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日的下午,对赵顺来说,是个好日子。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证据,证明 了病情的好转,在罗医生的批准下,他终于走出了隔离区。 虽然没能离开医院,但赵顺已感到很满足了。脱离了连日的卧床和紧紧捆绑的 约束带,已算是一种极大的解放。 护士带他来到了住院处邻近出口的 B102 房间,这个房间位置不大好,对面就 是厕所。赵顺进门之前,朝出口的方向看了看,从这里到外面,依然隔着两道铁门, 而就在这两道铁门之间,是住院处的护士站。赵顺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坐北朝南, 阳光很好,护士给赵顺安排了靠门的床位,他的病友是一个老人。“您好。”赵顺 礼貌地问候。 老人冲他笑笑,没有回答。老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满头的银发,身体消瘦 但显得很健康。赵顺也冲他笑了笑,便仰身躺在了床上,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心 情似乎好了起来。这该是获得自由的第一步吧,赵顺想。 在医院的走廊里,雪白的大理石地面让人觉得寒冷,赵顺左顾右盼。“会习惯 的。”老人在一旁笑了笑说,“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习惯呢?”老人又 笑了笑。赵顺转头看着老人,“每个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都认为自己能很快出去, 但待久了都知道,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那由谁决定呢?”赵顺问。 “由这里的医生,还有那个把你送进来的人。” “那该不是很难。” “是不难,只要你被治好了,应该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笑道,“但事实呢, 是你越想证明自己被治好了,就越是难以证明,你越是想被别人相信,别人就越是 怀疑。这里没有人会真正在听你说话,他们大都敷衍了事,主观臆断地认定自己的 想法,而你是否获得自由的权力恰恰掌握在他们手里。”老人叹了一口气,“你看 那个人,他进来时也说过和你同样的话,但一晃,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个子挺高,长得也英俊,就是瘦。 “他姓霍,我们都叫他小霍。他有严重的抑郁症,进来是为了避免他再次自杀。” 老人指了指一个坐在走廊里看书的年轻人,年轻人看见老人,努力地做了一个微笑, 之所以叫努力,是因为仅仅就为了这个笑,他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有时间听 听他讲的笑话,讲得挺好的。为了缓解他的抑郁和焦虑,医生就让他每天念笑话给 别人听,说这样对他有治疗作用。” “这是个好办法。”赵顺点了点头,“治疗效果好吗?” “你见过一个人讲笑话,一边哭一边逗你笑的吗?”老人反问。 赵顺愣了一下。“啊,说了这么半天,您怎么不问问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 “何必呢?”老人转头看着他,“就算问了你,你说的能是事实吗?如果你说 的是事实,那他们为什么还要送你进来呢?” “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相信自己。”老人说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和 我一样,既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你会习惯的。”老人丢下赵顺向病房走去。 “请问怎么称呼您?”赵顺问。 “他们都叫我教授,你也可以这么叫。”老人没有回头。 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赵顺暗念。他环顾周围的一切——蹦跳的模特 “猴子”,痛苦微笑的小霍,还有那个正在楼道里做俯卧撑的武疯子,他们的情况 到底是不是老人说的那样?既然在这里既不能相信别人,也不能相信自己,那到底 谁该相信,是医生吗?还是送自己进来的人?赵顺不解。到底自己是真的疯了,还 是送自己进来的人疯了,自己到底是疯子还是警察? “啪”,一只手搭在了赵顺的肩膀上。赵顺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住他的手腕,一 把拧了过来。 “哎哟,你轻点。”来人叫道。 赵顺立即松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自觉就……”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看眼神,绝无“猴子”、小霍之类的茫然。 “哎,一看就是当警察的啊,随时保持着警惕。”中年人活动着胳膊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赵顺问。 “这里病人的情况我都了解。”中年人说,“何况咱们是同行。” “你也是警察?”赵顺疑惑。 “我是南坝河派出所的。”中年人说。 “啊?南坝河的?我是经侦总队的。”赵顺说。 “经侦,好单位。”中年人点了点头,“兄弟,我是被人陷害的,你得帮我啊!” 中年人语气沉重。 “被人陷害?怎么回事?”赵顺问。 “来,进屋说。”中年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房间。赵顺随着中年人走进了病 房,中年人给赵顺搬了把椅子。 “你是南坝河的?我一个同学还在那儿呢。秦岭,你认识吗?”赵顺问。 “三儿,秦三儿啊。”中年人回答,“太熟了。” “啊,你真是南坝河的啊,那你这是……” “哎……”中年人叹了口气,“我这是搞案子,被人陷害啊,这一关就是半年, 他们怕我出去翻案,就一直这么陷害我。” “说说,怎么回事?”赵顺眉头紧锁,“陷害你,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中年人说,“半年前我搞了一个案子,涉及我管界里的一个企 业,后来这个案子越查越有问题,我就不顾领导的反对,深入调查,查出这家公司 正在生产一种违规的药剂。这种药剂一旦上市,肯定会对患者造成很大的影响,我 不能坐视不理啊。但整个案子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调查,别人都不管了,怕对自己有 影响。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派出所,告我强奸她,随同她来的, 还有几个市局的督察。” “什么?告你强奸她?”赵顺惊讶。 “是,她告我在某日的晚上强奸了她,当时我还以为她认错了人,就和督察一 起去了市局,结果那女人还找来了一个证人,说是他们家的邻居,也指证我当天晚 上去过她家。你说,这不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吗?”中年人说着激动起来,无法再继 续讲述,不停地摇头。 “兄弟,别激动,慢慢说。后来怎么了,光凭这,也不能认定就是你强奸她啊。” 赵顺说。 “是,光凭这不行,但是市局督察说什么呢,说如果我无法找到自己无罪的证 据,就不能排除嫌疑,他们就这样停了我的职,把我送到了这儿。” “这还了得!”赵顺用力拍了一下床,“把你送到这儿,就为了证明你是精神 病,在犯病期间强奸的那个女人?” “嗯,我想是这个意思。”中年人痛苦地回答。 “一个好好的警察就这样变成了精神病!”赵顺激动起来,“在没调查清楚之 前,就能这么武断地剥夺你的自由,把你从一个警察变成一个疯子,这就是他们的 所作所为?笑话!天大的笑话!”赵顺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是什么道理,啊!这 是什么道理啊!” “干什么呢?”一个医生被赵顺的声音惊动了,走进了病房。 “哈哈哈哈……”中年人突然狂笑起来,他用手指着那个医生,笑得几近窒息。 “周博,你笑什么!”医生严厉地说,“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医生命令 赵顺。 “医生,我没病,我不是疯子,请你不要这么对我讲话。”赵顺没有动,冷冷 地看着医生。医生不到四十岁,长得很斯文,但不知怎么的,他的白大褂有些褶皱。 也许跟他的特殊工作有关吧。赵顺想。 “没病?没病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医生问。 “我是被陷害的。”赵顺说出了和周警官一样的话。 “被陷害?” “我是搞经侦的,现在手里有一个案子,我必须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赵 顺一想到案子,就焦虑起来,“现在犯罪嫌疑人正在从银行骗取贷款。据我分析, 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在本市作案,他得手后,必会潜逃,到时国有资产将受到巨 大损失。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疯子,我是个警察。”赵顺说着站了起来。 “你别激动,坐下坐下。”医生安慰赵顺。 “哈哈哈哈……”周警官不知中了什么邪,依然倒在病床上大笑。 “不许笑!”医生正色道。这下果然奏效,周警官停止了大笑,收拢表情,默 默地坐在了床上。 “医生,我承认,我来之前是曾经到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看过病,但我看的仅仅 是失眠和焦虑,我并没有他们说的什么精神分裂或者强迫症,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和行为,你要相信我。我现在必须马上出去,那个案子不能等了,再等犯罪嫌疑人 就得手了!” “你说你自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么证明呢?”医生问。 “怎么证明?你让我怎么证明?”赵顺不解,“我很正常,我向你保证,我非 常正常,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正常。我焦虑、急躁,都是为了案子,我不是疯子, 我是个警察啊。” 医生低下了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如果是这个情况,我基本同意你的出院 要求。但是,你还要经过几项检查。” “真的吗?”赵顺大喜,“谢谢你,医生,谢谢你相信我!”赵顺感动极了, “什么时候做检查,越快越好。医生,谢谢你!” “徐鹏飞,徐鹏飞呢!”门前响起了护士的声音,“徐鹏飞,你又偷拿医生的 工作服!”护士一下按住了那个医生的肩膀,“跟我出来,把衣裳脱了!” 赵顺一下愣在了那里,这时赵顺才看见,那个叫徐鹏飞的“医生”在白大褂里 面竟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病服,是自己太过相信他了,竟然一直没注意他下面穿着的 病服裤子。 “操!”赵顺狠狠地骂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警官又开始大笑,他指着赵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赵顺有点急了。被他一吓,周警官又停住了,但还是用手捂 着嘴,极力抑制着笑。赵顺越发不明白了,他大概也是被关出了毛病吧,赵顺想。 他站起身,迅速地走了出去,他不想在这里逗留,哪怕一秒钟。他觉得自己被出卖 了,被一个同行,他明知那个人是疯子,却依然看着自己被骗。赵顺想不通,一股 无名火燃烧着。 赵顺一把推开了房门,把头伸到洗手池的水龙头下面,把水开到最大。他要让 自己降温,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摆脱这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冰水像钢针一样刺痛着 他的头皮,嘲笑声更如钢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内心。“我不是疯子,我是警察!”赵 顺的眼泪混合在了冰水里,迅速地流逝着。 “小赵。哎,别激动!”教授将赵顺一把拉开,“干什么,这样会得病的。” 教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支烟,递给了赵顺。 “这里不是不让带烟吗?”赵顺问。 “呵呵,这里和外面一样,规矩永远是规矩,但只要你想要,就同样可以搞到 手。”教授笑着说,“说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于是赵顺就把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最可气的,是那个警察竟 然看着我被骗,却根本不加阻止。”赵顺气愤地说。 “哈哈哈哈……”教授笑了起来。 “怎么,你也嘲笑我?”赵顺说。 “我不是笑你被徐鹏飞骗了,而是笑你生周警官的气。”教授停住了笑,“周 警官是不是说他是被人陷害才进来的,说自己被一个女人和一个证人控告强奸?” 教授问。 “嗯,是啊,怎么了?”赵顺疑惑。 教授摇了摇头。“你看过《追捕》吗?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杜丘。” 赵顺这才恍然大悟,“但我不明白,他说自己是南坝河派出所的,还认识我一 个同学啊。” “他是南坝河派出所的保安,因为多次冒充警察才入的院。” “他装得真像。”赵顺感叹。 “装的?”教授冷眼相视,“真正的疯子,有时是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他的。让 别人相信自己的前提,就是必须要让自己先相信自己,就像骗别人的前提,就是必 须要先骗了自己一样。周警官没有装,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一个警察,他根本没有 骗你,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