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胖子两眼放光,又羡慕又感慨,海关待遇真好噻,制服又漂亮。他努力地在脑 海中搜寻着什么,兴奋地说他在北京读书时买过一本海关杂志,封面上好像有把带 钥匙的徽章图案,不知道什么意思。那是海关关徽,马尾辫的语调像飞出笼子的小 鸟轻快起来,钥匙是国家赋予海关用来把守国门的权力象征,那把金手杖是古希腊 神话中赫尔墨斯的手持之物,被视为商业和国际贸易的象征。关徽寓意着中国海关 依法实施进出境监督管理。马尾辫解释得耐心细致,可胖子不愿听她背书似的说教, 意犹未尽,还在啧啧赞叹那本杂志封面上的女海关长得如何英姿飒爽……随即话锋 又一转,肉麻地夸奖起马尾辫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比如,眼睛漂亮,眉毛漂亮, 鼻子漂亮,嘴漂亮,腿漂亮,总之长得像周迅,就是太瘦了些,有点林黛玉似的弱 不禁风。 马尾辫微蹙眉头,从铺位上站起身,冷冷瞥了胖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也许该 警惕的人就是你哩。胖子嘿嘿一笑,识相地又坐下了,无聊地掏出手机,像是在训 斥谁,啷个搞的嘛石头,快点过来噻……马尾辫转过脸,轻快地挡住正往门口挪步 的老人和老母亲,老人示意说要带老太太去趟洗手间,再活动一下身体,透透气。 姑娘柔声细语地说,老伯伯,还有两分钟就到株洲站了,厕所已经关闭了,老人略 略一怔,恍然轻叩一下脑门儿,微笑地说,嗨,光顾着和闺女QQ聊天,一下子就忘 了,又颤巍巍转过身,和马尾辫搀扶着老太太重新回到铺位上。 胖子打完电话,忍不住又凑近老人,讨好地说,大爷,刚才你朗诵的那段话应 该出自《荒漠甘泉》吧?老人朝胖子投来肯定的目光,感慨地说,它是人类的心灵 鸡汤,Salvation lies within ,老人坚定又深沉地吐出几个英文单词,胖子反应 极快,说相声捧哏似的脱口而出,得救之道,就在其中,好像是哪个电影上说的吧。 老人目光灼灼,脸上绽出笑意,小伙子你悟性不错,看来咱俩的确挺有缘,是该摆 摆龙门阵。胖子也像找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有点冲动地说,大爷,凭直觉我猜你是 个基督徒,还一定是个大教授噻。老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低缓地说,最优秀的 科学家画家还有作家中大多数人都是信徒,包括牛顿和达尔文。牛顿墓碑上不是有 句话吗:对于自然、历史和《圣经》,他是一位勤奋、敏锐而忠实的诠释者……爱 因斯坦不信上帝,可他认为:“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在我们面前就像 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他还提出了“宇宙宗教”呢,所以,活着就不能放弃信 仰和希望。胖子敬佩地点点头。 列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冲入深深的隧道,黑暗瞬间让一切变得凝滞了。 昏暗的灯光下,老人枯瘦的双手抚摸着那本诗集,喃喃呓语,虽然过了惊蛰, 四月的小秦岭鸡架山可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是风雪再没有了后劲,风是柔柔的, 雪是绵绵的,我们地质勘探队就在那里安扎了几十顶大帐篷,没有吃的,就逮土鳖, 蚱蜢……然后,我得了严重的关节炎,队长安排我到伙房做饭,搬几块石头一垒就 算是灶房了,遇到风雪天气连火也生不着,只好啃干馍,嚼生葱,喝泉水。有时候 正做着饭,四周一片寂静,一转身,看到一群瘦骨嶙峋的饿狼在离你不到一米的地 方,一动不动地望着你,绿莹莹的眼中闪着凶光……然后,我开始唱歌,不是害怕, 而是要释放自己,我身上有父亲的艺术细胞,我会唱巴洛克咏叹调,那个年月啊, 只有音乐才不会使人忘记希望,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比如音乐,它在人的 心里……老人用手指重重戳向胸口,《弥塞尔》,《唐璜》,还有《茶花女》,父 亲告诉我,演唱莫扎特和巴赫的作品要尽量少换气,要在表情和音质上集中精力, 还有,演绎轻歌剧的唱段时嗓音要华丽一些,但不能炫耀。然后呢,他深咳一声, 所有勘探队员都被我的歌声震撼住了,因为那是火焰,是燃烧,还有我那台破电唱 机,于是山谷里经常回荡起升C 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D大调第二号交响曲…… 老人絮叨着,声音充满了往事并不如烟的情绪,又恬淡地笑笑。马尾辫眨巴着 眼,柔顺的眼睛望着他,一脸的似懂非懂。胖子像受到感染,由衷地啧啧赞叹,大 爷,我没猜错,你就不是一般人。然后你就没再唱歌啦?嘿嘿,我也然后了。他不 好意思地抓抓头皮。老人蠕动着干瘪的嘴唇,亲切地说,没错小伙子,人生的每个 阶段就是由无数个然后连成的。 列车终于冲出黑暗,世界又变得鲜活敞亮起来。 他长舒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坐了九年牢,这期间父亲自杀,妻子也没了。 我现在是兰州的一所大学化工学院实验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明年退休。他举重 若轻地说着,语调平缓,嘶哑的嗓音不时被列车的轰鸣声湮没。 胖子唏嘘不已,大爷,您过去那么背时噻,那下一个然后呢,他没完没了。马 尾辫嚼着口香糖,有节奏地轻晃着戴着耳机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萧亚轩的那首 《然后》你们听过吗?答案都在歌词里面呢。老人感慨地说,唉,这是个娱乐至死 的年代,你们年轻人总是离不开随身听、网络游戏和个人主页,包括我女儿。胖子 想报复先前马尾辫对他的数落,瞅了她一眼,不屑地调侃起来,哎,妹子,你抽过 可卡因吗?还有维柯丁也不错耶,那可是真让人High到云坨坨里去了嘞……噢,现 在的新新人类从不身体接触,只在互联网上做爱,嘿嘿,像王菲唱的那样,徘徊在 似苦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马尾辫两颊泛起红晕,清纯的神情霎时变得 恼怒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胖子说,哼,我没看错,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说着, 委屈的目光转向老人。老人慈祥地笑着一摆手,说,姑娘对不起,原谅我对你们年 轻人有偏见。停顿了好一会儿,他凝视着身边的老母亲,沉稳地说,下一个然后嘛, 不瞒你们,这趟去广州,就是让我女儿给老人家办理去瑞士旅游的签证,听说那里 有合法协助自杀的组织。 胖子和马尾辫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不会吧,太离谱了,两人惊诧地对视。 老人慢慢将老母亲干枯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嗓音微颤,干涩 地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开始我不能理解,但她拿了一辈子手术刀,最理性也最客 观,她想早点见到我父亲,他们分别了半个多世纪了…… 列车长叹一声,缓缓启动,继续朝着郴州方向驶去。 老人窸窸又从铺位的枕头边抽出一本书递给胖子,微眯着眼睛,说,赫胥黎死 于1963年11月22号,与肯尼迪遇刺在同一天,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虚弱得说不出 话,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夫人亲手为他完成了最后一次注射,他安详地去了。所 以,我能理解作者怀着宗教般的热情写这本书的动机。老人深邃的目光望着两个年 轻人,继续说,这真是个美丽快乐的世界啊,催眠术用来纠正人的思维,麻醉药物 让人忘记痛苦、激情和危险。他的眼神和语气满含迷恋和沉醉,虽然人们失去了思 考、信仰和创造力,失去了灵魂的救赎,但至少得到了永远的安慰。老家伙真厉害, 穿越了500 年的时光,虚构了这么个理想之地,也让我明白了他的孤独和痛苦意味 着激情仍未泯灭……我母亲非常喜欢这本书,我也是,她说当信仰被病痛折磨取代, 这里就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了…… 胖子和马尾辫凝神听着,最终还是面面相觑,无奈地相视一笑。 马尾辫低头拨弄着那本书,像在揣摩着什么,抬头崇敬又尴尬地轻声说,反正 我害怕死亡,就怕坐飞机,担心飞机失事,尽管统计学概率显示飞机是最安全的交 通工具。老伯,您经历坎坷,又那么从容不迫……从见到您开始,就觉得您太有学 问了,好多东西离我很遥远,不懂……马尾辫有点语无伦次。 老人百感交集,扯太远了,现在是读图时代,年轻人都喜欢快节奏,你们能静 下来真诚地听我翻翻老黄历我已经很感激了,人生就是回忆的过场嘛。随后他又和 蔼地笑着岔开话题,那么来个轻松点的,你不是伊犁人吗姑娘,我要唱首新疆歌你 能伴个舞吗?姑娘没料到老人这么随性开朗将她一军,更没觉察他不声不响倾听了 她和胖子先前的谈话。她脸刷地红到耳根,慌乱又羞涩地说,不,不会的,老伯, 我不是真正的维吾尔族人,只是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一点舞蹈,都忘了。胖子也很 意外,一抽鼻子,在一边起哄似的使劲鼓掌,我严重地同意噻。马尾辫还在躲让, 老人那深沉浑厚的嗓音随即飘荡在摇晃的车厢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 ……那天我从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唱歌婉转如云霞……老人边哼唱着边 温柔地示意她。胖子听得摇头晃脑,夸张地拍着巴掌凑近马尾辫,一脸的幸灾乐祸。 马尾辫瞪了他一眼,没理他。手机响了,胖子才不情愿地接听电话,骂骂咧咧地咣 当带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