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广德见天骑着毛驴去上班。白广德一米八的个兒,上身笔直,两条长腿搭在 地上,脚尖兒一点一点地蹭着地,不像驴驮他,倒像他拥着驴走,弄得毛驴汗水淋 漓。白广德养的看家狗老白,跟在后面颠兒颠兒地跑,它不敢笑,要是主人一扭头, 看见它在笑话他,准翻脸! 平时,老白跟毛驴亲热得寸步不离,鞍前驴后地跑。白广德故意耍弄老白,上 班时,不许它跟在后面。老白狺狺地哀求。白广德回身一扫鞭子,鞭梢抽得老白就 地打滚。白广德纵驴疾驰,老白刷地冲上去,一口咬住驴尾巴,往后一坠,毛驴顿 住蹄子,竟一步也走不成。白广德紧缰绳,毛驴立起来,两条前腿作揖似的乱蹬, 告饶了! 小妞倚着院门,咯咯笑,声音甜得像果子,说:“爸,带它去吧。” 白广德无可奈何,说:“走吧。” 老白松开嘴,跑回小女主人身边,用脸蹭蹭小妞穿布鞋的脚,蹭蹭小妞的牛仔 裤腿,快活地旋身一跃,跟着毛驴跑起来。 老白边跑边想:人和我们狗,和一切牲畜、野兽的区别,是在腰上。我们的腰 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腰直起来,就能 腾出双手,做人事,像个人了。背地里,老白模仿人,刚向前走一步,扑通一声, 前肢落了地。它又站起来,憋足劲兒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蹿,样子狼狈不 堪!老白想,都他妈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老白像个哲学家,低着头, 边跑边思索。不知道的,以为它在找狗屎呢。 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到南街口了。铁匠铺前,炉火正红。小徒弟左手握 火钳,右手抡锤,给肉联厂的宰猪刀淬火加钢。小徒弟只穿条裤衩,裹件皮围裙, 脚面遮块帆布,防火星子咬,汗水顺着小脸滴滴答答地淌。铁匠师傅闭着眼睛,抱 着双臂,仰卧在椅子里,两只熊掌般的大脚搭在课桌上,脚趾头探头探脑。铁匠家 的母狗,蹲在一边。 白广德停住毛驴,怒目而视。逢年过节,肉联厂厂长白广德,给农中老师们分 牛肉、羊肉、猪下水。吃人家的嘴短,白广德就被授予名誉校长的光荣称号。白广 德一声怒喝:“把驴蹄子给我拿下去!” 铁匠笨重的身躯在椅子里挣扎,站起来后,头几乎蹭着凉棚盖,阳光从席缝筛 下,在他身上花花点点地爬。铁匠笑道:“我这两只脚,不是在地上吗?” 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白广德歪嘴一笑,吆喝道:“把课桌给我抬回学校去。” 铁匠惊讶地问:“不是您批准借给我们的吗?” “我准许你搁臭蹄子了?” 小徒弟是铁匠的兒子,农中学生。铁匠借课桌时说,放暑假了,得空兒,让小 铁匠趴在上面给老师做几道题。铁匠揣的心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还了。 小徒弟在一边,头不抬眼不眨,叮叮当当地锤,干活干傻了。 “瞎砸!没见来活了吗?”铁匠爹呵斥。 小徒弟把刀扔进水盆,“滋啦”,青雾飞溅,呛起热乎燎的水腥味。 铁匠绕过课桌,走到毛驴前,说:“挂掌吗?” 白广德梗着脖子,倔乎乎地说:“我不挂。” 铁匠一煞腰,把白广德从驴背上抱下来,哄劝道:“驴都瘸了。”扭头吩咐兒 子,“挂掌。” 铁匠的手劲真大,白广德被他箍得铁死,抱坐在椅子上。 “撒手!”白广德痒得咯咯笑。 老白凑到铁匠家的母狗跟前。老白跟铁匠家的母狗好,铁匠却看不上老白。平 时,老白去铁匠家,铁匠轰它。这工夫,老白贴近铁匠家的母狗,把屁股压住后腿, 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人说“官多大,奴才多大”,在主子跟前,老白威风了! 小徒弟撂下火钳,解下围裙。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软惨白;后 背给汗水熬的,汗毛孔张开,揉进铁锈,像鳄鱼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颜色反 差太大,像两面人。小徒弟将毛驴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脚套绳,把驴囫囵兜住,冷 不丁一拽,毛驴扑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绳子拘紧两只前腿,驴的脾气上来了,腾 地站起,撞得小徒弟连连后退,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毛驴抖搂尘土,扬起头, 呜啊呜啊地大叫! 铁匠骂兒子:“丢人现眼的小废物!” 铁匠怒不可遏,掠过套绳,亲自去拢毛驴。毛驴屁股抵住立柱,头朝外,转磨 磨。毛驴在里圈,铁匠在外圈,里面的转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远。铁匠跑得皮裙 飞起来,皮裙绊得他踉踉跄跄,险些摔倒。铁匠脸红筋粗,气喘嘘嘘,心里想,不 成,整不过这强驴,得智取。铁匠猛然收住脚,掉头往回跑…… 老白看出铁匠的阴谋,汪汪叫! 毛驴被提醒了,一愣,站住不动。毛驴以逸待劳,反倒赢得了喘息的时机。等 铁匠反方向冲过来,毛驴又转起圈兒来。铁匠扑空了! 白广德哈哈大笑。 老铁匠暴跳如雷,老铁匠丢不起这个人!老铁匠改变常规战法,扔掉绳子,冒 着一头撞在立柱上、头破血流命丧黄泉的危险,狠狠地直扑过去,一把搂住了驴头。 铁匠像顶架一样,用脑袋抵住驴下巴,顶得毛驴昂起头,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叫 不出声。铁匠抬起膝盖,野蛮地捣毛驴下身。小徒弟清醒过来,兔子似的蹿上去, 用套绳绊住驴腿,胡乱一拽,扑通一声,毛驴被铁匠压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飞快地 取来火钳,烫蹄子,那股焦糊味能熏倒人。铁匠接过刀子,削蹄甲,扣铁掌,叮当 锤打…… 挂完掌,毛驴晕头涨脑地站起来。小徒弟解开缰绳,把毛驴牵给白广德。 白广德说:“这孩子,没听他张过口。” 铁匠说:“跟我都没个话。” 白广德说:“有内秀。” 白广德长腿一抬,跨上驴背,两只脚蹬地。不料,毛驴不肯走,叉开四肢,哗 哗地射出一泡尿,把白广德的皮鞋、裤脚溅脏了。白广德气得大骂:“驴日的,驴 日的!”用缰绳抽驴头。毛驴驮着主人,向肉联厂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