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冷静搬家那天,柳杨送了只很小的青花瓷花瓶,事先说明了,是地摊上淘的, 不值钱。 冷静没有推辞,把玩片刻,随手放在右手边一个低矮的水晶茶几上。不过柳杨 提出了异议。他走过去拿起花瓶,没有一丝的犹豫,直接放到了进门处一个装饰性 小储物柜的最顶层。“它该待在这里。我买它的时候就知道它该待在哪里。怎么样, 这里一下生动起来了吧?” 冷静故作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刚刚被放上的花瓶有点画 龙点睛的作用。她调侃道:“怎么,好像这是你的家?我那里若想放其他摆件你待 如何。” “这当然不是我的家,但,至少该有我的地方吧?”柳杨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冷 静,“这家里除了我再不需要添置任何东西了,而我,显而易见是不适合放在这里 的。我现在更加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把钥匙?” 冷静回望着他。那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写满了决然。她知 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似乎自从秦小慧死后,他就再也没跟自己开过玩笑。而且,除 了那一次,他再也未向自己作过任何表白,他只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看起来非常 依赖自己,但冷静自己心里清楚,真正被依赖的人是他。 有些爱也许真的不应该说出来,就那么顺其自然,就那么于无声处,彼此接纳。 身份地位算什么?年龄相貌又算什么?她的眼神一定出卖了她片刻的恍惚。这种恍 惚鼓励着柳杨走近她,抱住她,并最终吻住了她。 两唇相融的那一瞬间冷静心底打了个冷战。热情还未被点燃便已经熄灭了。她 猛地推开柳杨:“不,我不能!”柳杨定定地站在被推离的地方,定定地望着她: “不能?” 冷静回转了身,不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些东西让她害怕,好像是望不到 底的深渊。 柳杨没再作太久的停留。离开前,他把自己出租屋的一把钥匙放在了那个花瓶 的旁边。“任何时候,如果你想好了,来告诉我答案。”他轻轻地带上门,离开了 冷静的视线。听着他的脚步声愈去愈远,冷静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两天以后的下午,在冷梅书屋,冷静邂逅了好久没见了的孟泛舟。 她照常在书屋里巡视,感觉到角落里有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看过去的时候,她 对视上孟泛舟毫无生气的双眼。这双眼睛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案前的照片里;这双眼 睛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快乐;这双眼睛此刻正定定地望着自己,但很空洞,似乎只是 在望着虚无。 冷静走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坐下。 自从医院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铁观音?”她望着他案前的茶壶,轻轻 地问。 “我请你。”孟泛舟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面前那套还没动用的茶具。 “雪儿还好吧?”似乎只能以这样的话题开始了。 “是,还好。谢谢问候。” “应该的。” 茶倒进茶杯,隐隐地带着浓浓的茶香。 “你,还好吗?”这句话问得很迟疑,而且,在孟泛舟听来,陪着小心。 “还好。你呢?” 冷静没有回答。那套多出来的茶具此刻如此醒目,使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 并不是意外邂逅。难道他是有备而来?她又想起自己案前的那些照片,以及在肯德 基的第一次见面。 她不确定孟泛舟现在知道了一些什么,但看起来,他肯定是知道了一些关于自 己的事情。既然他找上门来了,那就看他怎么表现吧,自己至少可以做到以静制动。 于是,他们开始专心喝茶,就像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那样,喝着同样的茶,品着不 同的心事。 孟泛舟的确是为了见冷静而来,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但是见了 她说什么,自己心里却是没底的。看冷静的样子,一副不会主动开口的样子,于是 他知道,自己得主动一些了。“心梅跟你说过我没有?”他决定开门见山。既然大 家都知道彼此了,没必要再加掩饰。 “说过。” 这两个字说得很艰难,这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一直躲在暗处观察他。孟泛舟 暗自点了点头。冷静没有否认这一点,至少说明她还有些想继续交谈下去的诚意。 “这么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甚至从那次在肯德基?” “是。”冷静并不躲避他的眼睛。 孟泛舟在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就在这个书屋的吧台,当冷静从暗梯 里转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脏曾狠狠地跳了两下。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直接找到我,告诉我你是谁不更好?” “因为我怀疑心梅是为你而死。知道我千里迢迢为什么来这里?只为了弄清心 梅的死因。你要我直接告诉你我怀疑你杀了心梅,所以来找你?” 孟泛舟的喉结在脖子松弛的皮肤下动了两下,但他什么也没说。默然,在两个 人之间蔓延。良久,孟泛舟再度开口:“那么,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心梅是我杀 害的吗?” “间接原因,是的。如果没有你,也许她现在还活着。尽管不幸福,但至少还 有命。我还是认为是你害了她。如果你决定了要她,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干吗 不陪在她的身边?” 冷静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孟泛舟把脸转向窗外,不想让冷静看 到他眼里的伤痛。是的,冷静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自己害了心梅。那 个早上没能陪在她的身边,没能把她从坠落的边缘拽回来,一直是他不能原谅自己 的地方。 冷静等着他平复自己的心绪,一边把茶斟满。“也许我说得重了些。其实最近 我想的更多的是,心梅没有福气。我真的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 走绝路不可?”她的声音仍然不高,却令孟泛舟在瞬间转过脸来。他注视着冷静, 满眼都写着警觉。 “你仍旧不相信她是自杀是吗?”冷静并不在乎他的反应,抿了一口茶继续说 道:“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否则我就不会来了。不瞒你说,我找过私家侦探, 但找不到任何心梅被害的迹象。”这次谈话以来,冷静第一次说了谎。她没有告诉 孟泛舟,其实她请的私家侦探,目的是为了调查孟泛舟,而非为了杜心梅的死因。 也许这样说效果会最好吧,她无法想象得知真相的孟泛舟会怎样。 孟泛舟并不接言,他想知道冷静打算如何说服自己接受心梅自杀的说法。 “你了解心梅吗?”她幽幽地问道,但似乎又不需要答案,“心梅是个弃儿, 在当地的一个孤儿院长大。她很敏感,也很脆弱,对外界尤其有着异乎寻常的戒备 心。可以说整个大一一直是我在当她的保护神。但大二的时候,她的养母去世了, 因为车祸。” 冷静抿了一口茶,把目光投向窗外。刚下过一场雪,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投 射在皑皑白雪上,随着行人的走动而跳跃,就在那跳跃的阳光之间,她似乎看见了 崩溃中的心梅。 忧郁症。校医曾给出了这样的诊断结果。建议送正规医院治疗。冷静知道如果 那样,心梅这辈子就完了。于是她开始时时陪在她的身边,安慰她,开导她,爱她。 “我们从那时开始相依为命,直到她毕业后选择了回到这里。她看起来很健康, 但是只有我知道,她的内心多么脆弱。林立那个王八蛋负了她,再加上个你,这么 挤兑,她不崩溃才怪。知道我为什么会首先怀疑你吗?因为她曾亲口跟我说过,她 会为了你而死!我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其实那时我就该意识到她有麻烦了,就该 提醒你们的。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遇到了真命天子,却无福消受。” 孟泛舟把冷静的话仔细地过滤了一遍,没有任何破绽。现在回想起来,心梅的 确有些忧郁的成分,只不过在当时的自己看来,那是一种美,却非病态。问题是, 假如心梅真的是自杀,那么后来的秦小慧、后来的车祸又是为的哪般? 他把自己的疑虑直言不讳地端给了冷静。冷静轻摇了摇头:“说实话,也没那 么多的迷惑。警方不是查明了,那封信是秦小慧写的吗?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林立, 那就是个人渣,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玩女人最拿手。秦小慧却不是任男人玩玩就能 罢手的。我百分之百相信林立杀了秦小慧。那晚我们俩曾在一起,他去的很晚,表 面上酒气熏天,实际上他压根没喝多少。我一直怀疑是他回家后两个人起了矛盾, 林立逼她写下了那封信,然后杀了她,再装着醉酒上床睡觉。那封信多妙呀,直接 指证他逼死了心梅,这等于变相漂白自己,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还有别的人在。你 敢说你没这么想过?” 孟泛舟不得不佩服冷静的思维,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说出了自己暗藏的想法。 问题是,那个人到底存不存在? “我也曾怀疑过有另外的人掺合在其中,直到发生了那起车祸。”冷静直望着 孟泛舟的脸,此刻,她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箱子,在你家是吧?心梅放的? 什么时候?怎么放的?你不知道吧?心梅的确学过韩语,是来这里以后看韩剧上瘾 了,但说她的水平达到了书写日记的水平,我觉得不可能。你不觉得这一切就像一 场闹剧吗?一场某些人为了渲染心梅的死因而处心积虑设计并上演的闹剧。至于车 祸,不是我没同情心,问题是车祸哪天没有发生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人为了呢?” 说到这里,冷静似乎有些义愤填膺了,孟泛舟却更加清醒。冷静的话很有说服 力,如果孟泛舟没有对整个事件的了解,大概也会顺了她的思维模式。不,那不是 真的。直到这时孟泛舟才意识到,真正的底牌在自己手里,而他,并不想过早地亮 出。 警察在林雪儿醒来后再次来过医院。送走了警察,她变得非常沉默。躺在病床 上,依着记忆,她写出了那个箱子里曾有过的东西的清单。 几本很早以前的画报,插页都是山口百惠的生活照;一个摘抄本,上面写满了 席慕容的诗作;一沓整整齐齐的宣纸,画着各式梅花儿;另外一沓则是练字的,反 反复复,内容都是柳永的《卜算子·咏梅》。一个精细的小铁盒,里面包裹着很漂 亮的绒布,浅蓝的底色,点缀着各色细小的花朵。打开绒布,有一只细小的干枯的 梅花,几个干枯的玫瑰花的花瓣,两枚鹅卵石,一串细细的水晶项链,还有一枚胸 针,胸针上是一朵做工精细的小巧的玫瑰,似乎还带着露珠。 她把清单写了两份,一份交给了警察,另一份给了孟泛舟。但这无助于案件的 侦破。 那辆肇事车辆的司机毫无讯息可查,那晚驾驶车辆的,就好像真的是个鬼魂。 林立仍在取保候审中,却已然没有了当初的小心谨慎。他开始频频光顾娱乐场 所,并时不时地诉一下委屈,那感觉恨不得去申请国家补偿。 然后,在这座海滨小城降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二场大雪以后,林雪儿出院了。尽 管还得架着拐杖,但真正的恢复显然只是时间问题。 雪很厚,尽管物业公司及时进行了清理,车还是无法开到楼下。林雪儿纤细的 身子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头戴孟泛舟为她买的同一色系的绒帽,在孟泛舟为她打开 车门以后,像个小公主一样踏入了这个银色的梦幻般的世界。环顾周围的雪景,吸 一口清新而凛冽的空气,近一个月以来,林雪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 且感觉活着本身原来是这么好。 孟泛舟站在她的身后等着她自己回过神来。等看到她有迈步的打算便走过去挡 住了她:“先把拐杖放下,我抱你上楼。” 林雪儿惊奇地看着他:“抱我上楼?五楼啊,你上得去?” “上不去也得上不是?还能把你撂下了不成?”孟泛舟的脸上挂满了委屈。就 在他那假扮出来的哭脸面前,林雪儿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那就让我在雪地里走一会儿,如何?我想听听自己的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 不知多久我才能再下楼呢,也许我会错过整个冬天呢。” 孟泛舟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林雪儿便离了他的身边,拄着拐一步 一步地向前走去。蹒跚,却挺直。孟泛舟跟到楼下,在林雪儿累得有些虚弱的时候 及时把她揽在怀里,然后去了她的拐杖,小心地把她横抱起来。林雪儿红了脸,稍 稍挣扎了一下,孟泛舟小声地说:“别动。让我抱你上去。”于是她不再动,只把 自己整个交付给这个男人。依在他的胸口听着他那强有力的心跳,林雪儿第一次觉 得受伤也许不见得是件坏事。 孟泛舟走得很慢,这样既不会颠着林雪儿,自己又能均匀地分配体力,不至于 半途休息。上了三楼他忽然顿了顿,开口道:“雪儿,商量个事儿吧。” “嗯?” “嫁给我好不好?” 这话在林雪儿听来非常突兀,她不知道的却是,自从她住院,这句话不知被孟 泛舟独自演练了多少遍,让他自己都感吃惊的是,没想到真要说出口其实没那么难。 “你这算是求婚吗?在楼道里?”林雪儿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故作迟疑地问。 “就是求婚,在进家门前。答应不?” “你不是不再结婚的吗?干吗又要求婚呢?” “我也不想结婚,但是,我不能再容忍自己不能时时守候自己所爱的女人。答 应我,好吗?” 此时家门就在眼前。林雪儿抬头望着那熟悉的防盗门,很郑重地回答道:“好, 我答应你。” 孟泛舟把全身的力气用在了一起,大步上了五楼,然后轻轻地放下林雪儿,一 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林雪儿只以为他在找钥匙,没想到他晃到 她眼前的却是一枚戒指。没有其他的语言与动作,他只是轻轻地抬起她的左手,把 那枚早已融合了他的体味儿的戒指套在了林雪儿的无名指上。 “从现在起你就是孟太太了。欢迎回家,孟太太!”他把嘴靠在林雪儿耳边轻 轻耳语着,一边伸手在背后打开了房门。屋内暖气的温度一下子涌了出来,就像冷 暖气流交汇之后的天气一样,林雪儿的泪终于滂沱。 柳杨放下钥匙离开冷静的家以后,已经过去一周的时间了,他再也没出现过。 冷静似乎也没以前那么忙了,时常待在书屋。每次有人走进书屋,她都会热切 地看一眼,但每一次都感失望,不是她所期待的人。 那个仓促的吻还留在自己的唇边,那把钥匙也几度被自己的手焐热,但她就是 下不了去找他的决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就好像她不知 道自己还能不能敞开心地去爱。但柳杨的哀怨始终都在,挥不去,赶不散。 连失两个女人的大男孩会怎样生活?这么冷的天他的出租屋有没有暖气?这样 的问题比爱与不爱本身更折磨冷静。于是这天下午,她只是抱着去看一眼他住的地 方的心态,怀着他在上班家里没人的侥幸,去了柳杨的家。 她没动屋里的任何东西。临走的时候,她留下了两把钥匙。没有任何说明,但 她知道,柳杨读得懂她的意思。 离开那个阴冷的家,重新走在冰天雪地里,走在冬日懒懒的阳光下,她忽然感 到近段时间少有的轻松,曾有的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吧。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一群觅食的麻雀从她经过的空地飞起,凌空的躯体在雪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阴影。 她站住了,望着天空。麻雀早已没了踪迹,但阴影还在,而且,不仅仅是麻雀留下 的,还有曾经凌空飞翔的杜心梅。 杜心梅!她慢慢地转身,望着不远处她刚离开的柳杨的出租屋,忽然很不确定, 自己一时冲动留下钥匙,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当晚十点多钟柳杨才回到家中。拿到钥匙的那一刻并没有像他自己想象中那么 开心。坐在寒冷的客厅里,他把两把钥匙在掌心里掂了好久,才给冷静打了电话。 冷静似乎已经睡下了,声音很慵懒。他想象着,如果自己此刻赶过去,结果会 如何。冷静说干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柳杨说没事儿,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冷静小声地“嘁”了一声:“看到钥匙了?” “嗯。你决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你就早点搬过来吧,趁我还没后悔。”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柔情蜜意,两个人就好像在完成一个交接仪式。 二○一一年新年来临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 林雪儿已经丢掉拐杖了,两个人还时不时地以新婚夫妇的心态外出就餐,或者 看场电影。每每抱了大桶的爆米花,混迹于一群年轻的情侣间走进电影院,孟泛舟 都会装出一副哭脸儿,林雪儿却以他的哭脸儿为乐。 这天看完了冯小刚的《非诚勿扰Ⅱ》,还没出放映厅呢,孟泛舟就咬着林雪儿 的耳朵说:“葛大爷总算替我说了一句话,我发现吧,我跟你结婚,还真的就是将 错就错。” 林雪儿回头很妩媚地笑:“后悔了?要不咱们也去三亚,把结婚典礼和离婚典 礼一起办喽?”此时他们已经出了放映厅,来到影院所处的商城的四楼,在嘈杂的 人群将他们围将起来以前,孟泛舟抢先把她护在怀里:“想得美,那得花多少钱? 你以为我是葛大爷呀。老老实实跟我错下去吧。” 林雪儿别开脸偷偷笑着。以前她从没想到孟泛舟还有他调皮的一面。调皮。用 这个词形容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也许不太合适,但有时候,林雪儿就是觉得他跟个 孩子似的。大概这才是真实的卸掉了所有伪装的孟泛舟吧。林雪儿很庆幸自己当初 的决定,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真正的爱,有时靠的就是直觉。 她一边偷偷地乐着,一边四处闲看着。这个楼层是运动商品专卖,她四处瞟着 是否有特卖场,好捡个打折货。年关将近,商场里人满为患。尽管今年的物价跟坐 了飞机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大家的购买热情,在耐克的专 卖区,就围了好多人。孟泛舟是最不喜欢往人堆里钻的,一看林雪儿要往那边靠, 忙拉住她:“咱别去凑热闹了,你还没好利索呢,别给挤着了,还得去医院……” 林雪儿连头也没回地道:“我在看人呢,好像是柳杨和冷静……” “看他们干吗?” “唉,不见了。”林雪儿气馁地回过身来,“从出院就没再看见他们。不过也 没什么了,就是特想跟冷静聊聊。那些东西……难道她真的会不知道?” “雪儿,听我说句话好吗?”孟泛舟把她扳过来,让她直望着自己的眼睛, “这事有警察呢,你别再管了,行吗?” 林雪儿望着他一脸的凝重,忽然觉得很心疼:“你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失去你。” 林雪儿的泪涌了出来。她拼命克制住自己,装作妥协的样子挥了挥手:“好了 好了,答应你就是了。去肯德基?我想要个草莓圣代。”顿了顿,又补充道,“放 心吧,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阎王说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要我!”一边拉着孟泛舟 向扶梯走去。孟泛舟可以感觉到自己掌心里那只纤细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什么也 没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拽住。 柳杨与冷静最近过得也很甜蜜,两个人出双入对的,共同参与了一个设计工程, 效果不错,正计划一起开个设计公司呢。 先前林雪儿看到的,的确是他们俩。 最近老下雪,天寒地冻的,冷静就想给柳杨买身运动版棉服,省得他来回跑施 工现场冷得慌。一套耐克棉服,得花两千多,柳杨心疼得不行,两个人在争着买与 不买,就没注意到远处站着的林雪儿和孟泛舟。当然争论的结果,还是依了冷静。 柳杨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花冷静的钱,因此只能暗暗叫苦:这个月又没法存钱了。他 不知道自己存够首付去买房子的宏伟计划何时才能实现。 回到马山寨的时候天色已晚,冬季闲置的高尔夫球场上铺着皑皑的白雪,在天 边一轮弯月的映照下,恬静而又鬼魅。 晚饭很简单:每人一碗八宝粥,一个甜玉米。相伴灯下,愉悦地分享一顿并不 丰盛但却营养丰富的晚餐,这样的温馨场面,应该是两个人都曾有过却也都曾失去 过的吧。 饭后柳杨继续画自己的设计图纸,冷静则去了洗手间洗澡。柳杨还没画好半页 纸呢,就听冷静在洗手间扯着嗓子喊:“柳杨,快看看,怎么没有热水了,冷死我 了!” 柳杨赶紧丢下笔冲进了浴室,见冷静抱了胳膊缩在浴霸的光晕里瑟瑟发抖,就 去卧室拿了一条大浴巾把她包了起来,然后去查看密封在前阳台上的供水系统。 这套公寓的供水系统是开发商统一安装的,集太阳能与电加热于一体,天气好 的时候一直用太阳能。这几天老下雪就被冷静调成了电加热,结果水阀被她拧松了, 水箱里的热水一直在慢慢地循环,压根儿就没积攒下来,所以她在用完了水管里的 热水之后,会被倾泻而下的凉水浇到。柳杨找到了问题所在又返回了洗手间,很遗 憾地告诉冷静她暂时洗不了澡了,还是先穿上衣服吧,他便回去修那阀门去了。 这套房子的装修也是由柳杨设计的,细节则是由冷静敲定,所以他知道工具箱 在哪里,便径直去了储藏室后面的隔间。隔间的空间很狭小,装修时全部做了柜子, 以做杂物的收纳。柳杨打开工具箱开始翻找扳手,忽然觉得工具箱的空间很狭小, 似乎不是自己当初设计的样子。他顺手推了推后面的挡板,挡板居然活动了一下。 这下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干脆把工具都拿了出来,腾出空间拉那挡板,后面居然 另有空间,而且装有东西。柳杨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最外面的东西拉了出来。 是个手袋,白色的,很漂亮,看起来很眼熟。他的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开始感到自己的脊梁骨一阵发凉。他赶紧把那包放了回去,然后把挡板归位,收拾 好工具,定了定神,才拿着扳手去了前阳台。 他把水阀拧紧的时候,冷静穿着睡衣踱了过来。她用一条毛巾蹭着被淋湿的头 发,整个人似乎还没暖和过来。看见柳杨手里的扳手,她似乎愣了一下,望向柳杨 的眼神,便多了一些警觉。柳杨却是不在意的样子,取笑着她这样的天冲凉的感觉 如何。 冷静一边抱怨着一边望着他的扳手,柳杨便恍然大悟了似的说:“奇怪我在哪 里找到的?装修的时候你不就说了工具箱放哪儿吗?我脑子好用着呢!行了,等着 加热吧。记住啊,以后这样的活儿由我来干,明白没有,夫人?”冷静“嘁”了一 声,一边继续蹭着头发,一边很自然地跟在柳杨身后来到了储藏间。隔间的空间很 小,只能进去一个人,她便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工具箱的门打开着,工具都在, 只是被翻过的样子,其他的倒没什么两样。 柳杨背对着她把工具放回去,整理好,一边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碰到后面的 挡板,一边若无其事地关好门,回过身来把腰一弯说,好了,本男人干完维修的活 儿了,夫人还有何吩咐?冷静的嘴角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掩去自己曾有过的紧张 :那就把本夫人抱到床上去吧,我冷得很呢,需要点温暖…… 柳杨出了隔间,把她拦腰抱起。她的身体很香。没有浴液、洗发水或者化妆品 的掺合,是那种纯粹的体香。就像发情期的动物所散发的那种吸引异性的气味一样。 柳杨感到自己一阵冲动,横在她腰间及臀部的胳膊变得僵硬。但那不是性的冲 动。他把她抱在怀里向卧室走去,感觉自己正走在一个一望无际的荒原,而她,不 是被抱着,而是被他用嘴叼着,正在走向他的栖息地。 林雪儿尽管答应了孟泛舟不再去管这些事了,但对于冷静,她却始终不能释怀。 那些东西,明明都是女友间的私藏,冷静怎么可以一个字都不提地一笔带过呢? 这些日子她反复琢磨冷静曾对孟泛舟说过的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冷静是否 看见过自己所列的清单?也许她并不确切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呢? 她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孟泛舟要五点才能下班,只要自己五点前回到家里, 他就不会发现自己出去过。她愿意借此给自己与冷静一个当面交流的机会。 于是她查了114 ,给冷梅书屋打了电话。 冷静不在,店员给了她手机号码。两分钟以后,冷静接了电话。她很痛快地答 应了林雪儿见面的要求。考虑到林雪儿大病初愈,她说在外面见面不好。“要不去 我家?那边很安静,我去接你。”于是,十分钟以后林雪儿慢慢下了楼。 楼前停了一辆出租车,她看见冷静正站在车门前静静地等着自己。 冷静租住的公寓在马山寨六号楼的高层上,北临大海,南对着一大片依山而建 的高尔夫球场,一看就是一个高档的住宅休闲区。 坐在南北通透的客厅里,望着远处深蓝色的大海,林雪儿感觉到自己内心近日 来少有地沉静。午后的阳光播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随着海浪的轻涌,使海面看 起来波光粼粼。就在那波光之间,有海鸥在飞翔,在停留,在觅食。林雪儿看得迷 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冷静泡了普洱,用托盘端了过来,两杯醇醇的酒红色的液体。“怎么样?恢复 的还好吗?”她把茶递给林雪儿,一边体贴地问道。 “嗯,很好。”林雪儿接过茶杯,“谢谢。这么酽啊!” 她轻抿了一口,觉得整个齿间都有了一种醇香。 “女人嘛,一般都喜欢普洱。不过,心梅喜欢铁观音。” 如此突兀地提到杜心梅,林雪儿不由得愣了一下。 冷静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她还喜欢梅花。 可能是因为她妈妈丢掉她的时候把她裹在一床满是梅花的被子里吧。可惜,那床小 被儿没留下来。儿童村全是那样的孩子,没人会去帮着孩子留住那点来自父母的最 后的念想。” 林雪儿捧着茶杯等她说完。这是她第一次听人如此详细地说起杜心梅的身世。 “你一定跟心梅有什么相似之处吧,既然那个男人会爱你们俩。”冷静很直白地望 着林雪儿,好像要在她的脸上看出杜心梅的影子。 “你错了!”她带有挑衅的话语提醒了林雪儿,自己来这里不是要听她责难的, 于是淡淡地说道,“泛舟爱杜心梅,是发乎情的;爱我?是慢慢培养的。其实,应 该说是我先爱他的。” 冷静很想接过话茬儿,但林雪儿没给她机会:“我今天来主要想给你看这个。”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是她曾经在医院列过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的清单。“你看看 这里面有什么是跟那梅花小被儿一样有纪念意义的?不管是对她对你或者对于你们 俩。”最后一句话本不在她计划要问的范围内,可是就那么自然地说了,她看到冷 静的眼眉轻轻地挑了一下。 冷静接过清单,仔细地看,然后把它递还了回来:“有一样儿。胸针。”边说 她便站了起来,去了卧室,片刻,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枚胸针。一只小巧的白色的 梅花。 “这是她的,那朵玫瑰是我的,分手的时候我们交换的礼物。不过其他的,我 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也分别好多年了。你说还有本日记?韩语写的?” “我只是猜测是日记,因为我并不懂韩语。其实还有一个摘抄本。你们那时是 不是喜欢摘抄诗歌?席慕容吧……” “是,我们俩一人一个,一模一样的本子。” “那,能给我看看你的那本吗?” 冷静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没心梅那么细腻,什么东西都留着,那本子早就被 我弄丢了。想比较一下?” “是。你是不是也会韩语?”林雪儿试探着问道,“林立好像说听到她用韩语 跟你讲电话。” “林立的话你也信?”冷静的语气跟表情表达了同样一种情绪:鄙夷。 林雪儿一时无语。是啊,林立有时并不可信,但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认为他撒 了谎。倒是冷静,在那些丢失的东西上,尽管她没有全盘否定,但她的回答却不能 令林雪儿满意,或者是释疑。 “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上心?”冷静冷不丁地问道,语气并不友好,“你已经 得到了你爱的男人,干吗还要关心他已经死了的旧情人?” 林雪儿端着茶杯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她望了冷静一眼,在没有想好要不要说 以前就把话冲口而出:“你真的想知道?” “是。我很想知道。” “那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不是为了杜心梅,更多的成分,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我弄不明白,杜心梅那么看重的东西,为什么在你看来会 不值一提?” “杜心梅那么看重的东西?她对你说的?东西在哪里?你让我怎么提?难道要 我承认,那些东西很重要,与我有关,是我设计撞了你们,并把东西偷了来?无聊 不?我连你们那天找我回去干吗都不知道!” 林雪儿一时语塞。是的,冷静说得句句在理。她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了好几遍 了,包括美容院的失窃,一切尽管巧合,这里面却没冷静什么事儿。从一开始自己 就没牵扯过冷静。最初她的确怀疑林立,但秦小慧的死却给了林立一个澄清自己的 机会。那还会有谁?巧合会有,却不能都赶巧了。她理不出其他的头绪,便只能抓 住冷静对于那些丢失的东西的不合乎常理的表现,此刻却被冷静驳得体无完肤。 看她不做声了,冷静无声地笑笑,给她的杯子斟满了茶:“其实我理解你的心 情,也不怪你会这么想。不瞒你说,我当初也曾怀疑是孟泛舟杀了心梅,还找私家 侦探调查过他呢。有什么用?还不是直到现在也不知她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 是他杀,杀她的又是谁?” 至此,林雪儿真的不知该再说什么了,便只是望着窗外的大海,在心底重重地 叹了口气。而那时,海面上已经开始飘着雾气,天,就要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