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人半梦半醒打了一会儿盹,睁开眼,列车粗重地喘息着已经停靠在鹰潭站。 他一脸灰暗,颤巍巍地从自己的铺位上欠起身,给对面背过身熟睡的老母亲掖好毛 巾被,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老母亲的后背腰,低头瞥了一眼枕边笔记本电脑屏的右 下角,时间是凌晨4 点58分,到达终点站广州还有明天大半天。他叹了口气。 窗外是深秋的夜色,支离破碎的月光惨白地撒在站台上慌乱的乘客身上,影影 绰绰,透着惶惑、骚动和诡异。一个苗条的女乘务员,手拿电筒一声不响,沿着狭 窄的软席车厢过道走来,面无表情地检票巡查。望着她冷漠的背影,老人思忖着喃 喃低语,广州亚运会开得好啊,秩序井然,一片和谐……话音刚落,睡他上铺的那 个胖子,狠狠地磨着牙,带着川中口音说了句没头没脑的梦话,格老子,孙大圣也 好色,一天到晚都在玩那根可大可小的棒子。老人侧耳倾听,却只有均匀的鼾声了。 列车叹息一声,车门关闭,车轮重新启动。某种焦虑和紧迫从老人胸口涌出,像一 只黏糊糊的壁虎,紧贴在胸前,让他窒息,无力挣脱,心脏也吃力地跳动着。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说不清的怪气息,还伴着寂寥的车轮撞击 声,催人昏睡。恍惚间,一个扎马尾辫身背双肩包的姑娘闪进门内,步履轻快,像 猫一样飞快地蛰伏在对面的上铺位上。老人鹰隼一样的目光朝上扫去,姑娘像一汪 清水迅速地渗透进被褥里,无声无息,波澜不惊。 也许是疲惫虚弱,老人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斜靠在铺位上,神志却清醒得如窗 外天空上的那轮残月。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还有15站,到英德应该是下午4 点33 分……然后就是广州站了,列车会缓缓停下来,站台出口处,售票大厅,还有天桥 上肯定人如潮水,个个行色匆匆,然后,他会搀扶着老娘湮没在茫茫人流里,步履 艰难,关键是没人理会他们……然后,他们会走出安检的出口,走向温暖的车站广 场,然后,扑面而来的腥潮气,广场周围五彩缤纷,杜鹃,马缨丹,龙吐珠,各色 花卉萦绕在天桥上,花带绿廊……再然后,他深重地舒了口气,嗫嚅着有些风干的 嘴唇,天就亮了。 天真的亮了。 穿越时光的隧道,掀开记忆的一角,沉湎于往日一条清澈的河流,它的光影在 岁月里飘摇……大爷你真有学问,是个诗人吧?还是那个年轻的胖子盘腿坐在上铺 上,正懒洋洋地用牙签剔着牙花,瞟着眼皮下面老人那张清癯的脸——宽阔的前额, 深陷的眼睛,干瘪的下巴,还有坚挺的鹰钩鼻,是那么儒雅、平和,带着一丝精明。 胖子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地说,嗨!安东尼·霍普金斯!还真有点像嘛。老人摘 下老花镜,含笑摇摇手里的书,说,我念的是我们几个老勘探队员编的一本诗集, 嗯,学生们都说我长得像那个老外,的确我喜欢他演的精神病医生,我祖父是白俄 罗斯人,我在漠河边长大。哦哦,胖子搭讪着问,大爷这是到哪里去?老人指指对 面的老母亲,不紧不慢地说,我母亲快90岁啦,10年前做了咽喉肿瘤切除手术,去 年得了轻微老年痴呆症,还有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呃,这是带她去广州看我的 女儿女婿,他们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呢。 胖子认真打量着下铺的老母亲,身材瘦削,脸色苍白,满脸细密的皱纹,目光 浑浊而迟钝,只是神态显得沉静而温存。她端坐在铺位上,如塑像般纹丝不动,一 声不吭。老人家太要强了,老人坐在母亲身边,干枯而柔软的手指默默地久久地摩 挲着老母亲骨骼突出的脊背和肩胛,低缓地说,现在只有传道士考门夫人的书能让 她清醒一会儿。“安心吧,主叫我们走的路,他自己都有过经历的,他不会叫我们 走一步我们不能走的路……”这时,老母亲的脸似乎有了活力和表情,面部变得柔 和多了。老人低声吟诵着,拭拭眼角,深深舒了口气,喑哑地说,只要好受些,她 就在纸上重复写3 个字,安乐死。唉,做了一辈子外科专家,她最能理解病痛意味 着什么。胖子一下怔住了,小心翼翼地跳下铺坐在老人对面,茫然地望着仍然保持 “凝固”状态的老母亲,肃然起敬,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巧了,《读者文摘 》什么的我也念给石头听过,他怎么还瓜兮兮(笨傻)的没反应呢……老人微眯着 眼,脸上掠过一丝从容和蔼的微笑,颔首致意,年轻人,你说的是……胖子两眼熠 熠闪光,兴致来了,大爷咱俩有缘,今天就摆个龙门阵吧。 正说话,夜里那个巡查的女乘务员拎着一篮子亚运会纪念品手链和玉器跨进房 间,面带职业的端庄,口气冷漠地问,这里有亚运会纪念币和毛泽东珍藏版纪念卡。 胖子睃了她一眼问,十块钱一套卖不卖?乘务员下巴微微翘起,睥睨地白了他一眼, 黑褐色的瞳孔又扫了一下坐得中规中矩的老人和老母亲,不屑地说,搞清楚啊老大, 我们是铁道部直销,在广交会要卖两百元一套呢。没看早间新闻吗?前天沪宁高速 公路起大雾,十辆车追尾相撞,所有人都受了重伤,只有一个驾驶员没事。知道吗? 她晃晃手里的纪念卡,他车上挂着这个,避邪!说罢扭过身就走。等等,我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睡老母亲上铺的那个马尾辫盈盈笑着,轻快地跳下铺。如水的明眸, 灵秀温婉,微翘的嘴唇,清丽脱俗,语调清脆又甜美,一下子让胖子张着嘴,眼光 看得有些痴了。 马尾辫左挑右选,和乘务员争执了几句,抱怨价格死贵,最后不情愿地买了只 玉佩件挂在脖子上。门外过道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留分头的大长脸,冲乘务员打 了个响指,说,服务员,我们欣赏一下可以吗?乘务员不屑地回望了一下所有人, 昂首跨出门。 老人微眯着眼,神态淡漠安详,双手沉稳地敲打着笔记本键盘。胖子找到感觉 了,讪笑着凑近马尾辫说,相因得很嘞。马尾辫本能地后退一步,单薄的身体随着 晃动的列车差点跌倒,她疑惑地摇摇头。就是买得很便宜噻,胖子继续讨好地说, 妹子,你长得好巴适呦。马尾辫又是怯懦地摇摇头。四川话就是漂亮,有一句诗叫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蹙,欲问……胖子假咳一声,挠挠头。欲问行人哪里去, 眉眼盈盈处。马尾辫接过话,终于给了他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 头。就这么个含笑的眼神,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点点把胖子的骨头架弄松 动了。他涨红着脸,认真地操着四川普通话说,我2008年还在北京人民大学读中文 系呢,嘿嘿,不过是括弧函授专业。他比划着,很沧桑地说,我老家在绵竹,后来 地震家里人都不在了,我也没再念书,现在做建材生意噻,我这条命也是捡来的。 马尾辫惊诧地望着他,慌乱地说,怎么会呢?真对不起。她似乎打了个哆嗦,下意 识地拢了下脖颈上的小挂件。这随意的动作显得清纯秀雅,别具韵味。胖子的眼光 一下子停留在她胸脯上的那只玉挂件上,无所谓地笑笑,说,不存在噻(没关系), 哎哟,你戴的不是和田玉呦,你知道是哪里产的吗? 这下他真的要摆龙门阵了。 他掏出打火机和一把小刀,说,和田玉主要产在新疆和俄罗斯,玉比石头硬, 划不坏的,他要示范给马尾辫看,姑娘避瘟疫似的倏地转过身。胖子只好摊开手掌 做示范,点燃打火机,火苗蹦跳着,嗤嗤舔着他手掌上的老茧,他咬着牙用小刀在 老茧上比划了两下,说,和田玉就像这茧子,烧不热,不信你摸摸。哎呀,痛死了, 马尾辫花容失色,惊叫着紧蹙眉头。胖子得意地撇撇嘴,开始嗦起自己的创业史, 以及对人生对世界对政治经济的看法,还有自己在人民大学如何学习刻苦,又如何 研究古玩鉴定,曾国藩家训,周易四柱预测学……马尾辫听得一愣一愣的,神情相 当专注。胖子天花乱坠地吹着,又声情并茂地来了一段川语《再别康桥》:轻飘飘 地我梭起走喽,就好比我轻飘飘地梭起来,我把袖子挽得绑紧,不拿跑一丁点儿云 坨坨……马尾辫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炫耀得差不多了,胖子神情悠然地 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拐弯抹角地问马尾辫要到哪儿下车,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 注意安全,要警惕坏人,前段时间网上报道浙江一个女研究生放寒假离校后失踪, 说着他摊开手,很诗意地说,最终杳如黄鹤,又叹口气,还是书念得太多,读出呆 气来了。马尾辫咬住下唇,默默无语,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然后轻声地说 老家在伊犁,是上海海关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刚刚考取公务员分到南方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