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许被老人透着忧郁柔情的嗓音所感染,最主要是胖子又不在了,马尾辫僵硬 忸怩的身体渐渐有了活力,她深舒口气,抬头挺胸,苗条的身体慢慢扭动着,双臂 自然伸开,翻腕,点肩,移颈,几个动作下来,舞动着的肢体像有了细浪追逐的声 音,柔软的双手竟然也将老人如泣如诉的旋律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老人也被姑娘的舞姿打动了,用一种赞赏的语气说,姑娘,你的舞 姿很纯很飘逸,有种高傲孤冷的美,可一招一式怎么有点军人的气质呢……他眯缝 着眼睛审视着她,目光炯炯发亮。马尾辫笑靥如花,涨红着脸,低下头说,老伯您 过奖了,我这点本事连半瓶子醋也不够呢。老人还想问她几句,身边的老母亲像是 被刚才的歌舞弄得烦躁不安,紧皱眉头,呜呜咽咽地嘟囔着什么。老人只好拿起那 本《荒漠甘泉》,翻开书念了几段话,可还是不奏效,老母亲呼吸急促,做了个吸 烟的手势,急不可耐地撕扯着老人的衣襟。老人微蹙眉头,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从 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支香烟,习惯地给老母亲点燃,老母亲微颤的手 指夹着烟,凑到鼻尖下,又耸了耸鼻子,深吸了口烟,满是皱纹的脸部肌肉慢慢松 弛下来,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的香味。 马尾辫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玻璃杯,倒了杯白开水递给老母亲。老人接 过水杯放在铺位边的小方桌上,说谢谢不用了。老母亲终于安静下来,蜷在铺位里 盖着毛巾被又恹恹地睡了。老人轻轻拍着老母亲的后背,满脸的心痛和无奈。收拾 完一切,他深重地舒口气,这口气出来的时候,让马尾辫感到空气中的震颤,惶惑 之际,原本的开心愉快瞬间凝固了。老人略带歉意地淡淡一笑,说,姑娘没吓到你 吧,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以前进手术室前都要抽根烟提神。马尾辫善解人意地点点 头,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老母亲。她又拾起胖子丢在一边的那本又皱又黄的书,似乎 陷入某种沉思之中。这本书跟了我好多年了,你要喜欢就送给你。老人由衷地说, 马尾辫没吭声,眺望着窗外,树木青山,一切的一切风驰电掣般从眼前闪过,好半 天她才回过神,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数字键,又把书还给老人,说,谢谢,我 在网上下订单了,她晃晃手机。老人会意地点点头,戴上老花镜,重新在笔记本电 脑前敲打着键盘。 忽然,车厢的过道上,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门哗啦一声拉开,胖子几乎一 个趔趄冲进来,说,哎哎,前面9 号硬卧车厢都是警察噻,听说有人大便里屙出摇 头丸,妈的,啥子狗儿麻粗的人都有,幸亏开亚运会管得紧,不然还不知道要出啥 乱子噻。听说马上要挨个车厢检查。喘息未定,他又探出头,凶巴巴朝门外嚷着, 喂,我说你个方脑壳,不要那么面嘛,进来噻!老人没听见胖子在说什么,下意识 哦了一声,依旧低头在QQ对话框内打字。只有马尾辫好奇地朝门口张望,看到一个 蓬头垢面的瘦小伙子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摸到过道边的皮椅上坐下,低着头木然地 坐着。身边那个先前买工艺品的大长脸正跟一个壮汉在过道上望着窗外景色悠闲地 抽烟聊天。 胖子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摸出一罐饮料,没心没肺一仰脖子喝完,又拽出一袋 面包,跳下铺扔给坐在门边不敢抬头的小伙子,极不耐烦地拖长声音,进来噻石头。 叫石头的小伙子依然做错事似的不敢抬头,哦,大爷,我忘了介绍,这就是我的救 命恩人,叫石头,就买到一张软卧票,只好分开了。哦?老人和马尾辫都有些吃惊 地正视着门口那个长相猥琐的小伙子。 见两人这么好奇,胖子脸上呈现出一缕满足的神情,清清嗓子说,当时救援队 在我家烟酒店的废墟里发现他时,都以为他死了,脸上血淋淋的,跪着,整个上身 向前匍匐着,双手死死撑住地护住我,那个姿势像古人行跪拜礼,我猜他可能是下 意识趴在我身上,只是后脑壳上压着根碗口粗的木梁。唉!他深重地叹口气,我记 得自己正坐在门口下棋,先是碎瓦片像下雨一样,接着三层小楼像打摆子似的晃动 着,又铺天盖地斜着压过来,太快了,来不及跑……然后,救援队从碎砖瓦砾里扒 出的人里没一个活的,我女儿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一直没找到……胖子忽然鼻子一 酸,眼泪就排山倒海似的流出来了。好久,他揉着眼角,指着门外的石头,嘶哑地 说,不管怎样,我欠他一辈子的。他醒过来只记得自己和一个朋友坐大巴到绵竹, 当时一个人正掏钱买香烟,其余什么都忘了,包括自己的姓名,住在什么地方,干 什么的,全都忘了……四川的大医院我们都去过了,医生最后的诊断是什么医源性 后脑颅骨损伤造成全盘性失忆,患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活背景和周围的人,很难 治。无论怎么开导,实在不开窍噻,我只好叫他石头。 胖子咽口唾沫,冲老人悲凉地摇摇头,叹口气,大爷,我学中文的,喜欢感悟 人生,人常讲,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线索,所有的遗憾总会留下一处完 美的角落,比如我还活着,可对石头来讲,上帝给他关上门,又关上窗户,他没有 过去,更没有未来,我们那里的民政局和镇政府四处联系也没找到他家,这算啥子 嘛,太不公平喽。他又苦笑地转向马尾辫,妹子,今天你算见世面了吧,成龙大哥 的电影——《我是谁》,那个失忆症患者都是为了剧情发展需要瞎编的,石头才是 真的噻。马尾辫同情又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喏,还有,医生说他有那个什么焦虑症, 怕风怕光怕水,怕见人群,跟林彪似的。马尾辫沉重的心情被胖子最后一句话憋得 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她赶紧站起身,红着脸,端起方桌上那只玻璃杯,轻轻走 到石头跟前,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递给他,石头从臂弯里惊怯地抬起头,那张脸粗 糙黝黑,颧骨突出,喉结急迫地上下鼓突着,明显聚着一口气。他惶恐地蠕动着嘴 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你娃个臭虾子!你倒是吃噻喝噻!胖子实在忍 不住,气急败坏地直咂嘴,自从有了这个怪毛病,就成这样了!石头像意识到什么, 端着水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老人威严地瞪了胖子一眼,缓缓地说,年轻人不要气盛,更不要亵渎神灵,记 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三天后就是复活节,人在困境中应该学会坚持,至少再 等三天!胖子苍凉地一笑,摇摇头,像在说自己,又像嘲笑老人,都是理论家,说 起来一套套的。唉,这次到广州,除了买线材,我老舅说那里的芳村花地湾有个黄 大仙庙,算命挺灵验的,我想给他冲冲邪,他带着大彻大悟的口气说,大爷,命运 像强奸,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噻。这辈子他算完了,连享受都不会了,唉,可怜 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胖子无奈地摇摇头。马尾辫鄙视地白了他一眼。老人一摆手, 不慌不忙地说,你让那个孩子进来,我要和他聊聊。胖子倒吸口气,脊背上的皮肤 一激灵,不相信似的望着老人。老人沉稳的目光注视着他,像在命令。他只好不情 愿地站起身,打着长长的哈欠,嘟囔着说,老伯,他瓜兮兮的,你摆不了龙门阵的, 噢,你不会用的是催眠术吧,这个我也会噻,紧闭双眼,放松呼吸……一边的马尾 辫也瞅瞅老人,满脸的疑惑。胖子边嘀咕边走到石头跟前,不耐烦地扯起他的衣襟, 连推带搡要往车厢里拽。马尾辫急了,推了他一把,胖子差点儿坐到地上,惊诧地 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她正不急不慢扶住石头的胳膊,一步一挪进了房间。 肩膀微塌,眼眶发青,目光呆滞,皱巴巴的西装裹着瘦削的身架,石头木桩似 的站在老人面前。老人默然起身,凝重的目光平视着石头的脸,双手慈祥地扶住他 的肩膀,像老外似的拍拍他的脊背,将他推远瞅瞅又拉近瞄瞄,慢慢拉着他坐在自 己身边,身后依旧是昏睡的老母亲。 孩子,如果没看错,你的脸写满故事,老人带着鼻音,说得很慢,但语调深厚 低沉,你好像没有前额,是因为你的头发始终在疯长,遮住了,但遮不住你前额特 有的天赋和个性,还有那么点高傲和坚韧,但和你的眼睛正好相反,目光是那么无 助和自卑,哦这里,我没发现你还有络腮胡,是这样有型成熟,好像你从来就没年 轻过……嗨,大爷,你真是个大教授,又在灌输心灵鸡汤啦,真像念台词,不愧有 艺术细胞,胖子调侃带讥讽地说。老人没理他,那张霍普金斯式的脸凑近石头,神 情充满慈爱和感伤,带着宽厚温暖嗓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的。或许 受到老人的宽慰爱抚,石头僵直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但神情依旧麻木,动作迟钝 地将一大块面包慢慢塞进嘴里,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捧着玻璃杯艰难地喝了一大口 水,喘息着,好半天嘴里沙哑地吐出一个个由音节组成的字句,谢,其实,我,心 里……他眼眶里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