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办公室到车上,赵顺几乎是被罗洋、刘权这些他昔日的同事像拖死狗一样拉 拽着的,他疯狂地叫喊着,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警察,告诉别人他不是疯子。 囚车停在市属精神病院的门口。在许多群众的注视下,赵顺被罗洋和刘权架下 了车。人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两个警察押着另一个警察的情景。赵顺经过一路 的挣扎,警服早已褶皱不堪,几处还撕出了口子,而罗洋和刘权也都警容不整。赵 顺疯狂地喊叫,歇斯底里地挣扎,像一头被铁钳夹住的困兽,垂死求生。 江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冲着罗洋他们喊:“快!脱掉赵顺的制服。”就 这样,赵顺又被架回了车里,他大叫着,反抗着,挣扎着,双脚用力地在地上拖。 几分钟后,赵顺再次被架出的时候,便没人知道他是一个警察了,在所有人眼里, 他只是一个疯子,一个被警察制伏的、只穿着内衣的疯子…… 尖细的针头深深刺入血管之中,透明的液体缓慢减少,原本狂躁愤怒的身体开 始无力、虚弱,最后安静。赵顺像头被麻醉的困兽,安静地躺在医生诊室的床上。 “医生,他的病怎么样啊?”江浩坐在医生对面问道。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但在没有进行详细检查的前提下, 我们还无法确诊。您能跟我介绍一下病人来医院之前的情况吗?”罗医生是个中年 女性,文雅端庄,保养得很好,说话的语速很慢。 “首先我告诉您,他是个警察,一个很优秀的警察。”江浩强调说,“但在近 期,不知为什么,他经常会表现出狂躁的情绪,甚至动手打人。” “我需要看他以前的病历,他以前看过精神方面的病吧?”罗医生问。 江浩犹豫了一下,“他以前应该在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看过病,但……” “那烦劳你们帮我取一下他的病历,病人以前的病史和症状,对我们判断他的 病情能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 江浩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看了看罗医生,又将烟放了回去,他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默默地看着医生发愣。江浩在想,那个病历,是否该拿来呢。“罗洋,你跑一 趟。”短暂的思索后,江浩恢复了常态。 半小时后,罗洋从人民医院取来了赵顺的病历。医生看着病历,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病历的记载,这个病人曾多次出现过强迫症的狂躁行为和焦虑的症状, 而且存在幻视幻听,这就是他为什么有时在受到刺激时攻击他人的原因了。你看, 他最后一次看病,距离现在不过一周,而且还开了诸如‘罗拉’和‘思诺思’的药, 可以说,他是存在一定问题的。”罗医生说。 “您的意思是,他真的有病?”江浩问。 “可以认为他存在一定的精神问题。但即使存在问题,也不能断定他有病,需 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行。”罗医生又问,“在日常生活中,他在待人接物上, 是不是也会表现得十分偏执呢?” “他是挺固执的,在搞案子时也能体现出来。”江浩说,“比如他曾经搞过一 个案子,当时主犯住在一个郊区的临时房里,周围没有什么可以栖身的隐蔽场所, 就只有一个垃圾集中站,这位同志就硬是待在垃圾集中站里,一蹲守就是十八天。” 江浩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来的。” 罗医生也点了点头。“从这个案子上说,他应该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优秀警察, 但我是医生,该从医学的角度来解释他的行为。一般出现精神问题的患者都是管状 思维,所谓管状思维,就像管子里养鱼,一条道走到底,决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能知 难而退,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办到,不能有折扣或者迂回。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 他办事往往是越是想干好就越适得其反,而越强迫自己,病情也会越趋于严重。” 罗医生说。 “他今天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江浩问。 “他今天这种情况,需要住院观察治疗,除了强迫和焦虑外,我们要确定他是 否存在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今天他的家属一起过来了吗?我们需要为他办理入院手 续。” 江浩叹了一口气。“他是前年离的婚,现在就一个人,我看这样吧,我是他的 单位领导,入院手续就由我来签字吧,您看行吗?”江浩问。 两个男护士帮赵顺换上了宽大的病号服,穿上没有鞋带的布鞋,赵顺药劲还没 有过,身体瘫软,任人摆布。病房的铁门打开,两个男护士架着赵顺走了进去,在 第一道铁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打开了第二道铁门。江浩试图从病房的窗户向里张望, 却发现隔着铁栅栏的窗户都涂满了白油漆。一里一外,必将是两个世界。 昏暗的梦,惨白的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几乎分不出轮廓和形状。刺眼的日 光灯,像尖细的钢针一样刺入模糊的视线,让人感到疼痛。模糊的轮廓伴随着听觉 的恢复,慢慢清晰,喘息声中已经可以看到雪白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浑身无力, 一种熟睡后的慵懒松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现在为何月何年。 我是谁?我在哪里?赵顺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感觉十分疲惫,他试图从崭新的 被子中爬起,但总是犹豫不决。终于,他开始用力,大脑的指令开始在身体传递, 他要起来,要离开这种安逸,但不知怎么,他怎么也用不上力,身体柔软至极,犹 如棉絮。赵顺感到汗水浸湿了衣衫,他再次用力,血液在心脏的激发下,在全身加 快流速,力量开始恢复,视线开始清晰,这是哪儿? 赵顺用尽全力试图爬起来,却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这才 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身体都被捆绑在床上。他环顾四周,这不是梦,刺眼 的日光灯,惨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陌生的房间和他全身套着的约束带。这是一个不 超过十平方米的房间,一切都被冷漠的白色覆盖,窗户和门,都被铁栅栏隔断。 “放开我!放开我!”赵顺不断地大喊,他恢复了一切感官知觉。他感到无助, 感到恐惧,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寒冷。他要挣脱,但无济于事,他只能喊叫,因为 这是他唯一的能力。赵顺挣扎着,但根本不起作用,他只能呐喊,只能歇斯底里地 呐喊。 门开了。走进一个男护士。“你怎么了?”他问。 “放开我,放开我!”赵顺大喊。 “对不起,请你配合治疗。” 小吕这几天没被安排什么具体任务,从赵顺入院治疗开始,他便重新开始了扫 地、打水、订卷的工作。刘权带小吕出去过几次,但办的不再是正毅公司那个案件。 小吕订完最后一本卷,无所事事,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这么清闲,和他一同被分配过 来的新警现在都在上案子,有的连周六日都休息不了,而唯独自己被束之高阁,他 想不通,也不敢问。 小吕下意识地打开抽屉,里面是他和赵顺调查取证的材料。多日订卷让他养成 了一个好习惯,小吕拿出材料,按着卷宗证据的顺序排好、捋齐,而两份材料纸张 大小不同,一个A4,一个B5,按着订卷规矩,B5的都得贴在A4纸上,小吕最烦的就 是这个活。而就在小吕拿着B5的银行资信证明,比对一份从银行调取的章样,准备 往A4纸上贴的时候,没想到竟有了意外发现。 就在小吕将两份材料重合在一起的时候,通过光线,正好看到那两枚几乎重合 的公章。无巧不成书,这两个章印是同一个银行的公章,而仅凭着小吕的肉眼识别, 便可看出这两枚章印的不符。小吕将两个材料分别摊开来看,发现这正是为某银行 提供的公章章样和正毅公司担保的银行资信证明。章印不符,小吕不禁警觉起来, 他觉得这是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绝不是偶然发生的。资信证明、贷款申请,都是赵 顺调取的,为什么赵顺要在调查正毅公司的同时,调取该银行的公章章样,这本身 就应该是一个工作思路。换言之,赵顺在工作中,正是有意识地调查正毅公司提供 材料的真实性,果不其然,这里面确实可以看出问题。小吕知道,自己的发现是建 立在赵顺的调查基础和办案思路上,他觉得事不宜迟,自己必须马上将这个线索进 行汇报。他知道赵顺现在的处境,他也记着赵顺和他说的那句话,“除了证据,什 么也别相信”。小吕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推动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个声音 在告诉他,事不宜迟。 刘权却对这条线索不以为然,他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用肉眼做了一下比对,便将 材料放在了桌子上。“小吕,认定公章是否同一,该是刑科所的事,咱们光凭肉眼 鉴别,是起不到法律效力的。再说,我问你,这个案子匿名举报的是什么罪名?” “偷税。”小吕回答。 “是啊,人家举报偷税,咱们就该认认真真地查偷税。咱不能查了半天,偷税 没查,倒查了许多其他的线索。做事要讲究主次。你就说这个案件,到现在已经有 大半年了,查了半天,是否该抓人还是结案,都还没定论,你说咱们怎么跟领导交 待?”刘权摇了摇头,“唉,你啊,年轻,有冲劲是好的,但办案子就好比你在学 校里的考试,老师要考什么,咱们复习什么,不能无主次地乱来,最后不但没查出 其他的问题,还耽误了办理主案的时间,这是当不了一个好侦查员的。学着点吧, 小子。”刘权说着,将拿着的两份材料交还给小吕,“这材料先不用入卷,一会儿 给我复印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