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天走窑比较合适,窑下不冷,温度适中,不像地面冷得够戗,鼻涕水一线线 流淌,像坏了龙头的自来水。山里的寒风格外冷,像刀子一样扎进骨头里绞,一阵 阵猖狂地吹来,像无数野兽在急吼吼地叫喊。对于挑煤的人来说,这些风就不算什 么了,你在拼命地挑煤,流着满身老汗,又不是在逍遥玩耍,闲庭信步。咬着牙关, 把半湿半干的煤炭挑出来,一摇一晃地走在通往煤坪的小路上,也就不怎么害怕那 刀子似的寒风了,只想快点挑到磅秤上,仔细看看有多重。 如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宽敞而空旷的工棚里,虽然工棚中间也摆着火炉,毕竟 挡不住寒风的袭击,你还是会觉得冷风像魔鬼般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地纠缠着 你不放,让你身上加剧发冷。工棚是用竹篾围拢的,并不严丝密缝,不像砖墙能够 沉着地抵挡狡猾的大风。而这竹篾根本就不能把山风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那些长 长短短弯弯曲曲的缝隙,就是让寒风畅通无阻的奸细。如果不是生病,或是腰腿受 伤,像这样寒冷的天气,宁可去挑煤,也不愿意闲坐在工棚里。 现在,吴小明即使是想走窑也暂时走不成了,他生病了,重感冒,浑身无力, 软绵绵的,虽然吃了药,五天了却也不见好,似乎药是假的,毫无效果。吴小明非 常痛恨自己,一个下力气的人,怎么就变得这样娇气了呢?一点小病小痛的,就把 自己弄得像个小姐似的,哼哼唧唧的。按照他的想法,像他们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 承蒙上苍保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生病,体魄如牛,气壮山河,天天走窑,把沉重 的煤炭一担担地挑出来,把血汗钱一点一点地挣到手里。而现在,他岂不是眼睁睁 地看着人家挣钱吗?他甚至在想象那些走窑人在讥笑自己,哈哈,吴小明这头瘟猪, 这几天比我们少挣了不少钱嘞。更何况,吃药也要钱嘞,十多块钱一盒,想想就心 痛。他每吃一次药,就要骂药厂一次,他娘卖胡子的,几粒小小的药片,怎么卖这 么贵呢?又不是一坨金子。 吴小明刚病时,想打点小算盘,干脆不买药算了,实在是舍不得几个钱。吴小 明就去伙房,求煮饭菜的五嫂给他烧一罐老姜水喝。五嫂人很好,不嫌麻烦,晓得 他是为了省钱,只是叹惜说,哎呀,真是作孽嘞。五嫂就马上切姜片,放进砂罐里 熬,熬好之后,又端到工棚来。吴小明希望这罐姜汤水是灵丹妙药,就咕嘟咕嘟地 喝起来,一连喝了几大碗,喝得肚子胀胀的像个皮球,然后,就捂着被子猛猛地睡 了一觉,一觉醒来,一点效果也没有,这才被逼着去买药。 吴小明希望自己能够快点好起来,病好了,又可以像牛一样地挑煤了,像现在 每天躺在床铺上,真是太可惜了,太难受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挣钱。感冒却似乎 在跟他开玩笑,死皮赖脸地钻进他身体里不肯出来,吃了几天药,也没有痊愈的迹 象,好像反而加重了。他的四肢仍然是软绵绵的,头脑昏昏沉沉,鼻涕像粉条般流 着。他不断地擤鼻涕,擤得鼻眼隐隐生痛。吴小明为失去的时间痛心疾首,他无可 奈何地躺在工棚里,孤单地品尝坐吃山空的难受的滋味。他娘卖胡子的,我又不是 家产万贯的窑主,哪有坐吃山空的本钱?他咬咬牙想,不论病是否好起来,明天一 定要去走窑了,能够挑几担就挑几担吧,总比天天躺在床铺上划算。 偌大而空旷的工棚里安静极了,唯有寒风在不断粗鲁地拍击着工棚,声音惊心 动魄,软沓沓的竹篾似乎随时就会被大风掀起来,像一张纸。还有那些被大风扬起 的煤渣和沙子,也在趁火打劫,重重地拍击着工棚,沙沙沙的势利的声音,就像是 在给强大的寒风伴奏。摆在工棚中央的那个铁皮火炉,哧哧地喷着火苗,工棚里弥 漫着硫磺刺鼻的气味。吴小明还是感到寒冷,薄薄的被子怎么也捂不热,自己就像 一条冰冻的鱼。他是坐着的,身子靠着篾墙的一根柱子,把别人的一条被子盖在身 上,自己的被子披在肩膀上,他觉得像个可怜的俘虏,很滑稽。 他想坐在火炉边,坐在火炉边身子却不能靠着,所以,觉得还是这样靠着柱子 坐舒服一些。 人们都不在了,工棚里显得十分空旷,那种寒冷的程度就更为加剧了。 大约上午十点来钟吧,工棚的那扇破门呀地打开了,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还裹 挟着一股寒流。 正在胡思乱想的吴小明抬头一看,哦,原来是李水牛。 他娘卖胡子的,这个家伙真是神嘞,这么寒冷的天气,他仅仅穿一件破烂的沾 满煤灰的单衣,衣袖子烂成了半截,一条脏兮兮的短裤子,脚下是乌黑的草鞋。身 上被煤灰厚厚薄薄地涂了一层,像个非洲人。这个家伙方头大耳,身体非常结实, 肌肉一鼓一鼓的,像一坨坨块煤嵌入了肌体。他的力气很大,像一头水牛。如果天 气好,这个家伙总是赤膊上阵。他的脸上也沾满了煤灰,唯有两只眼睛发出亮晶晶 的光芒。李水牛也是挑煤的,这个家伙却像拼了命,是窑山挑煤最多的,浑身好像 有用不完的力气。吴小明很羡慕他,如果说得深一点,也多少有点嫉妒他。他不晓 得这个家伙哪来的牛力气,都是吃一样的饭菜,五嫂打的饭菜也很均匀,不会给他 有什么特别的照顾,难道他吃了神药吗? 李水牛警惕而迅速地朝吴小明扫了一眼,见他坐在床铺上,信口问道,病好一 点了吗? 吴小明沮丧地说,还是不见好嘞。 一个鬼感冒怎么搞这么久呢?李水牛像是自言自语。 吴小明苦笑说,我哪里晓得呢? 他以为李水牛还会说他像个俘虏似的坐在那里,还会调侃他一番的,谁知李水 牛没有说话了,沿着对面的那一排通铺,径直走到自己的铺位,这里看看,那里看 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飞快地瞟了瞟摆在床边的蛇皮袋子,还特意看了 看那把锁。锁是一把小锁,完整无缺地锁在蛇皮袋子上。 这一切,李水牛做得十分自然,也许在他看来,是不想引起吴小明的误会。 李水牛虽然长得粗犷,心里却很细腻,此时,他尽可能地掩饰住自己真实的目 的。其实,话说穿了,他是不放心藏在蛇皮袋子里的钱,虽说人在挑着煤炭,心里 却在牵挂这袋子里的钱。说来这人也是很怪的,以前没有人留在工棚里,都走窑去 了,他却没有这种担忧。自从吴小明病了,尤其病了好几天,李水牛这种担忧的感 觉竟然就越来越强烈了。他曾经也劝说过自己,不必有什么顾虑么,何况,留在工 棚里的是吴小明,两人还是朋友嘞,更何况,大家的钱都锁在蛇皮袋子里的,难道 还担心吴小明偷吗?虽然这样想过了,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种担忧,就像从 墙缝里长出来的一叶小草,竟然迎着阳光雨露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壮了,梗在心里 十分不安。他曾经考虑过,干脆把钱放在身上。而他穿的是短衣短裤,还是破破烂 烂丝丝绺绺的,连一块结实的地方都没有,钱又放到哪里呢?挑着煤炭走来走去的, 把钱丢失了也是说不定的。所以,李水牛还是觉得放在蛇皮袋子里保险。只是连他 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担心钱可能被人偷去呢?难道连吴小明也要提防吗?他极 力想排除这个顾虑,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龌龊,很卑鄙,而过一阵子,那种担心 又强烈地涌出来了。现在,他看到蛇皮袋子上的锁还是好好的,就放心地出去了。 对于李水牛的反常,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吴小明的注意,他被感冒弄得十分烦 躁,也就没有过多地注意李水牛的动静了。后来,吴小明发现李水牛每天都要抽空 进来一趟,这就不由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进来做什么呢?又不是喝茶,喝茶在伙 房里,又不是歇气,走窑人哪里还舍得歇气呢?仔细观察,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 就是走到自己的铺位边,迅速地看那个蛇皮袋子一眼,好像是在提防或查看谁偷了 他的钱。所以,尽管李水牛在尽力地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还是被敏感的吴小明看 出来了。 他病了,眼睛却没有病。 走窑人的辛苦钱,在没有寄回家或是送回家之前,都是锁在蛇皮袋子里的,这 是公开的秘密。再说,工棚里空荡荡的,不存在任何秘密,即使是谁在夜里喜欢摸 别人的身体,也是瞒不住的。吴小明的钱也锁在袋子里。每个人的铺位边,都摆着 一个蛇皮袋子,这些袋子大小不一,花格子的颜色不一,有红色条纹的,也有绿色 条纹的,还有蓝色条纹的。平时,大家走窑去了,工棚里没有一个人,只需把那扇 所谓的门关上罢了,防君子不防小人,似乎谁也没有这个担心,好像那钱是放在保 险柜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