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往往会深深地吸一口气…… 呼吸包括一呼一吸两个动作,其间没有任何停歇和间断。这个过程极其自然, 不需要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特别有意识地来完成它。2009年9 月11日凌晨四时,一 只手掌突然放在正在开车的林阿龙的右肩上。手掌的力道很重,隔着衣服都能感受 到这只手掌传递过来的热量。这一刻林阿龙的呼吸停滞了,那口气好像凝固了,静 静地靠在丹田处歇息……他的脚缓缓地踩住了刹车,本田越野车无声无息地停在240 省道的59公里处。车停住的时候,放在他右肩上的手掌离开了。随即后车门响了一 下,他听见徐展堂沙哑的声音:“阿龙,下车。”徐展堂拉开车门下了车。林阿龙 随即也熄了火,在拔下车钥匙的同时,那口一直在丹田处歇息的气突然蹿了出来, 林阿龙不由得“啊”了一声,身体向后一仰,让这口气从喉咙里奔腾而出…… 59公里处两边都是茂密的旱竹与灌木,密密匝匝,在灰色的晨曦映照下就像厚 实的城墙。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在距离59公里处二百米左右的地方渐渐停歇,马 上,那里闪起灯光,是一短两长。林阿龙走近徐展堂说:“展叔,他们来了。” 徐展堂转身看着林阿龙,目光炯炯像发情的公牛,充满了欲望和发泄这些欲望 的渴望。忽然,徐展堂双手捧起林阿龙的脸,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阿龙,去 拿枪。” 徐展堂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两个圆圈。对方也用手电 筒画了两个圆圈。徐展堂笑了,对从后备厢取出AK47的林阿龙说:“装上消音器了 吗?” 林阿龙无声地点点头。 “知道什么时候开枪吗?” 林阿龙又点点头,同时打开保险,“当你说让我去吃饭时我就开枪。” 徐展堂收敛笑容,走近林阿龙,“这次不但要把对方的人干掉,我们的人也要 干掉。”看到林阿龙惊诧的目光,徐展堂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那边的人拎着皮箱慢慢走近,这边几个手下也从车里拿出两个蛇皮袋放 在车前。很安静,林阿龙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走二百米,只需五分钟。五分钟 到了,那边的人也到了本田越野车前。四个皮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红色的人民 币。两个蛇皮袋也打开了,里面是包成方块的海洛因。徐展堂走过来翻看着皮箱里 的人民币,在确定钱是真的之后,对那边领头的人说:“好,你们把货拿走吧。” 那边领头的人摘下帽子,“徐老板,按规矩我们也要验验货吧?” 徐展堂冷笑道:“在这里只有我的规矩,要货拿走,要验货不行。” “徐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徐展堂打断对方的话:“阿龙,我们该去吃早饭了吧?” 林阿龙的呼吸又短路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听见了那边领头人的声音。这是 他熟悉的声音。这是宁五原的声音。宁五原是警察,林阿龙八年前在禁毒训练班上 与他相识。这宁五原八年后还是警察吗?如果宁五原是警察的话,那么林阿龙也应 该就是那个叫田小田的警察。在呼吸短路的瞬间,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无数肯定与否 定。 这是徐展堂贩毒集团两年来最大的一笔交易,无论对于林阿龙抑或是田小田都 是关键的一天。没有任何指示让林阿龙在这笔交易中现身变成田小田,可交易的对 方是宁五原。那是他的警察兄弟!同时,这也是两年来徐展堂第一次开杀戒。难道 他知道宁五原是警察?抑或他也知道林阿龙就是田小田?“阿龙,该吃早饭了。” 耳边响起徐展堂有些恼怒的声音。 林阿龙闪电般地把枪口抵在宁五原的下巴上:“把手举起来。”宁五原全身一 抖,举起了手,他的衣袖落了下来,手臂上蝴蝶图案的刺青映入林阿龙的眼帘。此 时,林阿龙长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是田小田!电光石火之间, 刚才抵在宁五原下巴上的枪口已经抵住了徐展堂的下巴。 徐展堂大惊:“阿龙,你……” “不许说话!”林阿龙现在是田小田了!他对依旧举着手的宁五原说,“你, 把他捆起来!”宁五原慢慢地放下了手,慢慢地走了过来,就在他把手伸向背后的 时候,田小田左手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宁五原,“把手放在前面,抽出 你的皮带把他捆起来。” 宁五原抬头看了一眼田小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将徐展 堂捆了起来。“要不要把他的嘴堵上?” 田小田没有理会宁五原的问话,用枪口对准他。“你!跳几下!原地跳!” 宁五原嘴角的笑消失了。“如果我不跳呢?” 田小田扣动扳机,两颗子弹打在宁五原叉开的双腿中间,溅起一片泥土。“跳!” 宁五原犹豫片刻,原地跳了起来,随着跳动,一把手枪从他身上滑落在地。田 小田命令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手下把枪捡起来,把宁五原和其他人捆了,并把他们 的嘴都堵了。 徐展堂和宁五原的嘴是田小田亲手堵上的。在把破布塞进徐展堂嘴里之前,徐 展堂恼羞成怒地说:“阿龙,你干吗这么着急?这一切我本来都要给你的……”田 小田没有说话。林阿龙从今天开始不复存在了。没等徐展堂把话说完,他直接把破 布塞进他的嘴里,可能是塞得过紧,徐展堂的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很大,又气愤 又失望。宁五原看见田小田走过来,主动把嘴张开,神情诡秘地看着田小田,好像 在说:你够狠。田小田读出了宁五原目光中的含义,心里略有不安,但不妨碍他把 破布塞进宁五原的嘴里而且用的力气更大。随后,他让手下把宁五原的面包车开过 来,把钱和毒品搬上车,再把徐展堂和宁五原等人押解上车,用胶带把他们固定好 并蒙上他们的眼睛。然后,他对两个手下说:“我也要把你们照此办理,委屈你们 了。” 两个手下说:“我们听阿龙哥的。” 听到手下称他“阿龙哥”,田小田笑了,心里笑了…… 田小田把装着宁五原和徐展堂的车开到隐蔽处,自己开着本田越野车上路了。 太阳升了起来,公路上铺满阳光。在68公里处,田小田下了车,坐在路边一块 石头上,脱下鞋,从鞋跟里取出一张电话卡放进手机里,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 了,田小田说:“二叔,我是小田……” 说这句话时,田小田的呼吸又停滞了。直到听见二叔说“那你回家来吧”,他 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气。 雨湖宾馆坐落在鸡公山下,从外面看朴实无华,与当地民居相似;走进内部却 金碧辉煌,一派泰式风情。宾馆只有三层,田小田住在三层最西头的321 房间。这 是个单人间,宽敞的卫生间里有一个圆形浴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就是闻名遐迩的 鸡公山硫磺温泉。 电话铃响的时候,田小田正躺在浴缸里似睡非睡。他的手机就放在浴缸边上,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号码,又把手机放回原处,闭上眼睛……此时,是 他抓住徐展堂和宁五原后的第三天,9 月14日下午四时。 手机又响了一下,这次是短信提示。田小田依旧闭着眼睛享受着温泉水浸泡身 体带来的那种安逸感。他的脸上泛起细密的汗珠,他能感觉到,那些碎钻般的汗珠 细腻温软,像单芹的手。田小田仿佛看见单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单芹……”田小田喊的同时睁开了眼睛,浴室依旧。哪有什么单芹!其实, 田小田心里很明白,他是永远见不到单芹了。除非他还是林阿龙。他把头埋进水里, 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儿,突然,他一跃出了浴池,冲出浴室,跳进套房的客厅里。一 男一女正要往沙发上坐,听见动静,他们敏捷地转身面对田小田。男的是二叔。女 的是陌生人,长得像单芹。 田小田松了口气,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师傅?” 二叔笑道:“小田,你先去穿上衣服咱们再说,好不好?” 田小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不过,他没有失态,对那位长得像单芹的 陌生女人说了声“对不起”,随手抓起床单裏在身上后退着回到浴室。几分钟后, 穿着一套耐克运动装的田小田又来到客厅。他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二叔和陌生女人 面前,然后在沙发对面席地盘腿而坐:“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白开水。” 陌生女人伸出手:“我叫肖驰星,是心理医生,也是警察。” 田小田淡然一笑:“不论是谁,我都不喜欢不请自到。” 二叔说:“打了电话又发了短信,你都没有回信,担心你出什么事……” 肖驰星说:“是我要求罗队打开门的,对不起。” 田小田说:“这都不是理由。” 罗明辉,也就是二叔或者罗队说:“不谈理由了,谈正事吧。” 田小田站起来:“我不喜欢‘对不起’这个词。在某种意义上,‘对不起’是 对错误行为的掩饰。” 罗明辉眉头紧皱:“难到你要我和肖医生出去敲门再进来?” 田小田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如果你们能这样做,我们就有了继续谈话的基 础。” 罗明辉猛地站起来,脸色通红,甚至嘴唇也有些颤抖。肖驰星走到田小田和罗 明辉中间,轻轻拽了拽罗明辉的衣袖。“罗队,我忘了,您给田小田带的茶叶还放 在我车上呢,我们一起去拿,好吗?”她说这些话时,用眼神示意罗明辉不要激动。 罗明辉当然明白。这个当了三十年刑警的男人终于忍住火气随肖驰星走出321 房间。一出门,他就一拳打在墙上,咬牙切齿。肖驰星笑了,轻轻拍了拍罗明辉的 肩膀。“罗队,要有自信,是你的东西就永远是你的!田小田是跑不掉的。” 肖驰星的话把罗明辉说愣了。当初,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曾副局长让肖驰星一同 去见田小田时,罗明辉就持反对意见。还有谁比他更了解田小田呢?从某种意义上 说,他与田小田比父子还亲。不过,罗明辉的反对意见在曾副局长的命令面前软弱 无力。 两个人来到车前,罗明辉打开后备厢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给田小田带什么茶 叶。肖驰星却从她的行李箱里取出一盒茉莉花茶递给他:“据我了解,田小田喜欢 喝茉莉花茶。” 罗明辉说:“你了解?你是从哪儿了解的?还有,这次让你来不是让你做课题 的,你要记住,你是医生,心理康复医生。” 肖驰星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罗队,咱们回去吧。” 321 房间房门大开。罗明辉和肖驰星看见了身穿西装的田小田。田小田微笑着, 有些夸张地张开双臂对罗明辉说:“欢迎师傅大驾光临。” 罗明辉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好像把先前的不快全都忘了。肖驰星却心里 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难以想象,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她就看见了两个迥然 不同的田小田。她担心可能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罗明辉沏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田小田:“吴裕泰的高末儿,尝尝吧。” 田小田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他很安静地注视着玻璃杯里飘着香味的呈琥珀色 的液体。这一瞬间,田小田好像忘记了屋内其他人的存在,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举 起杯子对着午后的太阳。在阳光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由砖红色变成绛紫色又渐渐 变成棕色。 罗明辉和肖驰星面面相觑…… 田小田第一次喝茉莉花茶是在南横西街。那天他获得了国家认定的A 级舞蹈教 练证书。 五年前,他刚进刑警队。严格讲,所谓进刑警队不过是罗明辉的口头通知。田 小田根本不知道刑警队的门朝哪儿开。罗明辉把他从大学接出来后就直接告诉他, 从现在开始他就叫林阿龙,一个混迹娱乐场所的混混儿,因打架斗殴被判刑一年的 罪犯。 田小田问:“为什么?” 罗明辉说:“没有为什么!你是一名刑事警察,这是你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把 林阿龙的角色扮演好,就算完成任务。如果你现在不想干还来得及,我可以马上把 你送回学校。” 田小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干。” 之后,罗明辉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把田小田扔到北方监狱的一间牢房里,告诉 他:“一年后的今天我来接你。” 一年后,罗明辉接田小田出来。在监狱外,罗明辉叫田小田的时候,他怔了一 下,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罗明辉说,能进入角色还要能淡出角色,这是优秀 刑警的基本素质之一。 田小田明白了,他所憧憬的刑警队生活可能与他无缘了,不过,也许等待他的 生活更富于挑战性,于是他问:“师傅,下一个角色是什么?” 罗明辉说:“舞蹈教练。” 北京有句老话:东富西贵,南穷北贱。南横街打头就是个“南”字,自然就和 “穷”字称兄道弟了。南横街横跨半个南城,街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做的 全是糊口生意,种类繁多。罗明辉带田小田来到南横街西头,距离牛街很近,牛羊 肉铺也多,在两个肉铺中间是一家修鞋配钥匙的小店,两扇窄门上各贴一个退色的 倒“福”。 罗明辉进屋熟门熟路地说:“大锁,沏壶高末儿,渴了。”大锁应声拎着暖壶 出门了。 罗明辉让田小田坐定后,平静地说:“他是我的耳目。那次上斜街的杀人案就 是他提供的情况。”说着掏出五百块钱放进大锁放在小桌上的钱包里。田小田正想 问点儿什么,大锁拎着暖壶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儿。 女孩儿和罗明辉很熟,边沏茶边说:“大锁过来拿茶叶我就知道您来了,茶沏 好了……” 罗明辉喝了口茶。“香!单芹,什么时候嫁人?” 叫单芹的女孩儿脸红了,嘟着嘴说:“你还是警察大哥呢,怎么说话呢!”说 着,单芹把一杯茶端给田小田,“这位大哥,请用茶。你也是警察?” 田小田没接杯子,反问:“你看我像警察吗?” 单芹端详了田小田一会儿:“你不像。罗大哥带来的人个个都挂相。” 罗明辉哈哈笑道:“单芹小眼睛还真毒,一眼就看得真真的。他叫林阿龙,艺 名阿龙。” 单芹也笑了,笑得很妩媚:“还有艺名呀,林阿龙,你是干什么的?” 田小田有点儿茫然,还没等他说话,罗明辉接着说:“他在一家舞蹈俱乐部当 教练。” 单芹说:“罗大哥,我又不是问你。林阿龙,你不会说话呀?你教什么舞?” 田小田看了一眼罗明辉。罗明辉也正看着他。他出了口气说:“我什么舞都教 ……” “真的呀,我正要学拉丁舞呢。唉,你倒是接着杯子呀,喝茶。” 罗明辉说:“上回大锁说你要参加舞蹈比赛,想找一位教练……” “是呀,就是他呀!” 罗明辉说:“成不?” “成不成单说,喂,你倒是接杯子呀!” 田小田生在北京,父母是南方人。他从小的生活习惯都是父母培养形成的。在 喝这杯茉莉花茶之前,他只喝白开水,甚至连可口可乐之类的饮料也不常喝。此刻, 他看着面前飘着香气呈酱紫色的花茶犹豫不决。周围的人都看出了田小田的犹豫。 罗明辉知道田小田是嫌杯子脏。大锁看田小田一身名牌就觉得田小田不会喝这杯茶, 礼到了就行。可单芹不管不顾地说:“林阿龙,你倒是接一下杯子嘛。是不是嫌杯 子脏茶不好呀?” 话到这份儿上,田小田连忙双手接过杯子,同时也看清了单芹的模样。唇红齿 白明眸细眉,让田小田心头一跳。他感觉自己脸红了。 单芹自然不知道田小田的内心感受,只是说:“喝呀!” 田小田双手端着搪瓷茶缸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沁入肺腑。他不由得 又喝了一口。这回,浓郁的花香转为悠长绵软的暗香,袭遍了他的全身。田小田真 的没有想到,这样破的搪瓷缸子、这样一包碎末式的茶能给他带来如此的享受!他 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身子发软,他看见对面的单芹在晃动,他听见单芹在问罗明辉 吃饭了没有。罗明辉说这不是来找你们一起吃呀。又听单芹说糟了,别是大锁把茶 沏浓了,八成这位大哥醉了茶了。听见这句话,田小田觉得自己滑下了椅子…… 还是田小田先开了口:“师傅,大锁还好吗?” “大锁?”罗明辉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大锁……挺好。” 田小田注意到罗明辉说得有点儿含混。他没有再问,而是对肖驰星说:“肖医 生,第一次给我喝花茶的人就是大锁。” 肖驰星眼皮跳了一下,“谁是大锁?” 田小田直视肖驰星,“肖医生,你真不知道大锁?” 肖驰星也直视着田小田的眼睛。此时,田小田的目光夺夺逼人。肖驰星垂下眼 帘,想起躺在香山附近精神病院里的大锁,想起大锁每天都在反复说的一句话:花 茶……想到这里,肖驰星重新抬起眼帘,“知道。” 田小田嘴角翘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苦笑:“我想,他一定过得很苦。” 这句话声音很轻,肖驰星听得出个中的无奈和痛惜。她知道田小田不清楚大锁 的现状,但田小田提到大锁,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在接受对田小田进行心理 观察这项任务后,肖驰星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罗明辉来鸡公山时,她充满信心。 没想到一杯普普通通的花茶,让肖驰星感到自己的功课做得远远不足。 罗明辉和肖驰星都没有接田小田的话。田小田用手揉揉眼角:“不说那些了。 罗队,肖医生,咱们说正事吧。” 罗明辉长出一口气:“是这样。田小田,徐展堂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