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肖佳裕习惯睁开一只眼睛看世界,好像是儿时的游戏。那时候,肖佳裕常追着 姐姐跑在院子里,像失控的轮子,姐姐手里的糖被她高高举起来不住地摇摆,可能 姐姐喜欢看他那只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抖动着的样子,手里的糖也死死地“黏”在 了肖佳裕的左眼或右眼瞳仁上。 肖佳裕复员后没有回老家,爹妈死了,姐姐嫁到了山西,落脚到这座城市后一 直为一家私人运输公司开大货车。肖佳裕是汽车兵,有些厌倦了开车,可除了当司 机似乎没有更合适他的职业了。肖佳裕有一个徒弟,却是一个不着调儿的货,一个 人跑长途倒也轻松些。午夜时分独自驾车行进在有些寂寞的高速公路上,肖佳裕会 冒险玩一次儿时的游戏,只有躺在床上有了充足的睡眠后,闭上一只眼睛聚焦屋子 里的一切,也回味一些往事,可老板不会给他太丰裕的时间。 屋子的确老旧了,天花板斑斑点点得像一幅印象派油画,肖佳裕闭着一只左眼 或右眼才能看到一幅幅山水画或万马奔腾的场景。墙上也有了犹如蜘蛛网般的裂痕, 有些裂痕甚至能招惹寒夜里的风虫子等钻进来,就是眼下草长莺飞的季节,钻进来 的风里也含有驱除不掉的燥气。窗户呢,也是老式样的木窗,玻璃上积了一层油腻 腻的泥垢,花花白白地遮挡住了黄昏时的光,屋子里也阴暗得时时弥散着难以驱逐 的潮凉,犹如冷蛇栖身的窟。组合柜和放在窗前的鹅黄色写字台都是房主给房客配 置的家居用品,栗色床头柜却是上一家房客丢下的,床是一张不新的木床,肖佳裕 躺上边稍一动就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常被他戏谑为催眠曲。肖佳裕身边的被子也 是乱糟糟的,丢在床上的有女人的外衣、内衣,有洗了的也有没洗的,有一双黑袜 子是肖佳裕的,除了散发着一股脚臭味,还有机油和汽油混合的味道。肖佳裕动一 下身子,一只赤脚探出了羽绒被,触到一个坚硬的塑料包装袋,干脆坐起来把包装 袋拿在手里笑了,印在上边的美女穿着一套爱慕内衣很是养眼,里边的内衣却犹如 被打入冷宫的嫔妃。 手机响了。 老板让肖佳裕跑一趟深圳,肖佳裕说他的货车早该大修了,徒弟又真的病了, 可经销商催得急……肖佳裕圆满地完成这趟运输任务后,还一直认为,被他捏碎的 就是一个花瓶。 与花瓶相连的是公主。 肖佳裕在这座城市立脚后和很多同学保持着联系,有小学的、中学的,有和他 一样跑车的大货司机,也有政府官员和开着大奔、手腕上戴着劳力士的老板。到了 聚会的时候,肖佳裕还会认识好多同学的同学,公主就是他一个同学的同学,人家 却是大学同窗,一群“八〇后”们聚集在一起回望“七〇后”的搞笑,评点“九〇 后”的激情,可在那场生日酒会上,人们的目光很多时候都聚焦在公主身上。 那场酒会是在东城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里举办的,做东的是公主。肖佳裕参加 每一场聚会都喜欢或习惯默默地站或坐在一个角落,与他搭讪的也是一些交往比较 多的同学。那场聚会的主角是公主,肖佳裕理应受到公主很礼节的招待,可酒会快 结束的时候,公主才端着酒杯走到肖佳裕面前,肖佳裕有些紧张地与公主对呷了一 口酒,公主冲着他嫣然一笑就走了。 酒会结束后好久留给肖佳裕的似乎只是公主那嫣然一笑,嫣然一笑百媚生…… 是吗?肖佳裕闭着左眼或右眼、躺着或坐着总是这么问自己,烦了又呆呆地坐在床 上,看着放在鹅黄色写字台上的花瓶出神。花瓶是肖佳裕老早买下的,很普通的陶 瓷瓶,里边插着塑料花,也插过从城外河滩地上采摘来的喇叭花,喇叭花会枯萎的, 塑料花和那个陶瓷花瓶一样,时间久了会覆满尘土,渐渐地被肮脏的抹布一遍遍擦 拭后也会形成一层垢,连印在陶瓷花瓶上的兰花都如经受了秋风扫荡般的残酷。 黄昏,肖佳裕捏碎那个花瓶后很愿意把很多时段称作黄昏,还和儿时的游戏有 点儿相似。姐姐看不了火急火燎小狗一样在她面前蹦跳着的肖佳裕,撕开糖纸把糖 塞到肖佳裕的嘴里。肖佳裕先将半块糖含在嘴里,用舌尖舔,聚拢着嘴唇嘬,待嘴 里的糖慢慢溶化了,外边的半块糖险些掉在地上,忙张开嘴,幸好仰起了脖子,可 那半块糖犹如一条急切侵扰肖佳裕的虫子,无声无息地掉在嗓子眼里,又卡得难受, 强把那半块糖咽下去,留在嘴里的只是弥散在口腔里的黏黏的甜,却伴着一时难消 的痛……可那块花花绿绿的糖纸还在地上,被黄昏时的风儿吹拂着勾引肖佳裕。肖 佳裕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看见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水果糖……当他把糖纸拿在手里 也揭穿了自己设下的骗局,却来不及品味受骗的沮丧,体味的还是吃完一整块糖后 的惬意……也是黄昏时分吧? 黄昏时分到处弥散着一股股潮凉之气,洇潮了天地,也把肖佳裕的心洇得透透 的……很抒情了吧?可公主再一次现身就是在一个令肖佳裕备感惬意的黄昏,也就 是他开着大货车去深圳的那个黄昏。 公主的打扮很简约,看上去像工薪阶层,又像乡下打工妹子……肖佳裕大惑不 解。遇到公主前,肖佳裕才离开城区不久,却被一个交警拦住了去路。肖佳裕踩住 刹车跳下来,必须面对一个满脸风霜的男人,男人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违反 了哪条交通规则。男人绷着脸打了很多比方,肖佳裕赔着笑脸说老母亲病得很重住 进了医院,必须跑车讨一点儿生活。男人很正经地敬完礼走了,公主来了。 公主背着韩式单肩斜挎包,头发盘了起来,一套很普通的春装穿在她身上恰巧 迎合了一身简约风格,却留给肖佳裕很多谜,犹如儿时被他拿在手里的糖,花花绿 绿的糖纸包裹着的是一个永远不是谜的谜。 肖佳裕问公主去哪里,公主说去深圳。肖佳裕邀请公主与他同车后不是很自在, 公主完全可以打车或坐火车,甚至坐飞机,公主却千恩万谢地上了大货车,公主和 肖佳裕的故事或者肖佳裕和一个花瓶的故事就在那个令他惬意又掺和了些许沮丧的 黄昏开始了。 上了高速公路后不久,肖佳裕就把那点儿掺和在惬意里的沮丧消灭了,甚至夜 色渐渐浓烈了还固执地把昏黑的夜晚看成令他惬意的黄昏。公主的情绪始终很好, 却绝口不说那场很高规格声势也很浩大的生日酒会。肖佳裕有些拘谨地与公主说一 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瓜葛的闲话,可他一直猜测公主的所为,就像那场生日酒会结束 后,也一直想公主的身世。有时候,肖佳裕会肯定地说,情况就是这样——公主大 学毕业后进入一家私企,从普通的员工升为部门经理或才貌双全直接升到坐班台的 显赫职位,别墅、兰博基尼,还有生日酒会什么的自然是配套的,就像赤兔马必定 是关老爷的坐骑一样,再是……再是后边的猜测必须省略了,眼下的城市像一套华 美的女人外套,包裹着的不只是令男人垂涎的隐秘……当肖佳裕和公主真的坐在一 起的时候,又不得不推翻自己的结论,公主留给他的似乎只有似是永恒的嫣然一笑。 谜令人焦躁也让人充分体味到欲望探秘的快感,就像得到一块真实的糖果揣在 兜里,直到花花绿绿的糖纸都皱了、破损了还舍不得掏出来一样……行进了大概两 个小时,公主好像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她在乡下种地能打好多粮食,村边还有一家 家小造纸厂,男人们去纸厂一天干上八个小时到月底也能拿到一两千块钱,女人少 一些却也有七八百的收入。可她觉得在那个小村庄里把自己耗死,不如跑出来,她 们村里有好几个女人都在深圳,有的还买了房子,回村把孩子们接出去……公主突 然不说了,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黑魆魆的夜色,偶尔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的车辆发 出虎啸般的嚎叫。按照公主的思路想下去,公主一定与男人或公婆发生了口角,甚 至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跑出村子打算去深圳闯天下,可肖佳裕扭头看一眼公主彻底推 翻了自己的猜测。本来嘛,公主就是公主,与一个陌生人同行是有意消解生活中的 苦闷,况且公主和他一样,只是苦闷的内容不同罢了。 大货车嘎的一声像一匹病马瘫软在路边没有丝毫悬念,肖佳裕很从容地走下车。 好在大货车还能勉强爬行,肖佳裕决定从一个出口下去,至少能找到一个吃饭、睡 觉的地方。离开高速公路向着一座小县城行进,肖佳裕不时拿眼的余光睃公主,却 必须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天意理应另当别论。 城边公路旁有一座加油站,旁边是一家汽车修理厂,肖佳裕把车安顿好了带着 公主走进路边的旅馆饭店。时间还不算太晚,坐在楼下的食客大多是过客,或像肖 佳裕这样的大货车司机们。旅馆饭店规格不是很高,或者说很勉强,站在油腻腻的 餐桌旁,肖佳裕不安地看了公主几眼,公主却犹如乞丐遇到了豪爽的施舍者。老板 娘是一个肥胖的女人,一双小细缝儿眼却聚光,似乎和肖佳裕一样早看透了公主的 身份,接驾一样把他们带到一个临窗的雅间;吩咐人安排酒饭后,知道他们要住宿, 又像受宠的妃子一样,让擦桌子的小闺女忙着上楼,把被套和床单换成新的,枕巾 也要有鸳鸯戏水的图案才行……雅间里弥漫着菜香,安静得可以窃窃私语。这时, 公主才说,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叫公主?都是小时爹妈娇惯才那么称呼, 长大了倒成了诨号。 毕业?同学?算是吧?肖佳裕为公主倒上酒,有些拘谨地笑笑没有说话。之前, 肖佳裕也看得出,公主总是想说一些上学的话,可他知道公主能编撰出很多很多故 事,就像眼下的电视剧一样,让演员们穿上什么时代的衣服就演什么时候的戏,有 意思吗?可他看到公主如饕餮之徒心情还是很不错的,高贵人的日子里缺乏的是令 高贵人垂涎的平淡。 月亮出来了,似乎与肖佳裕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不错的意境,可公路上来 来往往的汽车鼓噪的尘土和呼叫声让挂在天上的月亮胆怯了。肖佳裕没想到公主的 酒量也那么好,和他一样喝着度数很高的白酒,白嫩嫩的脸上染了红却还不肯罢手。 雅间的窗台上也放着一个陶瓷花瓶,里边插着的也是塑料花。公主见肖佳裕痴 痴地看着花瓶里的那束塑料花,似乎有意讨好肖佳裕,说塑料花是一朵喇叭花,可 花瓶和花瓶里的塑料花也不是很洁净。肖佳裕醉眼迷离地看着公主笑了,明明是玫 瑰嘛。 出去走走吧?公主的提议恰巧迎合了肖佳裕的心思。肖佳裕跟在公主身后离开 旅馆饭店穿越公路,走不多远看见了一片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肖佳裕踩在旺 盛的草棵子上,不时惊起一对对蝴蝶翩然起舞……还有月亮,离开了汽车鼓噪的尘 土和呼叫声,连泼洒下来的光都清凉得可以。空地原是庄稼地,可能被开发商占用 了,资金却迟迟不到位,也似乎专为肖佳裕和公主留着赏月的吧?公主从挎包里掏 出一张报纸垫在草地上,邀请肖佳裕一起坐下,肖佳裕只是笑笑没动……直到肖佳 裕眼前出现了一个真实而华美的花瓶他才如获至宝地死死地捏在了手里…… 我只是捏碎了一个花瓶……一切结束后,公主和花瓶都消失了,直到肖佳裕从 深圳回来还想,被他捏在手里的花瓶是实实在在的,除了捏着花瓶的美好感觉,还 有被他捏碎后的沮丧以及丢在草地上的碎瓷片,再是始终不离不弃的月光……我的 确只是捏碎了一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