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本侵华战争后的几十年里,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很少 提及这场战争的遗留问题。然而,日本国内的一些有识之士早已开始反思这场战争, 追寻历史的真相。 我对这场战争更深的了解,最早来自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写 的小说《死器》和纪实小说《恶魔的饱食》。当时,我对作品所反映的事实抱着怀 疑的态度,只是把这几本书当做文学作品读。但是我知道,森村诚一在日本民众面 前揭开日本侵华战争的内幕后,曾像百合代樱一样遭到过威胁和指责。森村诚一说, 我之所以追踪战后日本731 部队的足迹,不是追究个人的责任,而是为了揭露战争 的狂热和可怕的民族优越感,不使此类错误重犯。 我不明白的是,当年在中国犯下极大罪行的日本细菌部队,战后却销声匿迹般 地隐藏起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与山口香奈子见面的第三天,我第二次会见了王老三。 这次他的态度和上次不同,也许王老三在我会见后与人进行过交流,明白律师 在庭审过程中的重要性。老祖宗说过:死,亦我所恶。杀人偿命,人人皆知。在王 老三看来,律师也许是能给他生存机会的那种人。 但王老三依旧很谨慎。我说:“上次说到你杀人,说到马正槐因为有钱就欺负 你,说到不给你喝酒、吃肉要吃小块的,除此之外,马正槐‘成天捣鼓着”小日本 “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都是些鬼话,鬼话不是人讲的,那死鬼酒一下肚就吹嘘‘小日本’,那死鬼 该死不是?” “说到吃肉喝酒,马正槐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吹嘘‘小日本’的呢?” “这个,你得问那死鬼去……”王老三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承认杀了马正槐,却让我去问他,你不是诅咒我吗?你让我到阴间去问呀?” 王老三嘿嘿一笑。我接着问:“你先是承认杀了马正槐,而后又说因为吃饭有了争 吵,最后说杀害马正槐是因为他的金戒指和电视机。马正槐死后,你把金戒指和电 视机给卖了,警察根据线索追到你的头上,你交代了。一系列证据像结实的铁链, 把你的性命紧紧锁在断头台上了。” 王老三望着我,目光有些犹豫。这是我常用的方式,不断地搅动他的情绪,给 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伺机突破。 “那我真的没救了?”王老三有些沮丧道。 “谁告诉你有救了?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什么也没说,叫我怎么救你?话又 说回来,如果你杀了人,谁又能救得了你?律师只能根据你讲述的真实过程,为你 提供法律援助,保障你在整个诉讼过程中得到公正的对待。” “我没杀人。”王老三突然说道。 “这就怪了,你向警察承认了杀人,现在又说自己没杀人,那么,马正槐床上 的那个人是谁杀的?” “我没想杀他,那日我们都醉了,那死鬼说他有钱,有钱只买半截猪舌头,三 只鸡爪。后来,他不让我喝酒,还不让我吃猪舌头。那酒是我拎去的,他凭什么不 让我喝?他又说‘小日本’。我火了,说:”“小日本”给了你什么?还吹。‘他 说:“你是白痴。’我说:”我爹的爹是杀“小日本”的,“小日本”是你爹呀, 那你就是我的仇敌。‘死鬼听了来掐我,我操起屁股下的板凳砸了死鬼,死鬼人高 马大的也不经砸,好笑。“ “这些你好像没告诉警察。你当时并没有想要砸死马正槐?” “不先砸他,他还会把我掐在墙上,逼我喊他爹。死鬼,想当我的爹,我爹是 什么人?我爹的爹跟着共产党抗过日。”王老三气呼呼道。 “他拿日本人说事,你就来气?” “他说他是‘小日本’,我能不生气?我爹是什么人?我爹的爹还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也就是说,你不像向警察坦白的那样,故意杀死了马正槐, 然后又偷了他的东西;或者说,你不是为了要马正槐的东西而杀死了他。” “死鬼死了,留着东西干什么?”王老三瞪着眼睛问。 我笑了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递过一支烟,为他点了,看他“嗦嗦”吸 得有味时,我继续道,“你亲口告诉我,你并没有想杀死马正槐,你担心他会像以 前那样把你掐在墙上逼你叫他爹,就用板凳砸马正槐。马正槐说他是‘小日本’, 马正槐是日本人?” “那死鬼喝酒后就胡说,我还是美国人呢。嘁,他是不是日本人,你得问死鬼 去。” 我想我该收摊了,我不能跟着绕圈子,但是王老三提到马正槐拿自己当日本人, 成了我第三次会见他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知道汉中对远道而来的山口香奈子冷漠的原因了。 汉中的母亲在侵华日军发动细菌战时感染上霍乱,他父亲因此也烂掉一条腿, 当年母亲只有七岁,十二岁的父亲救了她。父母一生的痛苦在汉中心中留下了很深 的烙印,恰巧在母亲去世的当口,山口香奈子出现在灵堂上,勾起了汉中对日本侵 略者的愤恨,便发泄在毫不知情的山口香奈子的身上。后来,汉中带着山口香奈子 到了母亲的坟上。山口香奈子为老人烧了锡箔,点了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反复 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在我第一次正面接触山口香奈子提供日本侵略中国的材料时,我觉得自己不像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对这场战争一知半解,对日本细菌部队在衢州使用细菌造成 的危害一无所知。我在山口香奈子面前感到了深深的内疚。这种心理,支配着我深 入了解犯罪嫌疑人王老三,知道了被害人马正槐的故事,从而正式确定了对王老三 案件的辩护理由。 王老三的女人白天在农贸市场做生意,我选择了晚上上门。女人刚过五十岁, 常年的劳累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对我的到来她没表现出多少热情。我坐 在堂前,看着她忙着家务事,忙完了,她意识到对我的怠慢,为我沏了一杯茶。 我开门见山:“你真的相信你的丈夫为财杀死马正槐?” “警察都这么说。”女人说话声音不大,细得像屋檐下的滴水声。 “我看过警察的材料,说是你丈夫杀人后劫走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只金戒指。那 台电视机卖了三十块钱,那只金戒指卖了三百块钱。为了三百三十块钱,你的丈夫 杀死了一个熟人。” “他没酒过不了日子,酒量越来越大。”女人说。 “你的意思是,你的丈夫劫财是为了买酒,在家里不能满足他的酒瘾吗?” “死鬼和他一样,他们常在一块儿喝酒,常醉倒在一块儿睡在死鬼的床上。” “也就是说,你丈夫和死者是朋友,还经常一块喝酒,一块住宿?” 女人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丈夫和死者有矛盾吗?”我问。 “他们是天生冤家,一天不吵不闹就过不了日子。” “都是为了什么事?”我想起和王老三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屁大的事,菜好坏,酒多少;死鬼见他烦,不见他想,一天不吵不闹心里闷 得慌。我家里的不服,犟,死鬼更犟,嘴上挂着日本人,说自己是日本人的后代, 有大什么和的血统,灌下酒还嚷嚷着要到日本找他爹,说他爹是日本的富翁。” 不知为什么,我的头皮突然一麻,像是被深深地刺了一下。我问:“马正槐有 日本人血统?” 女人说:“不知道,死鬼自己说的。” “你丈夫为什么恨日本人?”我问。 “他老爹十年前死了,说是日本人攻打衢州时中了什么毒,硬是把肺给烂掉了。 他爹的爹打过仗,死在日本人刀下。老三是孝子,看到老爹死去哭得像个泪人,别 人看了都不信,都说他‘装孝’。其实有什么装的,爹活着我们养,还挤钱给他看 病;死时,两个女儿没出一分钱,安葬费我们出,有什么装不装的。” “因为他是孝子,看到父亲一生不幸;因为他爹的爹是日本人杀的;所以他恨 日本人。马正槐老是把自己当日本人挂在嘴上,因此两人酒后时常发生争吵。” “是这个理。” 我突然想起汉中的父亲和母亲,那对在20世纪四十年代被细菌战毒害了的患难 夫妻,还有汉中本能的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王老三的内心和汉中一样,因为上一 代仇恨的种子一直种植在他的心里。但是我阅读了王老三杀人案的全部材料,他和 马正槐时常因“日本人情结”而发生冲突的有关细节,没有片言只语的记录。 关于王老三杀人行为的侦查十分简单。王老三砸了马正槐后,知道他气力大, 怕他醒来打不过他,冲到对面在他头上补砸了两下,然后将他抱上床,用棉被捂上。 那天晚上王老三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直到第二天凌晨关好他家里的门窗,摘下他 手指上的金戒指,抱着电视机离开现场。次日,他把电视机和金戒指卖了。此后, 王老三还时常敲他的门,主动问邻居看到马正槐没有,邻居说可能到女儿那儿去了。 六个月后,马正槐妻子女儿打工回家,闻到房子里有一股怪味,看到了马正槐 床上的尸体烂得只剩下一副白骨。警察经过现场勘查,认定马正槐的房间是第一现 场,通过死者家属辨认,裹在骨架上的衣服是马正槐本人的,邻居说马正槐失踪差 不多半年了。警察最先找到王老三,向他了解马正槐的情况,王老三说我还找他呢。 后来发现马正槐的金戒指不知去向,家里的电视也失踪了。警察在一张破旧的收据 上找到了卖金戒指的记录,顺藤摸瓜地抓获了王老三。王老三供认自己杀了马正槐。 此后,家属将马正槐的尸骨火化,据说,因为火葬场的骨灰盒价格昂贵,马正槐的 妻子没有领取骨灰。 “马正槐真的是日本人?”我又一次问道。 “听说是。听老人说,‘文化大革命’时,因为马正槐是日本人,还批斗过他, 让他戴高帽游街。”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