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赵顺平躺着,四肢伸展。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包围着他,像个安全的堡垒。约 束带绑得不紧,但挣扎却是徒劳。赵顺没有进入监狱,而是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从进入警车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反抗,他只是流泪,默默地流泪,痛彻的哭声在 他心里回响,那声音已几乎震聋了他的耳膜。 还是输了,赵顺想。他从获取便服,逃离医院,盗回工作证,成功躲避追捕, 一直到抓获任毅,获取口供,一切完全按照既定的计划实施,也基本完成。但他万 万想不到,就在即将获取任毅重要口供的最后一刻,自己的同事破坏了他的全盘计 划。一个犯罪嫌疑人,被警察从警察手里救走,笑话,天大的笑话。赵顺笑,而且 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无法控制。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找到我?赵顺反复思索,他的手机早就放在了家里,任毅的 手机在车里,车也没有开走,GPS 无法定位,小吕的手机也没有带,按说该想到的 他都想到了,怎么还会出现纰漏?为什么? 小吕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上面已经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那分别是罗洋、刘权、 单位的号码,最早的几个是他的父母。他关闭了“无声”,按动着键盘,给他父母 回了电话。他怎会知道,全盘皆输,仅仅就因为这个手机。 江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任毅已经等了他半天,看他进来,任毅站了起来。 “江队,是您找我。”任毅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任总,请您来,主要是想跟您谈谈赵顺的问题。”江浩说。 “您说。”任毅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出现了这种问题,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江浩喝了口水,“作为领导, 我会承担失职的责任。作为一个留院治疗的病人,赵顺擅自离开医院,在精神异常 的情况下,对您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是十分严重的问题。今天请您来,是想听 听您的要求,作为赵顺的领导,我会尽力将此事处理到您满意为止。” 江浩说得很客气,但那语气却没有一丝退让。任毅当然洞察到了那话里的含义, 江浩已经指出了一条道,那就是,第一,赵顺是个病人,是个疯子;第二,赵顺是 擅自离开医院的,未经医院和公安机关的允许,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同时他的身 份是个未治愈的疯子;第三,赵顺对他实施的抓捕和讯问,都是在他精神失常时进 行的,在整个过程中,他不该承担法律责任。 “江队,我感谢您对我的关心,也对公安机关这种积极处理问题的态度表示肯 定,但是,我觉得赵顺他在非法抓捕、拘禁我的整个过程中,没有精神失常,他不 是个疯子,而是个警察。他能制订如此周密的计划,到招待所开房拘禁我,把那些 莫须有的罪名往我身上加,说话办事是如此的缜密,头脑是如此的清醒理智,这点 我确定。作为一个执法的人民警察,擅自拘禁、殴打、逼供一个守法公民,这是我 不能容忍的,赵顺该受到法律的严惩。”任毅提高声音。 江浩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也没有立即接话。他料定任毅会有这样的表现。 门外的罗洋和刘权都静静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任总,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江浩也说出了“但是”,“但是,有 些情况我觉得您理解得不对。我没有任何庇护下属的意思,我是个警察,作为一个 执法者,我不会拿法律当儿戏,这点请您放心。但在这个事件上,有几个问题我还 要向您说明:第一,赵顺他是存在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在此之前,赵顺是因为在 工作中精神失常,被我们送进精神病院,而且经过了解,恢复的情况不是很好;第 二,赵顺这次跑出来,是由于他发病,擅自决定,我们公安机关没能掌握,也可以 说是失控了;第三,赵顺不是非法拘禁你,这还属于正常的执法行为。” “什么?正常的执法行为!”任毅一下火了,“江队,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你别激动,任总。他对你实施的是人民警察的留置盘查权,在此之前,他也 让不知情的小吕办了手续。” “你……”任毅语塞,“你这是在放纵犯罪!这事不会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们, 如果你们公安机关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我就将这件事情公诸于众,让世人来 作出评判。” “公诸于众……”江浩转头看着窗外,“任总,这件事,你不是已经开始着手 落实了吗?” “这……” “任总,有问题,你对的是赵顺。赵顺是我们的民警,也就是说,你对的是我 们公安机关。从这件事上讲,任何的媒体炒作,都会影响到公安机关的形象,我希 望除了进行客观的报道之外,一些歪曲事实、添油加醋的炒作该适可而止。不然, 我们也会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 任毅无言以对。 “任总,有些事能过去就过去,非抓着不放,最后不一定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得势时,得想着点自己的退路。”江浩与任毅四目相对, 称呼已由“您”变成了“你”。 “江队,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任毅说,“但我想,作为公安机关,起 码应该将这种害群之马清除出去。” “这是我们公安机关的事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任毅点头,“江队,再有什么问题,请您直接打给我 的律师吧,如果这件事无法得到公正的处理,我不排除进行诉讼的可能。” “感谢任总的理解和支持。我个人先感谢您。”江浩伸出了手,称呼又变回了 “您”。 任毅没有怠慢,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江队……”这时门开了,罗洋走了进来,像没看见任毅一样,“江队,那份 报告您看了吗?” 江浩一皱眉。“有这么着急吗?就差这点时间?”江浩伸手把身旁的一份报告 拿过来,但一时没拿住,掉在了任毅面前。任毅顺手捡了起来,停顿了一下,递还 给江浩。上面清晰地写着:关于对正毅公司涉嫌偷税案撤销案件的报告。 几天后,赵顺第三次走出了隔离区,在他的要求下,他又成了教授的同屋病人。 教授见他进来,没有说话,他轻轻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茶。 “我们又见面了。”赵顺苦笑道。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教授平淡地回答。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个病人。” “病人?”赵顺笑了,“连你也认为我是个病人?和你一样,我根本就没有病, 那些所谓的病,都是他们强安在我头上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我没有病, 他们便没法向上级交待,如果我没有病,他们就会承担失职的领导责任。他们在阻 止我办案,害怕我查出事实真相,你懂吗?我是被陷害的。” “呵呵……”教授竟然笑了,“你看看那个。”教授指了指病房外一个损坏的 长凳。 “怎么了?”赵顺疑惑。 “你再看看自己的右臂。”教授又说。 赵顺低头看去,自己右臂的下侧有一块伤。“这是……” “你完全记不起来了吗?”教授抬头看着赵顺,“你在一天晚上,曾拼命地打 那个长椅,护士给你注射了药物后,你才睡去的。” “什么?这……”赵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逃出去之前,曾因殴打他人被强行隔离,你记得吗?”教授问。 “这个我记得啊。”赵顺确定地说,“但不是殴打他人啊,当时你也在场,那 天是武疯子在殴打周警官,我是上去制止啊。”赵顺解释。 “你打断他两根肋骨,是制止?”教授说。 赵顺叹了口气,“我确实没有失控,说了您也不懂,打架有时就是这样,出手 轻了重了的,自己都说不好。” “你在制止谁?”教授皱了皱眉。 “武疯子啊,要不是我,周警官还不挂了。” “你制止的,是周警官,你打断的,是他的两根肋骨。”教授说。 “什么……不会,不会,不会!”赵顺摇头,“这绝不可能,我当时,当时…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不信,我明明救了周警官,你,你……” 教授冷冷地看着赵顺,一言不发。 “你,你一定是疯了。”赵顺看着教授。教授的眼睛里有种失望,那是种淹没 在平静里的失望,显得格外寒冷,“我要去问问医生,问问医生,到底是我疯了, 还是你疯了。” 赵顺边说边往外走,他要揭露教授的谎言,或者是证明教授的疯癫。他觉得可 笑,觉得自己可笑,竟然相信了一个疯子这么久。而就在他走出屋门的一刹那,他 感到天旋地转,一阵彻骨的寒冷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汗水浸透了衣裳,全身的毛 孔都张开了,贪婪吮吸着这种惊讶和恐惧。 武疯子从赵顺面前平静地走过,他转头看见赵顺,傻笑了一下。泪水淹没了赵 顺那唯一的希望。他再也控制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他感觉不到冰冷,因为 他此时的身体更加冰冷,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而身体却根本不听控制,越加 抖得厉害。他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是刘权的冷漠和任毅在大笑;他睁 开眼,看到的是那片冷冷的墙壁,无尽的惨白。痛苦和恐惧占据了他的大脑。我在 哪里?是梦还是现实?赵顺问自己。我是谁?到底是谁?是警察还是疯子?一瞬间, 信念崩塌,赵顺狂笑,他终于听到了那个该有的“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