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月后,江浩、罗洋陪着经侦总队长到了赵顺的家中。那是一个位于南城的 大杂院。他们敲了半天门,赵顺才把门打开。初冬微凉,赵顺只穿了一身破旧的三 层保暖,看总队长站在门口,他很是拘谨。“蒋……蒋总,您怎么来了?” “哎,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啊。”蒋总队长笑了笑说,“怎么样啊,身体好些了 吗?”赵顺的病,其实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中。蒋总队长问他身体是否好些了,显 然有些离题,但他总不能说:你是不是还强迫、焦虑着呢? “哎,好多了。”赵顺热情地说,“来来来,屋里请,里面乱了点。” 这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屋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潮气。按说凭着赵顺的工 资,生活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但几个人都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有些问题,问候 一下就可以了,多触及,对谁都不好。 “赵顺啊,今天蒋总来看你,就是要给你解决实际问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江浩微笑着说。 赵顺叹了口气,从床头拿出一盒红梅烟,想给几位让烟又琢磨着烟次,就自顾 自地点燃。“没啥困难,我给单位惹了大祸,给领导丢了脸,还有啥要求。” “别这么说,都是为了工作嘛。”蒋总队长拍了拍赵顺的肩膀,“那件事过去 了,啊,过去了。现在那个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批捕了,你的事没影响对他的定罪量 刑。今天我们来,与那件事无关。” 赵顺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领导,您别这么说,作为一个老警察,我也没想到 自己能闯这么大的祸,我……”赵顺说着哽咽起来,蒋总队长给他递过纸巾,屋里 的气氛反而和谐起来。 “哎哎哎,顺儿哥,别难过,没事。”罗洋比赵顺小几岁,但平时基本没管他 叫过哥,他是赵顺的顶头上司。“咱们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罗洋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这事还算是小事?他用余光看了看蒋总和江队, 两人没什么反应。 “赵顺,你家里人呢?”蒋总队长问。 “家里人……”赵顺努力让自己表情自然,“媳妇离了,孩子跟她过了。” “哎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事……”蒋总队长有些尴尬。 “别提这些事了。”江浩转过话题,“赵顺,领导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二是 问问你的打算。” 赵顺睁大双眼:“打算?什么打算?” “鉴于你的身体情况,单位考虑是不是给你办个病退。”江浩关切地说。 “病退?”赵顺一下站了起来,“什么病退?我没事,我还能工作,江队,我 ……”赵顺有些激动,手开始抖得厉害了,“我……能工作,我不退,不退……” “哎哎哎,别激动,老赵。”江浩抓住了赵顺颤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病退也得本人提出不是?我是问,你需不需要办个病退?”江浩不想看到局面 失控,赶忙解释。 “我不退,我没事,我……”赵顺越来越激动。 “没事没事,赵顺,病退的事再商量,再商量。今天就是来看看你。”蒋总队 长抓住赵顺的另一只手。他感觉到了剧烈的颤抖,那是种恐惧。 五分钟后,蒋总他们回到了车里,赵顺执意要送他们出门,被江浩和罗洋再三 劝阻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地驶出了窄小的胡同,蒋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赵顺 的问题,江浩啊,你得多操操心,总这么下去不行啊。” 江浩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江浩明白蒋总的意思,他转头看 着罗洋,罗洋却躲过了他的眼神。只有罗洋知道,赵顺在人民医院的所有病历和证 明,都是医生后补的,赵顺家人的笔录也是事先安排的。而这一切,难道只有罗洋 自己知道吗? 刘权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干瘦,一身牌子货,眼睛不大但活动能力颇强,而他 这种精明人却只能算是精明人中的最低层次,精明全都写在了脸上,随便一个人瞄 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傻。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装傻充愣的机会。这种人的精 明往往就是职场瓶颈,老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子营养全长在外边,里面货 不多,城府不深,水分不大。 “要我说,赵顺丫就是装病!”酒桌上,一个同事信誓旦旦地说,“我说权儿 啊,你可别傻了吧唧往上冲,你就说老赵遗留的这几个案子吧,哪个有雷哪个没雷, 你哪儿知道啊?别把自己炸着。” 刘权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是啊,那几个事虽然都算不上是急难险 重,但都挺复杂。老赵在的时候我也没多管,本来我就稀里糊涂的,这下好了,老 赵自己享轻闲去了,一下都撂我头上了,我这才冤呢。” “是,我能看出来,当时老赵在的时候,老是把着案子不放,根本没带你玩儿。” 那个同事继续加火。 刘权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与赵顺的过节儿,现在这手算是落井下石还是借刀杀 人?他不知道。刘权觉得没必要反驳,更没必要应和,所以就笑笑作罢。 “也是,换了我是赵顺也得这么干。”那个同事接着说,“都四十好几了,连 个正科都没混上,也没个现职,再干也没什么意思,提前退休回家一待,其实也挺 美。但你说,就为了个提前退休,至于这么作践自己吗?又是撞墙又是装疯卖傻的, 真他妈给咱经侦总队丢脸。” 刘权有点听不惯了,他冷眼看着同事。 “要我说啊,老赵也是活该。前几年往前冲啊,就显他了,在下面顶着探长干 活,抓了人,扣了款,直接到总队长那儿汇报,拿领导当什么了?我说这种人就是 退了休也没劲,孩子媳妇也都没了,装疯卖傻也没个头儿。” “你丫有完没完!”刘权把酒杯一下蹾在桌上,吓了那个同事一跳,邻桌的几 个人也都惊异地看着他们,“我告诉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赵顺的坏话。再怎么说 我跟他也是一个组的,背后戳刀子不是本事,他不就去年把你破不了的一个案子给 破了吗?多大的仇啊!你说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装病!没听说哪个 人好好地把自己往神经病里面靠的!”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说急眼就急眼。”同事不自然地说,“我也没别的意 思,我就是说他现在回家了,你不是压力大嘛。” 刘权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刚才有些失态。和赵顺搭档干活好几年了,虽 算不上友谊深厚,但感情是有的。赵顺这个人不坏,只是偏激,固执,独来独往, 所以得罪了不少人。从内心里讲,刘权是压根不相信赵顺有病的,他确信赵顺是因 为有了这个病,才避了那个祸,而同时也是因为有了这个病,才丢了这个岗,算是 有得有失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关键时刻弄出这个招,算是权宜之计了,起码保 住了这身制服。但怎么想办法让他重新上岗呢,这倒成了个难题。看得出,江队是 想让赵顺病退,作为领导,赵顺要是再上岗,舆论媒体必将继续炒作,这个局也没 法收场。领导有领导的难处。 他决定找找赵顺,问问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想帮赵顺一把。设想如果赵顺能回 到单位,这些烂案子起码也能从自己手里脱开了。当然,刘权不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才想帮赵顺,他想的,是个不担责任又不失情谊的双赢。 龚大夫是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医生,赵顺是他今天上午出诊的第五个病人, 他刚询问赵顺的基本情况,就碰到问题了——赵顺的病历。 “龚大夫,我从来没到您这儿看过病,我这病历怎么回事啊?”赵顺问。 “这……”龚大夫心里嘀咕:这姓赵的怎么明知故问啊?“这不是你的病历吗? 你看,8 月10号、9 月 21 号……都是你来我们医院做检查时的记录啊,你怎么说 从来没来看过病呢?” “大夫您听我说,我不是说自己没病,而是说我在今天之前,没来您这儿看过 病,你听懂了吗?”赵顺说得有点绕,龚大夫只能选择摇头。“哎,咱就简短说吧, 龚大夫,我想知道这个病历到底怎么回事。” 龚大夫不想和赵顺纠缠。“这样吧,你回去问问你们单位一个姓罗的同志,他 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今天来想让您给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病。”赵顺说。 “什么?”龚大夫疑惑。 “我是说,我今天来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赵顺说。 龚大夫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拿出赵顺先前的病历,接着往下记录。按照 赵顺自己叙述的,时常产生焦躁、亢奋和烦闷的感觉,有时突然就会感到紧张不安 和躁动,有时甚至出现幻听。龚大夫判断赵顺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让他做了一 个填表测试。但强迫和焦虑都属于心理疾病,是无法依赖医学仪器进行检测的,只 能通过病人的描述。赵顺在叙述时,游离的眼神和不安的表情让龚大夫有了感觉。 龚大夫在记录时,下意识地看着他以前的病历。在检查过后,龚大夫给赵顺开了一 些诸如“罗拉”之类的治疗药物。凑巧的是,这次开的药与此前病历上的相差无几, 如果单从病历上看,赵顺这次来绝不是第一次看病,而是几次造访后的复诊了。无 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龚大夫将病历写得天衣无缝,当然,单凭赵顺也不可能认得 龚大夫病历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 这回,赵顺更紧张了,不是紧张别的,而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 病。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手抖得半天拿不出一支烟,他感到胸口像被石头顶住了一 样,只能呼出半口气。他全身发冷,是该吃药的时候了…… 龚大夫透过窗户的玻璃看着赵顺的背影,心情很复杂。他相信自己不会误诊, 但他总有一种不确定感。一个月前,经侦总队的罗洋通过人民医院的院长找到自己, 他们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医院给赵顺建这个病历,病人情况、症状、治疗方案都是 龚大夫自己一手炮制的,通俗地讲,也可称为伪造或捏造。医生不能造假,这是基 本原则,但医生毕竟是医院的工具,就像警察是国家的执法工具一样,都在为某些 组织服务,所以在组织面前,原则是可以妥协的。 但龚大夫确信自己没有违反原则,他虽建了赵顺的病历,但里面却未确凿地写 明赵顺患有强迫症和抑郁症,只写了他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症和症状是完全不 同的,仅一个字,程度便是天壤之别。可以说,龚大夫是在向医院妥协的前提下, 最大限度保持了自己的原则。当然,也是最大限度给自己留了后路。 而今天,龚大夫就有点如坠云雾了。他没想到赵顺会来问病历的事,按常理说, 最不该问这件事的人就是赵顺。而他来了,来的目的不光是问病历的事,还来看病。 赵顺所说的症状太接近强迫、焦虑症了,可以说,赵顺说得天衣无缝。但这种天衣 无缝是否仍旧是建立在赵顺装病的基础上呢?龚大夫搞不明白。出于一名医生的职 责,他不能拒绝给赵顺开药,如果赵顺是真的有病,这倒无妨。但如果他没病,那 无端服药是会毁了他的,而且那种心理上的暗示也不可低估。这是个悖论,龚大夫 想得头晕。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要说赵顺没病,估计谁也不答应。 正毅公司的法人代表任毅这几天过得不错,先是套了一个台商的资金,缓解了 公司周转的困难,又接连拿下了几个项目,完成了今年工作的计划,最重要的是, 他摆脱了一个人的纠缠。那就是赵顺。 任毅搞的是正当生意,既不贩毒,也不沾染黑道,但这并不说明他不干违法的 事。前段时间是他公司最艰难的日子,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因为被赵顺盯上了。 在任毅的眼里,赵顺是条疯狗,做生意的都希望能交几个执法机关的朋友,工商的, 税务的,公安的,没事的时候可以通过他们认识些有用的关系,有事的时候可以铲 事。如果这些部门的朋友交不上,也千万不能为敌,到关键时刻随便哪个大爷卡一 下都够自己受的,和气生财就是这个道理。再说,做生意的有几个屁股干净?全市 这么多公司,哪个敢说自己能全额缴纳税款,增值税、营业税、个人所得税,算起 来不是个小数,会计找有经验的,除了工作熟练外,还得会合理避税,什么叫合理 避税,大家都心照不宣。 不知怎么的,老天就派了个天煞孤星过来,那个经侦总队的赵顺,整天猫盯耗 子似的盯着自己。他从公司的偷税查起,合同项目,一个不漏,银行税务,全都找 遍了,这么玩,谁能不露破绽。最难办的是,赵顺还是个水泼不进的主儿。逃往加 拿大的赖昌星说过一句话,“我不怕你什么都不喜欢,世界这么大,总有你喜欢的。” 但任毅就硬是没找着赵顺喜欢的。也许赵顺真就是个刚正不阿的警察?任毅不信。 任毅开始通过关系调查赵顺,调查举报他偷税的到底是哪路诸侯。与他公司存 在竞争关系的几家公司都有嫌疑,但这个举报是封匿名信,所以任毅尚无法知道是 谁对他下的手。但他心里有谱,赵顺这么盯自己,绝对不是他出于公心或什么职责 所在,而一定是与某个暗藏杀机的后台有关。在商场博弈中,借助国家机器打击对 手早已屡见不鲜,赵顺就是这个国家机器。 但赵顺完了,疯了。为此,任毅该感谢赵顺,感谢那个砸向刘总的烟灰缸。 任毅走出公司大门,天边的夕阳已渐西沉,火烧云把天都染成了橘红色。他启 动了奥迪Q7,向着那浓郁的橘红色驶去。他在国际酒店订了一个包间,他一会儿要 干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陪人吃饭,两件事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