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而吴小明这一病,李水牛似乎就担心他会偷自己的钱了。 吴小明渐渐地明白了李水牛的用意,为此很是生气,同时,也感到心痛,他联 想到李水牛这几天的行为,不由恍然大悟。难怪从自己生病的那天起,李水牛每天 要进来看一遍,本以为他是特意来看他的,吴小明差一点就被感动了。仔细观察, 李水牛却不像个安慰天使,即使问了他的病情,问得也是心不在焉,更多是一种敷 衍,他那颗心并没有放在吴小明身上。 李水牛毕竟还是担心吴小明看出自己的真正用意,以免尴尬,所以,他还是遮 遮掩掩的。而吴小明就是蠢宝吗?虽然病了,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还不至于糊涂 吧,眼睛还不至于瞎了吧,难道连这点名堂都看不出来吗?他娘卖胡子的,李水牛 这不是把我看成贼了吗?换言之,不是把我当成贼在提防吗?我,吴小明,现年二 十二岁,未婚,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哪里又会偷他的钱呢?再说,别人的钱不都 在袋子里放着吗?工棚里有三十多个人,我即使要偷,哪里只会偷你一个人的呢? 别人却没有像李水牛鬼头鬼脑地来看自己的袋子,他们的家里也很穷困,却显得比 李水牛大气。 在以前,工棚里没有人时人们都走窑去了,他为什么又不来看看呢? 吴小明晓得李水牛家非常困难,爷娘像两棵无根的树瘫痪了,两个妹妹要读书, 钱对于他来说,是很要紧的。平时,他很舍不得,除了吃那点可怜的饭菜,烟酒一 律免了,打牌赌钱,根本就不沾边的。 难道只有他李水牛家困难吗? 我吴小明家里就不困难吗?一家五口人,至今还住在破烂的屋子里,屋子有上 百年的历史了,破烂得像一个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的木箱子,又像个巨大的漏斗, 一下雨,全家人就无法睡觉,把所有的坛坛罐罐摆出来接水,一晚上,屋里就像开 着热闹的音乐会,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他出来挣钱,就是想把屋子整修一番,免 得家人继续受罪。 他是长子嘞。 最让吴小明想不通的是,自己跟李水牛称得上是朋友了,不仅是老庚,还都没 有成家的。当然,李水牛相过亲了,吴小明呢,还不晓得对象在哪个岳母娘的肚子 里。平时,两人的话最多了,埋怨走窑不是人走的,怨恨窑主的心太黑了。他们打 定主意,走一段时间的窑,搞点钱就回家,窑山实在太危险了,如果把一条小命丢 在煤窑,真是太划不来了。李水牛还悄悄地告诉吴小明,说他的那个对象叫王端端, 十八岁,长得很乖态,眼睛很大,离他家不远,大约五里路,尤其让他感到高兴的 是,王端端很听他的话,叫她打啵就打啵,叫她搂抱就搂抱。吴小明就好奇地问, 那你跟她唱过被窝戏了吗?李水牛嘿嘿地笑起来,憨憨地咧开嘴巴,不好意思地说, 那还用说吗? 如果是关系一般的人这样提防自己,那也另当别论,他想提防,就让他提防吧, 只要他有这份耐心和警惕性。何况,走窑的都是天南地北的人,谁也不熟悉谁的底 细,提防一点,也不是很过分的。他俩的关系偏偏这么亲密,近乎于兄弟了,竟然 还这样提防他,就让人太想不通了。 吴小明越想越生气,心里的火就渐渐地冒起来了。 现在,对于吴小明来说,感冒好像不是摆在很重要的位置了,明天是否走窑也 不是很重要的了,倒是被李水牛提防着而引起的气愤,就满满地占据了他的脑壳。 他陡然觉得人格上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认为两人之间的友谊太虚假了,根本经不起 考验。他娘卖胡子的,我病了,不说你来关心吧,反而把我当贼来提防了,谁又能 想得通呢?李水牛虽然言语上没有丝毫流露,他的行为却是明显地在侮辱他了。吴 小明实在憋不住这股怒气,怒气在心里一冲一冲的,像火炉里的火焰,千方百计要 找个缝隙冲出来。吴小明想好了,准备在李水牛再次进来时,就要跟他开门见山地 谈谈,愤怒地告诉他,叫他没有必要提防,他不能容忍别人把他看成是贼,他只是 一个不幸的病人而已。 中午时,五嫂送饭菜来了,五嫂问他是否好一些了,吴小明摇摇头说,还是老 样子嘞。望着五嫂的背影,吴小明想,李水牛连五嫂都不如嘞,五嫂的关心是真关 心,让人感动,他浑身涌出了许多的温暖。 而李水牛呢? 饭菜是白菜和油茄,吴小明的胃口仍然不好,马虎地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然后 吃药,吃罢药,就躺下睡觉。他把披在肩膀上的那床被子也加在身上,盖了两床被 子,却仍然不感到暖和。他在入睡前想了想,老子一定要跟李水牛谈谈了,要一针 见血,没有必要含含糊糊的,他一定要把这个面子哗啦一声撕开来,不然,心里就 太难受了,太委屈了。他娘卖胡子的,老子生个病,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引起李水牛 的提防,这不论摊在谁的脑壳上,也是接受不了的。 等到吴小明醒了,工棚里仍然是静悄悄的,硫磺味很刺鼻子,刺得痒痒的,吴 小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坐起来,把一床被子披在肩膀上,又像个可怜的 俘虏了。他看看自己这个样子,也觉得好笑,如果去电影里扮演俘虏,根本就不必 化装了。 李水牛还没有进来,吴小明就趁着这个空当儿,在想象着跟李水牛撕开面子说 话的情景,李水牛被他说得栽下了脑壳,无话反驳,脸上流露出愧疚的样子,呆呆 地让他怒发冲冠地大骂。吴小明骂得非常痛快,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气势很足, 声音在工棚里有力地冲撞着,把李水牛骂了个狗血淋头。吴小明想到这些,心里就 有些愉快和轻松了。一个人,只要把闷在心里的怨气话说出来,愉快和轻松就会迅 速地来关照你了。 天花板上,不时有灰尘掉落下来,一粒灰尘偏偏落在他眼里,他愤愤地骂一句, 伸手揉着眼睛。 等到四点多钟,李水牛又进来了(吴小明发现,李水牛前两天每天进来一次, 从第三天起,每天就进来两次了),他浑身煤灰,仍然带着一股寒流走进来,那股 寒流似乎都成黑色的了,他迅速地把门关上,低声地骂一声,他娘的,鬼天气嘞。 吴小明顿时精神一振,把双手伸出来,摆在被子外面,做好了谈话的准备,现 在,只要他手一招,说喂,水牛,你来一下,李水牛就会走过来的,然后,让他劈 头盖脑地痛骂一顿。他望着朝铺位走去的李水牛宽厚的背影,吴小明的嘴巴空洞地 张了张,跟他谈话的欲望居然就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的, 甚至还想好了说话的口气和节奏,此时,他却不想说了,头脑里突然被一个模糊的 念头占领了。当然,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念头到底是什么,说话的欲望就忽然 没有了。他装着没有看见李水牛,似乎很讨厌他。吴小明把目光望着对面墙壁的窗 口,从狭小的窗口望去,外面的世界混沌一片,山里的大风把自然的轮廓吹得十分 模糊了。 李水牛这次没有问吴小明的病如何了,仍然装腔作势地在寻找什么。其实,那 一切是虚假的,骗人的,伪装的,他是要看看自己蛇皮袋子上的锁是否有人动过。 所以,他故意慢吞吞的,把那种急迫和担忧压在心里,看见自己蛇皮袋子上的锁仍 然是好好的,也就放下心来。 然后,他走到火炉边,伸出乌黑的双手烤火,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呀,外面好 冷嘞。 吴小明没有理睬他,愤愤地想,这个家伙装模作样的,装得多好嘞,还以为别 人不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他想当然地把自己看成是了一个高人,别人都是脑膜炎, 这难道不好笑吗? 李水牛也许感觉到自己的用意过于明显了,很不自然地烤烤火,就走了出去, 那扇门又呀地关上了。 吴小明的眼睛这才从窗口转移过来,把整个工棚扫视一遍,似乎在认定工棚里 的确没有人,然后,眼神就移到李水牛的铺位上,死死地盯住摆放在铺位旁边鼓鼓 囊囊的蛇皮袋子。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十分锐利,竟然可以穿透袋子,似乎看清楚了 藏在袋子里的钱。那沓钱,是塞在一件蓝衣服口袋里的,这件蓝衣服和几件破旧的 衣裤叠在一起,瞬间,早先出现在他头脑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忽然就清晰起来了, 像清澈的山溪水一样,看得见水底褐色的石头和绿色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