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巫啸是从容淡定地离开南宁的,登车前几个小时,他甚至兴致勃勃地游览了国 家4A级风景区青秀山。每年春节期间,青秀山都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桃花艺术节。今 年恰逢罕见的冷冬,将花期大大推迟。巫啸之意不在桃花,他要去的是观音禅院, 据说,在那里求的签很灵验。 在观音大士的莲花座前,巫啸顶礼膜拜,虔诚地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上书:东 成西就般般遂,南和北调事事新。是上上签。 对求签拜佛之类,巫啸并不全信。他认为这是失意者的一种自我安慰,不能当 真。实际上,他如果笃信因果报应这类佛家禅机,就不会选择这种罪恶的职业了。 如果有因果报应,他八辈子当牛做马也赎不了这一生的罪孽。 巫啸的性格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对平时蔑视的现象,有时候又深信不疑。比 如此刻,对手中这支上上签,他就看着顺眼。这趟生意有惊无险,顺利收盘,确实 当得起“东成西就”。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他处变不惊的指挥水平。虽然 略有遗憾,特别是折了“北极熊”这员悍将,断了一条苦心经营的运输线,但这个 代价还是值得的。在巫啸看来,这一战的意义在于证明了自己,击败了对手。1 月 22日晚,总裁亲自打来电话,说货物已顺利抵港。在勉励的同时,也叮嘱他立即回 撤。他自信地说,总裁请放心,“黑枭”自有脱身之计。 巫啸的自信不是没有理由。在长期的周旋较量中,他对边陲警察的研究十分透 彻,常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没有按照总裁的指令立即回撤,而是继续在南宁 逗留了五天。其间,他甚至深入“龙潭虎穴”,跟旅游团去了凭祥。他知道那几天 警方正在机场、车站张网以待,匆匆出走无异于自投罗网。在路线上巫啸也作了精 心选择,他没有直接往广东方向,而是先北上湖南,再中途折返广东。看似舍近求 远,实则出其不意,警察肯定想不到他会这么走。 1 月26日下午5 时50分,农历腊月二十三,一身农民工打扮的巫啸混在回家过 年的旅客洪流中,登上了南宁开往张家界的2012次列车。安检口和车厢里的警察比 平时多了几倍。巫啸知道这不是冲他来的,春运期间,警察重点查的是易燃易爆及 其他违禁物品。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坐下后,他把太空服的帽子扣上,还有意把 脖子上的围巾往上提,挡住鼻子和嘴巴,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半睁半闭。车开出 一个小时,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才彻底放松,舒坦地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 打盹儿,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他甚至不忘捎上一句俏皮话:老朋友,再见了。 巫啸与唐国华结识,要追溯到十年前。那时,他还不叫巫啸,而是叫黄耀祖, 是当小百货店老板的父亲起的俗气名字。唐国华也还没有转业到公安机关,而是在 武警龙州边防大队当侦察参谋。 黄耀祖家住龙州镇,父母是个体工商户。黄耀祖高考落榜后并没有进入父亲的 小百货店站柜台,更不屑到母亲的街道厂当学徒工,他提上旅行袋,加入浩浩荡荡 的打工大军。先到中山、东莞,后来又到了深圳。在建筑工地背水泥,在娱乐中心 当保安,于拱北口岸前拦着游客兜售澳门回归纪念表……几年间,黄耀祖一直没有 固定的职业。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这个边境县城民众的视野中出现,人们才发现, 过去青涩的后生哥现在变成了精明干练的生意人,一副衣锦荣归的福相。给地方政 府官员及社会贤达派送的名片上,他已经不叫黄耀祖了,而是改成了巫啸——顺德 市台资企业“东亚之运”家具厂销售经理。小百货店老板并不买儿子的账,骂他数 典忘祖。他不介意,该干啥干啥。让邻里街坊接受“巫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们还是习惯于叫他黄耀祖或是黄三儿。巫啸也很豁达,并不计较,爱叫啥叫啥。 他对外称自己从事木制家具的销售,回家乡主要是就近考察从越南进口花梨木 等高级木料的可行性。但人们发现,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在边境出出进进,在 广东广西之间来来回回,却不见他买一根木头,卖一件家具。直到有一天,珠海公 安机关几名便衣来到龙州,向城厢派出所了解“巫啸”的有关情况。珠海警方通报 :最近,澳门发生了几起恶性案件,一伙蒙面歹徒持枪抢劫了被称为“亚洲蒙特卡 洛”的葡京大酒店等著名赌场。澳门、珠海两地警方联手,很快破获系列劫案。在 追查枪支来源时,案犯供述,其中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和一支“五四”式手枪是 从一个叫巫啸的广西人手中高价买来的。 城厢派出所配合珠海警方对巫啸进行抓捕,结果扑空。儿子在广东干了些什么, 小百货店老板并不知情。最后一次见到儿子还是一个月前的事。那天小百货店老板 从南宁进货回来,正满头大汗地从快巴货柜里往脚踏三轮上搬东西,突然发现儿子 在客运中心候车室里等车,便招呼他过来帮忙。没想到儿子说:“爸,我有急事, 你雇搬运工吧……”就慌慌张张离开客运站,不知去了哪里。更气人的事还在后头。 晚上回到家,小百货店老板查看存折,发现少了一万元,看日期是今天支取的。他 气急败坏地质问老伴,老伴说钱是三仔拿走的,说是生意急需周转一下,一个星期 后如数归还。钱已经拿走,着急也没有用,小百货店老板骂了句“败家子儿”,但 也无可奈何。过了几个星期,儿子不但没有还钱,连影子都不见,小百货店老板断 定这一万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至此,街坊四邻才知道,黄耀祖在广东不 是做什么正经生意,而是利用熟悉边境的条件,从事贩卖枪支弹药等违法犯罪活动。 其实,巫啸很早就被龙州警方纳入了视线。 2000年12月,武警水口边防派出所官兵在一次夜间巡逻中,在西路某号界碑附 近抓获一名偷渡人员,查获“五四”手枪两支,子弹四十发。这名邻国的非法入境 者供认,枪弹是他受雇带入中国境内的,接货人是水口镇弄寨村板峒屯一个叫“阿 良”的村民。“阿良”的真实姓名他不知道,雇主只告诉他接货人是个三十五岁左 右的男子,其明显的特征是瘸了左腿,交货地点是板峒屯后山的老枫树下。水口边 防派出所在边境小屯板峒进行伏击,当场抓获贩卖枪支的犯罪嫌疑人闭文良。 闭文良交代,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掮客,枪是一个“广东老板”订购的。问他是 怎么认识“广东老板”的,闭文良说是下冻乡那龙屯的农庆奎介绍的。据他所知, 农庆奎在边境上倒腾黑(枪支)白(毒品)货已不是第一次,曾被公安局拘留过, 后因证据不足又放了人。 龙州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和边防大队联合侦破此案,身为侦察参谋的唐国华担任 侦破小组副组长。 当时,巫啸还没有暴露,“广东老板”的身份还是个谜。侦破小组分析,农庆 奎是个关键人物,通过他,才有可能弄清“广东老板”的底细,打掉这个跨国贩枪 团伙。唐国华带一个小组去下冻抓捕农庆奎,却扑了个空。农庆奎似乎觉得风向不 对,在抓捕组来到之前仓皇出逃。那龙屯距西路某号界碑不到一千米,与越南山水 相连,山高林密,出入境比去县城还方便。估计农庆奎已潜逃出境,龙州县公安局 向越南高平省复和县公安局发出案情通报,请求越南警方协助抓捕。 等不到友邻警方的消息,侦破组决定从闭文良身上打开缺口。尽管反复动员, 闭文良就是不愿意出面与“广东老板”交易,他哭丧着脸说:“贩枪的都心黑手狠, 再打断我一条腿,老婆孩子怎么办……”勉强反而坏事,但机会却不容错失。一名 能说边民土话的武警战士担起了乔装闭文良的任务,他一瘸一拐地演练了几遍,没 有什么破绽。侦破组决定实施抓捕计划。 2001年1 月5 日,无论对唐国华还是巫啸,都是刻骨铭心的日子。下午4 时, 化装成外地游客的唐国华提前进入凭祥市某宾馆,按照闭文良与“广东老板”的约 定,一个小时后在宾馆的306 包厢验货交钱。 前后左右观察了环境,唐国华皱起了眉头。这个宾馆是当地旅游定点接待饭店, 紧靠306 包厢的就是宾馆的宴会大厅,而306 包厢实际是大厅中用屏风隔开的雅座。 当天下午5 时,将有三个旅游团一百多名游客在这里用餐,加上浴足、桑拿、咖啡 厅、歌舞厅等休闲娱乐场所的客人,下午6 时以后,出入的消费者将达到数百人。 如果发生枪战,后果不堪设想。唐国华暗暗思忖:选择这样的地方进行交易,看来 这个“广东老板”是有备而来,小视不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这是唯一机会。唐国华气定神闲地安坐在大堂沙发 上。一个提着擦鞋箱的汉子凑上来:“先生,擦鞋吗?” 唐国华知道装扮成接头人的侦查员要晚些时候才会进来,便说:“好吧,不过 要快点儿,我在等一位朋友,来了就走。” “不会耽误您的。”擦鞋师傅熟练地将一块塑料衬片套上唐国华的脚踝,非常 细心地上油、擦拭,还有意无意地搭讪:“先生这双鞋皮质极好,是部队的吧?” 唐国华穿的正是部队配发的军用皮鞋,样式朴实无华,结实耐用。觉得对方是 无话找话,他也就随口说:“有什么稀罕吗?大街上到处都有的卖。” 听了不置可否的问答,擦鞋师傅会心一笑:“我说呢……” 擦鞋师傅的姿势有点儿像跪式服务,这使得唐国华于心不忍。唐国华出身农家, 从贫瘠的革命老区走出来,对社会底层的弱者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他想,倘若有 体面的职业,有可靠的收入,谁会干这个?都是生活所迫啊。居高临下的位置,使 唐国华能近距离观察这位谦卑地为自己服务的同龄人。也许是长期营养不良,他的 脸色有些发青,但方正的脸盘上鼻梁高直,浓眉大眼,不失为美男子。唯一的缺憾, 就是额头左侧一道两寸长的深紫色像蜈蚣一样的疤痕,把粗黑的眉毛劈成两半,破 坏了面部柔和的线条,平添了一股戾气。 擦鞋师傅的活儿做得又好又快,几分钟时间,一双半旧的皮鞋就光亮如新。唐 国华抽出一张十元钞票,说不用找了,擦鞋师傅连声称谢。这时候是顾客的高峰期, 一拨一拨的人涌进来,电梯口人满为患。唐国华估计“广东老板”就夹杂在这些人 里面,但到底是谁一时难以分辨,要等接上暗号才能作出判断。 “接头人”终于出现了。化装成闭文良的侦查员一瘸一拐进入大堂,眼看就要 从唐国华面前走过,进入电梯间。擦鞋师傅突然抢先一步拦住“闭文良”,死拉硬 拽地把他按在沙发上:“先生,我给你擦鞋,保证质量!”说着也不管人家答应不 答应,就挽起人家左腿的裤腿,把垫衬往脚踝上套。事发突然,“闭文良”根本没 有思想准备,一边的唐国华又不便出面解围,场面很尴尬。“闭文良”愣了一下, 马上作出激烈反应:“穷疯了还是怎么的?揽生意也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嘛!” 擦鞋师傅满脸通红,像受到莫大的侮辱,但还是不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 小小的骚动引起不少顾客驻足围观,唐国华心里很是着急。幸好宾馆保安见状 立即跑过来,呵斥着:“出去出去,以后别上这儿添乱!” “是,是,我走,我走……”擦鞋师傅说着收拾起擦鞋工具,匆匆走出宾馆大 堂。 唐国华这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宾馆保安:“这位擦鞋师傅经常到这里揽活吗?” 保安答没有见过,应该是第一次。唐国华猛然醒悟,心里叫了声“不好”,拔 腿就往外跑,可已经不见了擦鞋人的身影。急问停车场保安,保安说上了一辆红色 出租车,但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唐国华心里明白:功亏一篑。 果然,“闭文良”在306 包厢等到晚上8 时,超过约定时间两个钟头,“广东 老板”一直没有露面。多次打他的寻呼,亦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行动失败半个月后,潜逃出境的农庆奎被越南警方抓获,移交中方。从农庆奎 的交代中得知:所谓“广东老板”,乃龙州县城赴粤打工的待业青年黄耀祖,又名 巫啸。另外根据排查证实,1 月10日以后,巫啸在边境消失,从此不知去向。 2008年6 月,已经转业进入公安机关的唐国华接到从公安专网发来的毒情摘要 :中越边境贩毒团伙中势力最大的R 集团里有一名骨干分子叫巫啸,为广西龙州籍, 现年三十六岁,代号“黑枭”……觉得似曾相识,唐国华迅速点了一下鼠标,显示 器上立即出现了一张嫌疑人的大头像:方正的脸盘,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尤 其是眉梢那道狰狞的紫红色“蜈蚣”,更是触目惊心! 唐国华对“黑枭”的全面研究,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花了大量时间,走访 了黄耀祖(巫啸)过去的同学、老师及街坊邻居,甚至到看守所查访与“黑枭”有 过直接或间接联系的在押人员,详细了解“黑枭”的家庭出身、性格特点、生活习 惯甚至个人爱好。 黄耀祖高中时的班主任对这位过去的学生评价极为中肯。他说,黄耀祖性格内 向、偏执,但遇事很有主见,也仗义,在同学中颇有威信,高二时担任过班长和学 生会干部。他的数学极为出色,善于寻找最简捷的解题方式,曾参加过南宁地区高 中数学奥林匹克大赛。可惜的是,他偏科严重,参加高考时数学差点儿拿下满分, 其他科目则考得一塌糊涂,语文甚至没有完卷,最终名落孙山。 一名当过“黑枭”马仔的在押人员说,巫啸为人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脸上 的伤疤就是在广东打天下时为救一位小兄弟只身力拼当地“斧头帮”留下的。所以 弟兄们都敬重他,愿意为他卖命。还说,他最喜爱的宠物是乌雕,当初改名巫啸就 是取其谐音。他曾经从老家龙州带一只受伤的乌雕到中山,为它请医治伤。可惜, 这只猛禽由于水土不服,伤口感染,仅一个月便一命呜呼,巫啸为此伤心了一段时 间。乌雕是食肉类猛禽中的“巨无霸”,强壮有力,飞行迅速,被它看中的猎物鲜 有逃脱者。投靠R 集团后,他的代号被定为“黑枭”。巫啸认为黑者乌也,枭者雕 也,两者并无区别,对这个代号很是满意。最后,马仔还不无炫耀地说:“说实话, 以你们崇左警察的本事,抓我这种小兵小卒可以,要抓‘黑枭’还是差了些。” 经过点点滴滴的收集积累,又专门请教了犯罪心理学专家,唐国华对“黑枭” 的心理进行了概括定义:崇拜强者,坚韧内敛,反应灵敏,思维缜密,固执而不失 变通。 唐国华可能没有想到,他在研究对手的同时,对手也在研究他。虽然在交锋中 两度获得先手,“黑枭”并不敢看轻唐国华。他反复告诫手下,千万不能轻敌,甚 至大胆预言,如果有朝一日遭遇“滑铁卢”,其终结者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这位唐 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