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田小田抓住徐展堂和宁五原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八天。这八天内,无论境 内还是境外都发生了一些事情。第九天清晨,曾副局长突然出现在招待所时,罗明 辉和肖驰星才意识到情况紧急。 在肖驰星的房间里,曾副局长给他们看了一段视频。尽管图像不清楚,但还是 可以看明白。在徐展堂家里,单芹被一群手下包围着。他们举办了一个仪式,推举 单芹为他们的首领。几个昔日徐展堂的合作者,都是些岁数比较大的人,在不断向 单芹说着什么。起初单芹犹豫不决,最后她同意了,与几位老者握手,在场的人一 起鼓掌。 视频结束了。曾副局长喝了一口茶说:“你们两位有什么想法?” 罗明辉说:“这就是一段录像,也许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 肖驰星说:“我认为,如果单芹同意接替徐展堂,也就证明并不是像几天前的 信息表明的那样,他们认为田小田是黑吃黑,希望田小田回来主持。在讯问徐展堂 的笔录上,我注意到徐展堂曾说过,他打算把单芹培养成警察最大的对手。” 罗明辉说:“这点非常重要。我们除了要证实这段视频的真实性外,也要摸清 单芹在近三年里的变化,这方面我们基本是空白。如果说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田 小田。” 曾副局长问:“田小田都说了什么?” 罗明辉面露愧色:“他什么都没说。” 曾副局长语气沉重:“明辉,这么长时间,你连一个田小田的工作都做不动?” 说到这里,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让田小田回去?” 罗明辉没有马上回答,他把手里的茶杯转来转去。曾副局长用手敲敲桌子, “明辉呀,都过去八天了,不能没有一点儿进展吧?” 罗明辉回答:“真对不起,头儿,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曾副局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肖驰星赶紧替罗明辉解围。她说:“其实,还是 有点儿进展。” “讲具体点儿!”曾副局长来了兴趣。 肖驰星说:“具体讲,就是田小田现在分不清自己是林阿龙还是田小田。从心 理学上说,这是角色倒置的表现。也就是说,田小田在努力扮演林阿龙时,又时刻 不忘自己是个警察。他既要当人又要当鬼,但不论他扮演哪个角色,都有物质和情 感的需要。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痛苦的考验。田小田用三年的时间去扮演一个与 他以前的生活经验大相径庭的毒贩,而且扮演得很成功。想想看,让一个演员用三 年时间去演同一角色,他一旦入戏,能很快出戏吗?更何况,与田小田搭戏的人不 是临时的,有的人从田小田时期延续到林阿龙时期,这种转化对田小田来说无疑是 很难适应的,他……” 肖驰星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田小田。 田小田站在门口。他来了有一会儿了。起初他看见肖驰星的屋门虚掩着,正准 备敲门时,听见了里面的谈话,于是轻轻把门推开,站在门口听肖驰星讲话。罗明 辉和曾副局长都背对着门,没发现身后的田小田。 田小田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肖驰星继续讲下去。肖驰星注意到田小田穿着警 服,那警服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衬托出田小田的挺拔英武。曾副局长和罗明辉是 何等人物,马上注意到肖驰星的神情变化。他们并没有回头,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 眼神。曾副局长说:“田小田,你也坐下来听!肖驰星,你继续说。” 肖驰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了,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并熟悉这个环 境对田小田来说也许不是很困难,困难的是从田小田时期延续到林阿龙时期的人物, 这需要田小田彻底完成角色的转换。” “你在说单芹吗?”田小田摘下帽子说。 肖驰星点点头,“是在说单芹。” 田小田说:“其实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肖医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有 一点我要纠正,那就是从这个行动一开始,我就是林阿龙。你刚才讲的田小田时期 是不存在的。原谅我的直率,请继续讲吧。” 肖驰星看了看罗明辉。罗明辉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田小田自己能完成从林 阿龙到田小田的回归,为此他等了八天。看到肖驰星的目光,他知道有点儿对不住 这位心理医生,不过,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曾副局长给他派来这样一个人物。 肖驰星是不会轻意认输的。“田小田,你是当事人,你能讲讲和单芹的关系吗?” 田小田的眼角跳了一下,“你是要调查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田小田说:“我记得以前对你说过,如果你不是和我师傅一起来的,我是不会 和你有任何接触的。” “没错。不过,我记得我也对你说过,了解你的心理状态是我的工作。” 田小田和肖驰星的针锋相对让罗明辉为难,他向曾副局长使了个眼色,希望他 能出面说两句话。不料曾副局长没有理会罗明辉的暗示,笑呵呵地站起来走到田小 田和肖驰星中间,“有不同看法,用不着争,要和风细雨地讨论。”罗明辉还想说 什么,曾副局长却拍着他的肩膀说,“明辉呀,我们出去散散步。”说着拉着罗明 辉出去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田小田和肖驰星了。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站姿,瞧那样子 谁也没有打算先让步。也巧,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他们同时拿出手机,但目光 依旧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谁也没有接听电话,只是默默地把电话挂断了。这样相持 了一会儿,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田小田说:“这样有意思吗?” 肖驰星说:“有意思吗这样?” 两个人同时笑了。 肖驰星敛住笑:“你穿警服的样子很像林阿龙。” 田小田问:“还有呢?” 肖驰星想了想:“你不穿警服时更像田小田。” “我什么都不穿的时候呢?” 肖驰星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让她有点儿尴尬。 不过,田小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目光蒙眬,喃喃自语说:“像个婴儿。” 田小田的声音很轻,“躺在妈妈的怀抱里,闭着眼睛,听妈妈哼着小曲。”田小田 说着在沙发上坐下,头仰在靠背上,闭上双眼。 屋里安静极了。好一会儿,肖驰星听到轻微的鼾声。是田小田的鼾声,他的鼻 翼一张一合。这一刻,肖驰星觉得他的确像个婴儿。不过肖驰星心里清楚,田小田 此时处于一种焦虑状态。他想过放松的日子,可是放松的日子让他良心不安。他不 安什么?想到这儿,肖驰星想起第一次用催眠方式与田小田交谈的情形。那次她失 败了,可现在……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想起了什么,起身从抽屉里拿出iPad,顿时屋里弥漫 着勃拉姆斯《摇篮曲》的温柔旋律。她注视着田小田安静的面庞,田小田的眼角居 然有了细细的皱纹。她伸手去试着抚平那皱纹,嘴里喃喃道:“你不喜欢我吗?” 田小田眉头微皱:“你是谁?” “我是单芹。” 肖驰星看到田小田的眼角淌出一滴泪水…… 第一次来到林阿龙的房间,爱尼就能看出林阿龙是个有条理的人。爱尼喜欢阳 光的林阿龙。看见屋里没有人,她就把一张金色的请柬放在桌子上。请柬是徐展堂 和单芹共同署名的,邀请林阿龙出席他们的婚礼。爱尼转身要走的时候,林阿龙回 来了。林阿龙有些意外,他知道爱尼没有事情是不会来这里的。爱尼告诉林阿龙, 徐展堂和单芹请他当伴郎,请爱尼当伴娘,还让他们在婚礼上献舞。 这消息让林阿龙蒙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林阿龙刚从云嘎山寨回来,去那里检查工厂运行的情况。云嘎山寨的工厂是具 有相当产量的海洛因提炼厂。这才几天,单芹就要和徐展堂结婚? 爱尼对林阿龙的沉默有些不解:“林阿龙,我是曼谷大学艺术系毕业的,舞蹈 是我的专业。” 林阿龙反应过来,连忙笑着问:“那我们跳什么舞?” 爱尼说:“我也没有想好。你会不会跳傣族舞?” “当然不会,我是学国标的。” 爱尼说:“国标我也学过,要不,我们就跳华尔兹或者狐步?” 林阿龙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有接爱尼的话茬儿,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谈话 会没完没了。他转了话题:“爱尼,展叔为什么要娶单芹呢?据我所知,展叔自从 妻子去世后就发誓不再娶了呀!” 爱尼的脸色马上由晴转阴。“林阿龙,你来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规 矩,展叔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议论的。对了,我们就跳狐步舞吧,那天伴郎和伴娘的 衣服也适合跳这种舞,你看怎么样?” 林阿龙的心紧缩了一下,看着爱尼精致却缺乏美感的面孔,木讷地回答:“好。 对了,他们准备哪天结婚?” 爱尼的神情又舒展了。“请柬放在桌上了,你自己看。” 林阿龙站在窗前,看着爱尼走出院子,消失在绯红色的晚霞中。从窗口向远处 望去,蓝山在晚霞中半是金红,半是青黛。林阿龙想,气候的变化可以让一座山在 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面貌,那么人呢?不是也可以变化吗? 自从田小田变成林阿龙后,他也感到了这种变化。变化不是骤然而来的,而是 潜移默化。最初,罗明辉发现大锁对单芹产生了感情的时候,就立即决定让林阿龙 进入南横西街。罗明辉知道林阿龙的出现肯定会转移单芹的视线。林阿龙对于任何 一个青春少女都有致命的杀伤力。罗明辉把这项任务交给田小田时,田小田提出要 拍一张穿警服的毕业照。这个要求被拒绝了。田小田感到很委屈,因为所有同学都 有这样的照片,如果他不拍,肯定是一辈子的遗憾。大学一毕业就被罗明辉选中, 田小田立即中止了和一位女同学尚在青涩期的交往。按照罗明辉的安排,他到另一 个城市的监狱里呆了一年,出来后到北京的一家舞蹈俱乐部工作。再然后,一天下 午,罗明辉在一家咖啡厅里给他讲了单芹的故事。田小田喝着咖啡问:“既然单芹 是我们自己人的后代,为什么还让徐展堂把她领走呢?为什么要让她进入一个她非 常陌生的环境之中呢?” 罗明辉说:“单子翔和齐莲漪是我们长期潜伏在境外的关系人,他们在当地已 经有了很好的人脉和经济基础,他们和徐展堂的合作是稳定的,这些年来为警方提 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们不是警察,因此我们不能按照警察的标准要求他们。 我们得到情报是要付费的,还有些附加条件,比如单芹在内地要受到良好的教育等 等。” 田小田问:“那为什么要让我变成林阿龙呢?” “不是变成林阿龙,你就是林阿龙了。你要记住,田小田只是公安局花名册上 的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还会还给我吗?” 罗明辉没有回答,而是说:“这个任务有点儿冒险,你要有心理准备。” 田小田说:“既然知道是冒险,为什么还要我去?” “严格地说,是单芹让你冒这个险。” 田小田说:“第一次和你去南横西街,我就发现大锁对单芹有点儿意思……” 罗明辉打断田小田的话:“发现了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那时你只是让我熟悉情况,并没有给我交代任务。不过,我知道大锁这样做 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为什么这样说?” “这还不清楚吗?对自己的监控对象产生感情是危险的,何况大锁知道单芹的 父母是贩毒分子。” 罗明辉赞许地看着田小田。 田小田说:“师傅,你别这样看我。” 罗明辉说:“你的出现马上会转移单芹的视线。” 田小田说:“何止是视线,那天我让大锁给我文身时,我就看出他对我的敌意 了。” 罗明辉的脸色沉了下来:“田小田,你要记住,你只是一个舞蹈教练。” 田小田笑着说:“看来我爸当初让我练童子功还真有先见之明。你放心,师傅, 为了这一天,我都受了这么多罪了,决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马失前蹄!” 罗明辉脸上依旧阴云密布,“我还是担心,小田,你这么年轻,正是肾上腺素 分泌旺盛的年纪,有时候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好控制的。你让我放心,你有什么办法 让我放心?” 田小田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练过回春功,能消除这方面的欲望。” 罗明辉将信将疑:“真的?” “逗你玩呢。不过,师傅,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刑事警察,无论在何种情况 下,我都会用生命维护她的荣誉。” 罗明辉叹了口气。 田小田说:“你不信?” 罗明辉说:“我信!不过,凡事都要作最坏的打算,懂吗?” 那天罗明辉与田小田的谈话就进行到这里,原因是罗明辉接到电话要去参加一 个会议。走出咖啡厅时,罗明辉露出笑脸:“小田,去给那么美丽的女孩儿当舞蹈 教练,要是我还年轻,这么好的差事绝对轮不到你。” 田小田却没有笑。他站在咖啡厅门口,一直看着罗明辉上车,看着罗明辉的车 融进街上的车流,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仰靠在沙发上的田小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肖驰星推推田小田:“甭装了, 你清醒的时候才会深呼吸!” 田小田睁开双眼:“真是细节决定成败呀。” 肖驰星笑了:“真不容易,这么多天才抓住这么一点儿细节。我真不明白,罗 队不知道你爱说梦话吗?” “他真不知道。” 肖驰星说:“能告诉我吗,你当初是怎么糊弄罗队的?” 田小田说:“在那次测试中我根本就没有睡觉,我就是闭着眼睛,醒着,一直 到测试结束。” “你骗人!罗队说你在睡眠测试的过程中还打呼噜呢。” 田小田说:“我那是装的。” “你可以装一次,可你在徐展堂那里能一直装吗?你就不怕万一有一天你真的 睡着了说梦话吗?” 田小田说:“你的担心也是正常的。其实,那次测试之后我自己也担心。偶然 一次蒙混过关是可能的,那么以后呢?谁也不清楚这次任务需要多长时间。但是一 次过关也就说明我能过第二次。我相信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到了某种环境里,加上 某种诱因,就能爆发出来。于是我买了一台录音机,在我睡觉的时候打开,睡觉之 前我都会对自己说,我不会说梦话。一连二十天,我都没有做梦,更没有说梦话。 这让我坚信我有这方面的潜能。” 肖驰星说:“你这种努力,就是心理暗示!” 田小田斜了肖驰星一眼,“甭管什么暗示,反正我做到了。不过,我对你说这 些无非是想告诉你,不要跟我耍小聪明!” 肖驰星当然明白田小田指的是什么,她不由耳根发热。田小田刚才又是在装睡, 她的小动作没有瞒过田小田的眼睛。但她还是不甘心,“田小田,我保证,从现在 起,我不跟你耍任何小聪明了,咱们都实话实说好不好?” 田小田说:“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的回答绝对是实话。如果我听出不是实话, 就不要怪我虚与委蛇。” 肖驰星伸出手:“击掌为誓。” 田小田也伸出手,两只手掌相击发出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