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发现了警察和检察官在侦查和起诉间留下的漏洞, 这个漏洞将成为我胜诉的全部理由。 现在,我要弄清楚的是马正槐有没有日本人血统。马正槐生于一九四三年五月, 也就是侵华日军在衢州撒下细菌之后。如果马正槐真的有日本人血统,极有可能是 日本军人留下的后代。马正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可能成为王老三杀死马正槐 的重要原因。 一连几天,我都在市公安局的档案室里,在“文革”的档案里找到了马正槐母 亲的交代材料。马正槐的母亲承认,一九四二年八月侵华日军攻入衢州,到处杀人 强奸、残害民女,她躲避不及,被掳进一个山洞里,遭到了一名日本鬼子的强奸。 那时候,衢州城里瘟疫流行,许多人得病死去,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也相继离开人 世。她在山洞里躲了几天,出来后逃到乡下马家村亲戚家,三个月后和村里的一个 姓马的男人结婚,马正槐还没有出生,马家男人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再也没回来。 次年,她在婆婆家里生下了马正槐。由于早生三个月,婆婆怀疑马正槐不是自己的 亲孙子,对他们母子一向不好。在马正槐五岁那年,母亲带着马正槐离开马家村, 回到了衢州老家改了嫁。 我还在材料里看到“革委会”下发的文件,认定马正槐母亲是日本特务,并对 特务的儿子马正槐进行批斗。马正槐的继父为了划清界线,离开了他们,直到“文 化大革命”结束,才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后来不知为什么自杀了。 马正槐对这段历史理当知道,但我无法理解马正槐的心态。他母亲同样是日本 侵略者的受害者,他却在王老三面前吹嘘“日本老爹”,这对同样受着日本侵略战 争深深伤害的王老三来说,是最大的刺激。 知道了马正槐的身世,让我对王老三的杀人动机产生了怀疑。从警察提供的证 据来看,王老三杀人的动机是否像案卷中表述的那样简单直接? 这天晚上,我再次把会见王老三的思路进行了整理,我希望像所有的辩护案件 一样,在第三次会见中找到突破点。 阳台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清新的感觉直入心脾。在大自然面前, 我的内心有一种苍茫的感觉,那种暗合的神韵提示着一种唯美的法则,这是人类社 会永远难以企及的。道法自然,自形自色,天道永远是我们的老师。令人感叹的是, 人类在效法的过程中,总以自己为中心,日本的细菌战争就是偏离战争之道的魔鬼 的战争。 还是那间讯问室,坐在铁栅栏那边的王老三和前两次见面时没什么两样。他看 了我一眼先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是你的辩护律师,我是来帮助你的。” “你到街上打听打听,我王老三这辈子找谁帮过忙。”王老三说完把头扭到了 一边。 “在警察那儿,你承认了杀死马正槐,警察根据你的交代,从一个建筑工地里 找到了马正槐家里被偷的电视。这一切你都认了。但是,从你的交代里看出,你第 一次击打马正槐后,担心马正槐会醒来。马正槐虽然年长于你,但人高马大,你不 是他的对手。我想知道,此前是否有过类似情况发生?”我开导道。 “嘁,我怕他?我把马正槐夹在裆下当马骑!”王老三说着抬起下巴,一副傲 慢的模样。 “那是在他烂醉的时候。你不怕他,为什么在他脑袋上补砸两下?分明是怕了。” “那死鬼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我听不过去!” “他哼唧什么,马正槐是日本人的种?”我突然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问死鬼去。” “他老拿日本人说事,让你想起你父亲、你爷爷的死。其实,马正槐的母亲和 你父亲同样是日本细菌部队侵略衢州时的受害者,这样的受害人在衢州有千千万万。 但是马正槐忘记了过去,你是孝子,你受不了马正槐人高马大却一身奴气,于是你 砸了他。” 王老三听了我的话,失声哭了起来,他断断续续道:“我就没想杀他,这死鬼 简直是个可怜虫,酒一下肚就跟我吹他的日本爹,还说要到日本找他的爹去,说他 爹一定是个大富翁,死鬼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种……我不补他两下我也活不到今天。 好多次呀,死鬼老酒下肚,把我拎小鸡一样掐在墙上,让我叫他爹,一个日本侵略 者的野种能当我的爹吗?我爹是什么人?我爹的爹还是抗日英雄!叫死鬼爹,可他 每次都快把我掐断气……” 我望着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想告诉我,你打他不是因为劫财,而是因 为他老拿自己当日本人欺负你。你打他是自卫,你也不知道马正槐有没有死。” “反正我俩得死一个,就像当年日本打中国,不是日本投降,就是中国亡。这 死鬼长得的确像日本人。” “这些话你在公安局里没说?”我问。 “说啥?没什么好说的。人家一开始就拿到了死鬼的金戒指,说我劫财,我就 劫财了。当年日本鬼子劫了中国多少财?还不许我要回点儿?” 我满意地笑笑。我想我达到目的了。 回去的路上,马正槐的相貌老在我眼前晃动。尽管我只是从材料中感觉到他的 形态,这一模糊的形态却在我面前不断地变幻,和山口香奈子的脸部重叠、分离。 我不知道,在我心灵深处老是泛起山口香奈子的影子,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对一个 女子产生类似沉重的思念,我有一种对汉中犯罪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一天,我想起 山口香奈子的舅父次尾营三郎在衢州细菌战中强暴村姑的事情,这个村姑如果尚在, 应当是八十三岁。 那天晚上,我偏偏想到了死者马正槐的母亲。 老人住在县城的一间老式的瓦房里,找到她家里的时候,她五十六岁的女儿正 好在她家里洗完碗。老人显得格外瘦小,坐在房间门边的椅子上。天气尽管闷热, 但老屋里透着特有的凉爽。老人周身干净,能看出女儿十分孝顺。我望了她一眼, 揣测着马正槐的死会在她内心引起多大的震动。从老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个明 白人。我向她女儿说明来意,问及她母亲的身体。女儿说:“好着呢,耳眼比谁都 灵。” 我道:“您儿子的事我很难过,但这已成事实,请您老节哀。” 老人拿眼望着我,目光蒙眬,脸上没一点儿表情。女儿接话道:“她平常也不 爱说话,但她灵清得很。” “不说话你怎么知道她灵清?”我问。 “只要眼睛看着你,就说明听进问话了。”女儿说。 我觉得这样的交流应当针对老人和她女儿两个人。我问:“为什么马正槐老爱 说自己是日本人。” 女儿望着我,一定没想到我会问到这样的问题。 “她的儿子,你的哥哥真的是日本人吗?”我盯着女儿问。 女儿争辩说:“都是酒后瞎说的事,我妈从来没对我说过,做日本人有什么光 荣!”女儿不屑一顾地说。 “但他还是对别人说自己是日本人。” 女儿望望母亲,母亲仍然是一副木讷的神情。女儿说:“是不是日本人和我哥 的死有什么关系?我哥骨灰都没留下……”女儿说着眼里含着泪水。 “你和你哥是同母异父,你哥六十五岁,一九四三年出生,那时你妈才十七岁。 一九四二年八月日本细菌部队撤走后,你妈回到村里,村里乡亲病的病、死的死, 你外公外婆也不知去向,你妈逃到乡下马家村,十一月和村里一个姓马的青年结婚。 三个月后姓马的青年被抓壮丁,一去不复返。一九四三年五月,你妈生下了你哥马 正槐。”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在母女两人的脸上移动。我清楚地看到,老人干 瘪的嘴动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睛。 女儿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妈不想回忆那段历史,她还是个姑娘,就遭到日本 兵的强奸……” 我点了点头,然后道:“从时间上看,你妈的确是怀上孩子后和姓马的青年结 的婚,这个孩子是日本兵的,这一点让马家婆婆看出来了。后来,你妈在马家无法 待下去,解放前一年,你妈带着五岁的马正槐回老家定居,此后结婚生下了你姐妹 两人。” “你倒也灵清……”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像是发自谷底,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 音吓了一跳,以至于我不能将这声音和眼前的两个女性联系起来。我环顾后,把目 光转向老人。令我惊讶的是,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木讷的表情,浑浊的眼睛望着我, 没有任何含意,像是刚才那句话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期 待,想再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民国三十一年阴历七月十三,那天处暑。”一个声音以同样的频率再度响起, “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天上盘旋,爆炸四起,慌乱中我们一家走散。我清楚地记得, 我躲在河边柳树根下,不久,被搜索的日本兵发现,接着被糟蹋。我是姑娘身,痛 得我睁不开眼睛。看清眼前一切时,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那个日本佬背着我坐在 洞口,听到动静,日本佬回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被扒光了衣服。日本佬再一次强 奸了我,还咬下了我的奶头,我昏死过去。” 我的目光扫过老人的胸脯,平偏的衣襟外看不出任何迹象。一边的女儿道: “这是真的。我们兄弟姐妹都见过。”女儿说着指指老人的前胸道。 我回过头,惊讶地发现老人解开了衣服,胸口的乳房已经干瘪,左边乳头出奇 地硕大,右边的乳头部位像是结了一颗深色的痣,极不对称。 我把目光转向一边,内心涌起一股苍凉。 女儿过来帮着老人扣上衣服。老人道:“我被耳光抽醒,看到日本佬已经穿好 衣服。他指指地下,哇哇地叫着,又伸出三根手指,然后放下一个洋铁皮盒和两个 大馒头离开了山洞。我的奶头还在流血,我看清蚂蚁围着大馒头咬噬,才感觉到饥 饿。等我吃光了大馒头,用石头砸开了铁皮盒,知道那是一个牛肉罐头。我不记得 在山洞里待了几天,当我出洞回到村里,村里人病的病、死的死。我逃到了马家村 亲戚家,知道我妈被日本佬轮奸后含恨自杀,我爹不知去向。”老人说到这里停了 下来,屋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老人的表情仍然像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儿变化。不知 为什么,老人叙述的细节和山口香奈子告诉我的相同,令我脑子里盘旋着她舅父次 尾营三郎的影子,那个因为忏悔在门口木墩下坐了六十多年的高大的日本军人。 女儿看着老人,悄悄地抹去泪水,显然,这个故事她不止听过一次。 女儿说:“娘,你别说了,王律师来为的是哥被害的事。” 老人没有反应。 “你以为,那个日本兵指指地,哇哇地叫着,又伸出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 我问。 老人答:“事后想起,离开山洞,不像我妈,就像我爹。爹死于日本人放的细 菌。” “你的意思是日本兵让你待在洞里,避免了可怕的结果?”我进一步问。 老人没有回答。 我继续问道:“第二次被施暴时,你看清了日本兵的脸?” “是的,永远不会忘记,大个儿,香树似的脸。” “像谁?” 老人一时没回答。我看了看她女儿,她回避了我的目光。 老人接着说:“三个月后,我与马家后生结婚,民国三十二年阴历四月十九, 那天小满,我生下了正槐,他是日本佬的种儿,也是香树似的脸。” “后来,你离开了马家村,回到自己村里?”我问。 “马家后生被抓壮丁,再也没有回来。生正槐的日子不对,婆婆一直怀疑,婆 婆见我老在一边喂奶,撕了我的衣服,看到我只有一颗奶头。那些年,我们母子俩 的日子比黄莲还苦。解放前一年,我带着正槐离开了马家村,回到自己村里。” 尽管老人的叙述和山口香奈子舅父的经历相同,但在衢州,当年被日本兵残害 的青年女子不计其数,经历相同不足为怪。只是有一点儿我相信,被害人马正槐的 确是日本兵留下的种儿,这对我的调查来说已经足够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山口香奈子告诉我,她舅父次尾营三郎回 到日本后,居住在北海道小樽的小山坡上一直没娶,用一生来忏悔,直到去世。他 临死前告诉山口奈香子在衢州山洞里强奸了一个姑娘,咬下了她的乳头,在人性复 苏以后,这样的悔恨一直没能从他心底抹去。 我不能判断,刚刚交谈过的老人是不是次尾营三郎在山洞里强奸过的姑娘,但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件近乎相同的惨剧,发生在同一年同一天的同一个地方。 我想着我的辩护可能产生的结果,发现了侦查和诉讼阶段留下的漏洞,他们都 没有发现马正槐是日本人后代这个细节。假如说王老三抢劫杀人一说成立,在作案 动机上,公安和检察机关都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王老三憎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践踏了他的孝心,让他看到了父亲一生所经历 着的病痛和爷爷的惨死。而那个同样受着日本人伤害的马正槐,却对王老三的仇人 顶礼膜拜,每一次喝酒时对他的欺侮都会让他亲身体会到父辈遭受的羞辱正在延续, 这是刻骨铭心、难以拔除的痛…… 这是一个丰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