚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看见她把葡萄摆上茶几,心 底里不动声色地热了一下。 他差点忘记了,林雪儿知道葡萄里面他只吃玫瑰香。其实私下里,有时他倒是 很希望她不要对自己这么好。抱了这种心态,他的话就有些搭讪的意味儿了:“今 天开业的情况好吗?很抱歉,今天上午真的很忙……” “没看是谁开的店!行了,吃葡萄吧,知道你忙,没人怪你!” 林雪儿一边摆着手一边进了卧室。她一把扯过睡衣,心下说,我暂不跟你计较。 沐浴时林雪儿用了比平时要长一点的时间。她在滚烫的淋浴里消化着这一天来 的劳累以及失意。在想到店里的生意时,她忽然想到了冷静。于是在这天晚上孟泛 舟半拥着自己将睡未睡的时候,林雪儿忽然问道:“你觉得冷静这人怎么样?” “冷静?”孟泛舟的反应并不强烈,“怎么忽然问这个?” “也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给她送张美容卡。你觉得她能成为我的客人吗?” “够戗。”孟泛舟咕哝了一句,“她好像从来不化妆。”他想起了那个午后,在肯 德基,第一次见到冷静的时候,她正俯身在水盆上洗脸。这样的女人你怎么能指望 她进美容院? “从来不化妆?你好像跟她很熟呀……” 也许是听出了林雪儿话中的探究,孟泛舟有些不耐烦地翻过身去:“倒不是很 熟,不过今天下午我去书屋的时候遇到她了,她请我喝茶了,简短地聊了一会儿罢 了。” 林雪儿没有想到孟泛舟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他跟冷静的交往,同时心底里也觉得 宽慰。至少他对自己非常坦诚,也许这就是值得坚持的理由吧。她轻轻地转过身来, 从背后轻轻抱住熟睡中的男人。她很想说我们结婚吧,我想要点安全感。她也的确 这样说了,当然,只是在心里。她不明白的只是,她想要的安全感不在婚姻里,也 不在孟泛舟那里,恰恰只是把握在她自己手里。 孟泛舟没有撒谎,他的确只跟冷静聊了一小会儿。但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真 实的情况是,他跟冷静几乎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他们就那么坐在那里,像两个相 熟的老朋友,喝着同一壶茶,看着不同的书,想着各自的心事,在静默中任时间一 点点溜走。偶尔的,他会对给自己添茶的冷静说声谢谢。她的浅浅的笑看起来很温 婉,他便会恍惚地看到杜心梅的影子,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样坐在自己面前。 心梅留一头飘逸的长发,直直的,泛着黑亮的光泽。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异样, 这也是第二天早上孟泛舟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最为想不通的地方。 她神采飞扬,细长的眼睛放着光:“我们已经签离婚协议了。泛舟,其实我们 俩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她用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我们三个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泛舟。” 她有些可爱地皱起自己的鼻子:“但是我真的很紧张呢,我怕我做不了一个好 母亲。” 孟泛舟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很宽厚,大概更像个慈祥的父亲吧,他把心梅 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放心吧,你会是个好母亲的,因为你首先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心梅的脸忽然暗淡了下来:“错了泛舟,我不是个好女人,从来都不 是。” 孟泛舟拂去她低垂在额前的长发,他能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心梅,看着我! 婚姻是两个人的组合,出了过错不该由一个人来承担,明白吗?”心梅含泪望着他, 轻轻地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像冷静此刻的笑,含蓄,而又温婉。 “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歉意的,不是的。不管怎么说,是他伤害我在先。如果不 是你,我想我早就死了,真的。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可以离开他了,但我一直很愧疚 的是,我没有信守一个女人的妇道。这么说也许对你不公平,但我的确以此自责。” 孟泛舟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心梅的一个心结,这个结是由他 系的,那么也只能由他来解开。他当时想等他们结了婚他就会帮她解开的,但心梅 却没有给他机会。 心梅走前又给了他一个笑容: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以后我会争取做个好女 人。那时侯,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居然会没有了以后。 三年来孟泛舟一直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他把那天会面 的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却始终没有答案。此刻,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的冷静,那 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疑问又在心底泛起。他怀疑杜心梅不是自杀。只是怀疑,因为 在他看来,心梅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但她大清早在众目睽睽之下飘下十五层楼的 高度,甚至能够看见楼里有人试图救她,这事实本身让他的怀疑显得那么苍白。不 用想他也知道,那个试图救她的人肯定是林立。这是让他心疼的另一个原因,要是 自己当时在场,是拼了死也不会看着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的。 这个下午时间在茶与书的清芬里悄悄地溜走。孟泛舟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份 安适的静默中,对面的冷静会跟她想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他们本该是盟友的 关系,但此刻,冷静却把自己隐在心梅的背后,悄悄地,在观察中确定对面这个男 人到底是敌还是友。她把茶再次斟满,孟泛舟仍旧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她温婉地笑 着,阳光映在窗上,再反射到她的脸上,看起来很朦胧。那笑容便有些寂寥,而且 感伤。 在那次喝茶之后,冷静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孟泛舟。不知为什么,最初对他 的敌对正在慢慢地消除。她有一种感觉,对于心梅的死孟泛舟是有责任的,但却不 像她原来想象的那样,负有直接责任。因为很显然,他没有抛弃过心梅。对于心梅 的死,他有着与自己一样的伤痛,甚至是怀疑。是的,怀疑。尽管他没有说出来, 但冷静能够感觉到。这大概就是女人所谓的第六感觉吧。于是她决定暂时撇开孟泛 舟转而接触林立。毕竟对于心梅而言,作为她的丈夫,他实际了解的情况,也许比 他所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冷静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做准备。最初她也还想找私家侦探的,但后来又放弃了。 林立不是孟泛舟,他在当地的关系网似乎很了得,冷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出卖, 那么一切就被动了。说到底那私家侦探是为了钱,而能付得起钱的,绝不仅仅是她 冷静。于是她决定不被发现地接近林立。她想起了她看过的那本《假如明天来临》, 惠特妮出狱后,为了不被认出地接近原来的同事,所做的乔装打扮的情节。当然了, 书上写写都是很简单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首先为买假发她就颇费了 一番心思。要想不被认出就得彻底改变形象,有时甚至得自毁形象。这些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怎样打扮能够不碍眼地走近林立还不引起他的注意。两个小时以后,她自 己开始感到那镜子里的女人不是自己了,于是她很满意地把那些装备收进她刚买的 大大的手提袋里,怀着那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态走出了家门。 柳杨最近过得有些郁闷。近来公司的业务没有多大的起色,一个月之内他只接 了两单生意,而且规模都不大,经理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不好看了,他处处赔了小 心,生怕惹了他引火烧身。而更让他郁闷的则是,他的女友秦小慧居然应聘了鸿达 装饰公司办公室主任助理,而那个叫林立的主任在他们行业内口碑并不好。 这个有着与她名字一样聪慧的女孩,同时也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这大概 与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是父亲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离开了家。那时她的父亲很有钱,离婚时却没有给她们娘俩留一分。亲戚们气不过, 小慧的妈妈却说,人都走了,我还要钱干吗? 离婚后的妈妈过得很苦,除了正常上班,按着季节变化给人家做各种帮工。秦 小慧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到秋天妈妈就利用晚上帮人往机织的毛衫上绣花,能一 直绣到过年,几个月下来,手上被线拉得口子不用碰也往外渗血。那时的小慧经常 怀疑毛衫上那些红色的花朵都是妈妈的血染的。从那时起她就告诉自己,将来自己 一定要赚很多的钱存起来,她绝不靠任何男人养,以免哪一天男人变心了,自己也 落得妈妈一样的下场。 其实她从上大学时就开始赚钱了。她很留心那些备受学生关注的节日,提前去 批发市场采购回各种新颖的小礼品在同学中兜售,然后把赚的钱一分一分地存入银 行。但对外,她永远都说自己很穷,不会过日子,钱都糟践了,等等。直到她遇到 柳杨。 这个比她大了三岁的男人第一次让她体会到来自异性的安慰和依靠。她跟自己 较了三天的劲儿,最后达成共识,即在感情上全部投入,其他方面有所保留。尤其 财力方面,可能的话,全部保留。因此她便时常生活在一种扭曲的状态里。一方面, 她全身心地爱着柳杨,另一方面,却千方百计地在柳杨面前伪装自己。 可能为了寻求一种对于柳杨的弥补,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嫁给这个男人。她也 的确提起过这个话题,柳杨却拒绝了,不是因为不想娶她,而是觉得自己财力不够, 怕不能给她幸福。 当时秦小慧只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一个“钱”字。柳杨 想把他们的幸福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恰恰是这一点,让秦小慧失去了安全感。从 此他们再也没谈论过婚姻的问题。 对于到鸿达公司上班,秦小慧只是以通知的方式告知了柳杨,语气里没有半点 商量的余地。柳杨便也只能妥协,一面安慰自己,尽管瞧不起林立,但至少他还信 得过秦小慧。 随着新店的开张,林雪儿的客户群越来越广,层次也越来越高。她一直避免跟 客户交上朋友,但该有的应酬仍旧免不了,因此在接触的过程中,她越来越意识到, 对于孟泛舟,自己不能仅限于做那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她开始信奉一句话:当你 不能改变对方的时候,就改变自己。尽管这话更适用于婚内,但对于一心想嫁给孟 泛舟的林雪儿来说,三年的同居生活,已比婚姻还婚姻了。于是,她开始试着像别 的女人那样疼自己的男人。从哪做起?先从疼他的胃开始吧!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只在形式上对孟泛舟死缠硬磨了。她开始学着做饭,翻着花 样给孟泛舟惊喜。孟泛舟嘴里不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那叫什么? 柔情? 她刻意忽略掉自己看到的,在孟泛舟面前保留着那份矜持。她在等待,等待孟 泛舟自己来打破她最后的骄傲。 这天店里预约的客人较少,林雪儿去店里打了个照面就离开了。早上在洗手间, 林雪儿发现了一只蟑螂。尽管当时她也大呼小叫地遍地巡视了,没再看到,但总觉 得它繁殖得太快,想起来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因此便去超市买了杀蟑螂的药盒,急 急地回家投放。 孟泛舟去外地开会了,第二天才能回来。投药之前,林雪儿决定趁他不在家来 个彻底大扫除。于是忙乱了几乎一天,连中午饭都翘掉了。一直折腾到下午五点多, 总算有些眉目了,她便坐在温柔的斜阳里,整理最后一只小箱子。 那箱子是在另一间卧室的床底下翻出来的。因为一直没人住,这么多年也没打 扫过,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擦拭完了,林雪儿发现那是一个漆着枣红色油漆的 小木箱,在斜阳下泛着油乌乌的亮光。她很好奇,不知孟泛舟存着这个小箱子干什 么,就随手打开了。 箱子内的空间很小,林雪儿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腾了出来:几本很早以 前的画报,插页都是山口百惠的生活照;一个摘抄本,上面写满了席慕容的诗作; 一沓整整齐齐的宣纸,画着各式梅花儿;另外一沓则是练字的,反反复复,内容都 是柳永的《卜算子·咏梅》。最后,林雪儿拿出了一个精细的小铁盒以及另外一个 摘抄本。她粗粗地翻了一下,里面写的满满的,竟然都是韩文,她一个字也不认识。 林雪儿盯着那个精细的小铁盒越来越奇怪:这些东西不像是一个大男人该保存的呀, 到底咋回事? 仍旧是好奇心驱使,林雪儿已不去顾忌自己是不是有权利翻看这些东西。她打 开了那个盒子,就见里面包裹着很漂亮的绒布,浅蓝的底色,点缀着各色细小的花 朵。打开绒布,林雪儿看见一只细小的干枯的梅花,几个干枯的玫瑰花的花瓣,两 枚鹅卵石,一串细细的水晶项链,还有一枚胸针,胸针上是一朵做工精细的小巧的 玫瑰,似乎还带着露珠。 林雪儿跌坐在一地夕阳里,守着这些按理说是小女孩才会收藏的东西,一头雾 水。终于,她决定放弃再想,开始重新整理那些东西,想按原样装回箱子里。这一 次,她开始注意那两个本子,并作了比较。很显然,这两个本子出自一人之手,字 体很娟秀,书写得也很细腻,至少那本诗集上的字体与内容很吻合。 在诗集的最后一页,林雪儿看到了她第一次看时忽略的东西,两个签名:冷静 与心梅。这两个签名,就像一个响雷忽然在她的心头炸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 心已经忘记了如何跳动。 冷静与心梅。冷静两个字很秀美,一看就是本子的主人所写,但心梅两个字却 很飘逸,与整个本子里的内容比起来,多了一些俊朗。冷静与心梅。这分明是杜心 梅的东西。它居然就放在孟泛舟家的床底下,孟泛舟到底知不知道呢? 林雪儿瘫坐在地板上。比心梅两个字更为打击她的,是冷静这两个字。恍惚间, 她看见冷梅书屋的门头,在夜色中冷艳地闪烁着。良久,她才转而去看那本写满韩 文的本子。很显然,这个本子的书写格式与上本不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林雪儿 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两个字:日记。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也从来没听孟泛 舟说过杜心梅会韩语,但那书写的格式让她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那就是日记。 她感到自己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动。这一次,她把两个本子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心底 开始认同那个可怕的想法:冷静,其实是杜心梅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懂一点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