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天的时光是漫长的,尤其在这个地方。正如通道最后一个房间那个新进来的 病人说的那样。一天是 24 个小时,是 1440 分钟,是 86400秒,我们要用这 24 小时,1440分钟,86400 秒之中的 8小时,480 分钟,28800 秒去睡觉;用 3小时, 180 分钟,10800 秒去吃饭;用 2小时,120 分钟,7200秒花在路程上;用 1小时, 60分钟,3600秒上厕所;用 1小时,60分钟,3600秒去洗澡;用 1小时,60分钟, 3600秒和那些讨厌的人说些没用的话;余下 8小时,480 分钟,28800 秒都在工作。 我们没有任何时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里挤压出属于我们的时间,哪怕只有 1 秒,都是你荷包里最大的资产,同时也最容易被你丢失。 听教授说,他进来前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营销员,因为工作压力而精神失常。他 痛苦,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失眠,将失眠的时间全部用在计算他流逝的时间上。而 他越是害怕时间的流失,就越是把握不住时间。他白天总在被焦虑和烦躁困扰,因 为他害怕清醒地看着光阴虚度,而他所说的这一天 24 个小时,1440分钟,86400 秒却注定都要在这里虚度。 人们都感到缺乏时间,赵顺也是如此。他时刻能感到自己内心的躁动和焦急, 他仍无法在每天的凌晨三点前睡去,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出去。出去是需要向医生证 明的,所以赵顺要提供证据,他必须表现得正常,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快脱离这种 令人窒息的生活。 赵顺会在护士的监督下,吃下那些淡粉色和白色的药片,将它们含在舌头下, 用水送服。而在护士走后,他便会起身到洗手池旁,吐出药片。 “你也拿自己当杜丘了?”教授总会这么说,“不吃药,你更无药可救。” 在他看来,不吃药,等于在拒绝治疗,病当然好不了;而吃了药,则会被那些 起镇静作用的药弄得呆傻,配合治疗无异于自寻死路。赵顺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教 授说的一个道理他却认同:新来的病人往往会拒绝吃药,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有病, 越是拒绝吃药,病情就越会加重。而当这些病人能主动吃药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 相信自己有病了,这时他们依旧不相信别人,同时也不再相信自己,他们便成了真 正的病人。 赵顺被教授弄晕了。但赵顺坚持不去吃药,他不管那些道理,他在看到那些药 片的详细说明和副作用之前,是不会轻易服用的。他不相信医生和护士,就像他不 会在办案中相信原告和被告一样,他只相信证据,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在赵顺打开水龙头冲走药片的时候,楼道里突然大乱。桌椅的碰撞声和杂乱 的脚步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赵顺没有犹豫,冲了出去。 病人们正远远围着观看,通道的另一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赵顺迅速跑了过去, 正看见周警官被武疯子骑在身下。武疯子拼命地掐住周警官的脖子,似乎要将他置 于死地。赵顺犹豫了一下,正要跑过去,被两名男护士一下拦在了后面。 “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护士说。大家都没回房,赵顺也一样。 两个护士没有再劝,一起向武疯子扑了过去。武疯子见状放开了周警官,从身 后抄起了一把椅子,拼命挥去,一个护士躲闪不及被横着打了出去,另一个护士想 去抢椅子,却被武疯子一把掐住了脖子,抵在墙上。护士大叫,拼命地挣扎着。就 在这时,他听到了武疯子痛苦的叫声。 “啊!”武疯子松开了手,身体仰了过去。是赵顺。赵顺从后面用右手扳住了 武疯子的左肩,同时用右脚猛地扫向他的双脚,武疯子一下失去重心,仰头倒下。 护士摆脱了武疯子的双手,慌乱地逃开。武疯子却似乎不知疼痛,再次站了起来, 猛地向赵顺扑去,似乎要将赵顺撕碎。赵顺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无力解脱。 那是一种求生的力量,近似于毁灭的程度,赵顺想起了自己和潘正的那次抓捕,那 次一败涂地的抓捕。 实情和得到的消息完全不一致,哪里是两个犯罪嫌疑人那么简单,他们误闯了 贼窝。拳脚、木棍、桌椅,一切可以用来伤害他们的东西,都被用作武器,暴徒们 肆意践踏着他们的身体,就像所信仰的传销一样疯狂。那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冰冷 的大理石地面,与此时的一模一样,赵顺在昏厥前,清晰地看到从潘正口耳中流出 的鲜血,浓稠的鲜血。赵顺到底没能亲自报了潘正的仇,虽然他曾多次发誓。在他 半年后出院的时候,那伙传销暴徒以故意伤害罪纷纷获刑。出庭那天,赵顺真想脱 下那身制服,亲手为他报仇,但他不能,他是一个警察。赵顺痛哭流涕,却没让自 己发出一点声音。之后赵顺离开了那个经侦支队,被调到了如今的省厅经侦总队, 而潘正,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浑蛋!”赵顺头部的疼痛似乎消失了,他知道,求生的力量是最具毁灭性的。 他用力攥住了武疯子的手腕,猛地掰开。几缕头发连着头皮被撕了下来,赵顺也不 顾,用尽全力蹬向他的肚子。武疯子一下就被踹了出去,倒在了几米外。他挣扎了 几下又爬了起来,再次扑向赵顺。赵顺没有躲闪,也迎着他扑了过去。他用双手抱 住了武疯子的脖子,猛地用膝盖撞击他的腹部。一下,两下,力度越来越大。武疯 子痛苦地呻吟。 正在这时,赵顺从后面被人用力地扑倒。大批医护人员从外面赶来,制伏这两 个疯狂的病人。 “你们他妈瞎了眼了,是他疯了!”赵顺大叫。 “他是疯子,抓他!”武疯子也大叫。 赵顺被四个护士按在了地上,一个护士跑过来,准备给他注射安定。 “我他妈不是疯子,不是!我是警察!”赵顺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也是警察,我也是!”武疯子喊。 针扎在赵顺的身体上,能感到一丝疼痛,赵顺被压迫得几乎窒息。“我……我 是警察!不是……疯子……”赵顺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看到地面上纵 横交错的缝隙,耳边无数杂乱的声音,呼喊声、脚步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同时, 还掺杂着周警官的狂笑和小霍的痛哭。视线开始模糊,一片无尽的惨白色向他袭来。 “我……是……警……察……”赵顺向黑暗中坠去。 江浩还在加班,只要他不离开单位,就应该算是加班。江浩打开台灯,再次翻 看桌面上的这份结案报告。这是刘权下班前递交的,写了整整十二张纸。报告行文 严整,条理分明,从简述案情到举报事实,从侦办思路到查证过程,从犯罪嫌疑人、 涉案公司情况到工商、税务证明,事无巨细。刘权是个老经侦,懂得如何掐头去尾、 提纲挈领,此报告也正如其人,该说的说,该省的省,让人一目了然案件的所有情 况,同时也一目了然此报告的用意指向。撤销案件,这是在立案侦查之后,发现不 应对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况时,应作出的法律程序。刘权的报告结尾处写 得很明白,根据《刑事诉讼法》第 130条规定,鉴于此案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 且被举报公司主动将全额税款及罚金向税务机关补足,特呈请撤销该案。从字面上 看,没有任何的问题和瑕疵,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批准的理由。但是江浩却没有立 即批准。 正毅公司的案子很简单,如果不是赵顺在办,大概早就结案了,甚至不会到立 案这一步。一封举报正毅公司偷漏税的匿名信,没原告,没批示,办成办不成都无 所谓,这类案子在经侦部门多如牛毛。经过调查,正毅公司偷税数额不大,未达到 《刑法》所规定的惩处标准,且该公司有主动补税和缴纳罚款的行为,该算是知错 就改。这个案子干到这里,是该告一段落了。是啊,谁会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浪费 在这样一个不出“果儿”的案子上啊。世界很现实,警察也不能免俗,大家是该将 有限的时间用到有价值的地方去。抓人、破案、加班加点,虽然是职责所在,也是 该在此基础上积累经验、建立功绩的,所以经侦总队的民警大都愿意侦办那些有领 导批示的大要案件,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个案子是赵顺在办的,过程便不同了。赵顺工作不惜力,甚至可以称之为 玩命。几年之中,江浩就没看过赵顺有过节假日,他似乎是一部不知疲惫的机器, 根本没有停止的可能。江浩将这个案子交给赵顺的本意,是想让他暂时缓解几天工 作压力,放松放松。没想到他却跟这个案子叫上了劲儿,削尖了脑袋钻进去调查。 税务、工商、银行,几天连轴转地调查,弄得罗洋、刘权怨声载道,一个劲地说赵 顺是捡了芝麻丢西瓜,但说归说,外出调查还得保证双人工作制。他们俩找借口不 去,赵顺就叫其他的民警帮忙,这样一来,案件的情况和进展就只有赵顺一个人掌 握。刘权在一次吃饭时开玩笑,说赵顺像极了《双旗镇刀客》里的沙里飞,赵顺没 看过那部电影,除了他大家都笑了。沙里飞的外号叫“大游侠”。 从这个案件易手给刘权后,办理速度加快了,取证条理清晰了,过程也是一步 一汇报,到了现在这个程度,该是圆满的结果。但江浩却还在犹豫不决,迟迟没有 作出批准。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份天衣无缝的报告,江浩有一种不安,他觉得哪里 不对,而自己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闭上眼,赵顺那张绝望疯狂的面孔似乎还在 面前,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久久不绝:“我不是疯子,是警察……” 任毅在奥迪Q7旁痛苦地呕吐,凌晨的冷风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对浓重的酒精 味道更加敏感。他终于停顿了下来,一下坐在了原地,眩晕、压迫、胸口灼烧的感 觉,任毅大口喘息着,像经历了一场磨难。石雷是自己打车走的,临走前反复嘱咐 任毅不要再开车,这点不用多说,任毅不傻,他不会因小失大,更不会意气用事。 在他的词典里,是没有所谓的侥幸和冲动的,他会按照自己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实施 计划,达到每一个目的。任毅出来谈事从不带司机,他不给任何人接近了解自己的 机会,他是个独行侠,想到这里,他感到得意。 任毅深深吐了一口气,晚上应酬的结果令他满意,银行的贷款审核顺利,石雷 是个讲规矩的人。他喜欢结交讲规矩的人,付出、获得,一切按照规矩进行交易, 一买一卖互不亏欠,生意才有的可做。任毅喜欢看到对手那种得意的表情,得意会 让人放松警惕,会让人低估对手,这样自己便能更加安全,弱者取胜的奥妙正在于 此。石雷的言谈举止无不流露着得意,任毅暗笑,龟兔赛跑的道理正如放长线钓大 鱼,他断定在未来的某一天,石雷将追悔莫及。 在这个弱者取胜的年代里,莽撞的强者勇敢地冲锋倒地,他们被冠以英雄的名 誉,而多思的弱者则踏着英雄的尸体占领阵地,最后掩埋那些被遗忘在路上的先驱。 有时强弱不分先后,胜负不分强弱。任毅觉得好笑,石雷、刘权,这些在自己面前 耀武扬威的小丑,他们早已成了自己局中的棋子。他努力站起来,摇晃着走到路旁, 伸手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