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钱壮转入重症监护室已经整整二十天了,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中。虽然医院始终 在全力救治,但病情至今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这让钱母终日焦虑不安,又极度 困惑不解,加之钱父的拖累,更是让她苦闷到了极点。她每天都是强打起精神,鼓 足勇气,怀着虔诚的祈盼,走进医院,走近儿子身边,而每一回却又是满腹哀愁、 惶恐,带着巨大的失意和挫折,离开儿子,离开医院。 这天,钱母做好了午饭,都是些粗粮细做、符合老年人营养需求的“养生饭”, 一盘生拌杏仁苦菊、一盘清蒸蘑菌、一小碟加了醋汁的核桃仁,几块白薯和芋头, 而最重要的是那锅每日必备的“五行粥”。这是儿子钱壮特意为他们老两口不知打 哪儿淘来的粥方,要求他们每天坚持食用,说是对补充老年人的元气有着十分神奇 十分独到十分见效的作用。钱父打喝上第一口“五行粥”,就与这口儿结了缘,每 天两大碗,至今一年多从未断过。虽没看到“见证奇迹的时刻”,但钱父的精神头 儿确实比从前满堂满馅儿了许多,这让钱母备感宽慰。 钱母盛好粥,放在钱父面前。钱母刚刚端起自己的碗,就见钱父鼓着黑脸,伸 手一扫,把面前的粥碗打到地上。随后,钱父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钱壮的照片, 嘴里“啊啊”地唤个不停。钱母惊愕不已。 对于谷所长来说,缺了钱壮的三警区,就像缺了提环的拉链,合扣儿不合手, 用着费劲。警长得力不得力,对于派出所整体工作的运转至关重要。单拿值班这一 天来说,警长的实操就不可小瞧,这里面的拿捏最吃工夫。警长接班后,除了对值 班工作流程事先作好与之对应的工作方案,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得灵活地根据本 警区警员当天的体能状况和精神状况麻利儿地作出更趋合理的安排和调整。谁谁值 治安前台,谁谁负责白天出警,谁谁负责前夜出警,谁谁负责后夜出警,谁谁负责 盯材料,谁谁和谁谁主责什么和什么,谁又病了,谁又请事假了,谁又在装孙子请 例假请狗屎假不玩活儿躲清闲,等等,他都得心中有数。这是基本功,一招一式都 得有板有眼。一手狗扒拉大白字儿通篇儿狗屁不通的主儿,您就得尽量少安排笔头 子上的活儿,避免局头儿一边审材料一边骂大街;好白嚼好白呼好单口相声的主儿, 您就得撒开了让他调解纠纷去,直到把对方说晕了为止;眼里不揉沙子总想在平凡 的岗位上累吐出不平凡鲜血的主儿,您就索性给他机会去充当一面“红善势力”的 保护伞,去盯案子;胸无大志又一天到晚碎嘴唠叨,整个儿一“要饭的养兔子—— 人穷嘴碎”的主儿,您就得想着法儿把他发街上脚巡去,图的是能让兄弟们落个眼 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同时也能暗助这位爷在繁华都市的喧嚣中,练就金刚不坏之 身;私交不错脾气秉性都挺投缘的哥们儿,没说的,时不常地留在身边打点儿小零 工,等等,他都得能做到气定神闲玩于股掌之中。这是硬功夫,高接低打都得有章 有法。这么说吧,如果套用足球场上的一个术语,警长就是一铁打的“中腰”,承 上启下,非他莫属。 谷所长很清楚,钱壮突然留下的这个缺,在派出所庞杂精微的日常工作中是绝 对不能空得过久。如果不尽快解决,时间越长,糟心的事也就会越积越多,保不齐 就有可能影响到派出所的整体运转。这对一所之长的他来说,是决不允许发生的。 必须尽快划拉出一个代理警长来。谷所长想。 让谷所长想不到的是,这件本来易如反掌的事现在竟会出现“云彩上挂帐子— —落不得脚”的局面。他原本以为即便是小小的代理警长,但对一些有心进步的人 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代理警长只需往前迈一小步就是警长。警长不同于过去的班 组长,它在现行的行政序列里正经也是个现职副科啊。高政委却说这事儿可能有点 儿吃劲。谷所长问吃什么劲?高政委抬起手掌抹了一下额头,说谁能耍得动这“爷 军团”呢?谷所长皮笑肉不笑地咕唧道:“有这么严重吗?”谷所长的话说得有点 儿没底气。显然,高政委所说的“爷军团”让他忽然揪起心来。 事情果然像高政委说的那样有点儿吃劲。当谷所长把选代理警长的事儿在全所 会上说了后,整整三天的时间里,竟然无人问津,就连谷所长之前看好的两个重点 对象也都始终闷着,这着实有些出乎谷所长的意料,难道真是像老高说的那样,没 人愿意来三警区吗?谷所长让高政委找时间在底下做一做那两个重点对象的工作。 很快,高政委就给谷所长带来了令人失望的结果:一个谦虚地说自己才疏学浅,面 对“爷军团”的那些老前辈们,自己实难担当三警区代理警长一职;另一个干脆直 言不讳地告诉高政委,自己不想趟“爷军团”这股浑水。于是,谷所长和高政委决 定连夜召开所务会,并特别要求全体警长也要参加,议题只有一个,确定三警区代 理警长。 柳树街派出所的这次“所务扩大会”进行到了午夜时分,摆在禁烟牌两侧的两 个大玻璃烟缸里堆满了烟头,谷所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高政委的额头也快 被他自己抹出一道沟了。可这会儿,不仅代理警长没推出来,各位警长倒是借机一 通儿轮番诉说自己警区的苦衷,好像今天的会开的就是诉苦会似的。而那几位各警 区的带班副所长,有的废话连篇,有的叨咕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有的装傻充愣,唯 有三警区的带班副所长歪靠在沙发上冷面无语。 “所务扩大会”无果而终。待人散净后,高政委起身关好屋门,人就像一只泄 了气的皮球,陷进沙发里。他仰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这个‘大眼儿’算是指望不上了。”高政委说的“大眼儿”就是三警区的带班副 所长。 谷所长吞下一把药片儿,嘎巴嘎巴在嘴里干嚼着,半晌无语。 高政委把脸朝谷所长扭过去,像是试探性地问:“老谷,我昨儿个可听说了‘ 大眼儿’一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不就是他要调到区政法委去嘛,有什么新鲜的。”谷所长不紧不慢地说。 “看来还真确有其事啊!这小子捂得可够严实的。我听说是他老婆找书记给办 的,‘大眼儿’这回算是跳出火坑了。” 谷所长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事儿实了吗?” 谷所长点点头:“应该就这几天吧。” “唉,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节骨眼儿上撂挑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谷所长灌了一口茶水,冷笑道:“哼,好事儿呗。”说完点上一支烟。 “其实也没什么,人各有志嘛。不过,眼下三警区的这码子事儿,它、它也是 个事儿啊。”高政委露出一丝担忧,“‘大眼儿’指不上,别人又不愿来,啧啧。” “别人不愿来,现在细想起来,也确实不能全怨人家。” “话是这么说啊,可你看,就三警区现在剩下的这几块料,你说谁愿意花工夫 鼓捣啊?” “我看这事儿……还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谷所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是说从三警区里拔一个?”高政委摇头不止,“不不不, 这太不靠谱了。你看啊,三警区,那五位爷就甭想了,剩下就是小任和小叶了,这 俩也靠不住啊,小任那是少爷,小叶那是小姑奶奶。你还能指望谁?横不能这羊毛 出在他俩身上吧?” “没错。这羊毛就出在他们身上。” “什么?谁呀?” “那当然是小任了。” 高政委的眼珠子瞪得全剩下眼白了:“任民?你说任民?” 谷所长微笑点头。 “老谷,甭看这小子的人名儿透着挺亲的,可这小子一点儿也不‘人民’!整 天汤儿泡饭的咱先不说,他可早有过辞职的念头啊,要不是大壮和他关系不错,一 直拉着他,这小子抹不开大壮的面儿,他早就辞了。真的!”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是也和我念叨过嘛。” “那你怎么还会想到他呢?我刚才以为你想的是小叶呢。” “小叶毕竟是个女同志,又太年轻,肯定不适合做这个。小任,我主要考虑的 是,表面看这小子是有点儿像你说的那样,可你觉出没有,这小子身上还真有那么 一股子仗义劲儿,不是流氓假仗义,是君子坦荡荡,这说明这个人啊人品上还是能 靠得住的,人又善恶分明,业务上也挺老到的。至于工作经验工作方法,完全可以 在工作中慢慢积累和提高嘛。事实上,我知道大壮工作当中的好些点子还是小任给 出的呢,回头有时间我跟你细聊,这小子,有点儿意思。” “说实话,我这心里头还是没底……” “所以先代理嘛,这事儿回头我跟他谈吧。” “这事儿啊还真得你和他好好谈谈,就这也保不齐回头他让你嘬瘪子,不定哪 天他真辞了……” “他敢!我抽他!”谷所长掐灭烟。 高政委抬起手掌在额头上抹来抹去:“唉,我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不把 弦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