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像个黑洞,掉进去就没有了。这个黑啊,是比矿石还黑。在那个阳光明媚 的早晨,顾明就掉进了这个黑洞,一向抱怨时间不够用的他,一下子失去了他用过 的和不曾用过的;时间,对他来说,突然间没有意义了。 他没想到这一天,像一道闪电,瞬间就来了。 问话的人,一直在问,他默默地坐着。问话的人猛地拍了桌子,一下子惊醒了 他:拍桌子,还有人敢拍桌子。操,吃了豹子胆。办公室里坐腻味了,想进山里挖 矿? 问话的人在问话的时候,他就想一层一层地把话说开,说问题的产生、发展、 结果,任何事情都有个前因后果,一句话两句话,说不到根上,挖到了问题的根, 就找见了病症。既是对症下药,也要有第一步第二步。他早已习惯了阐述,就像剥 洋葱,剥得眼泪汪汪,也不厌其烦地剥下去。 脑子一片空白,两个月来,心里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逻辑推理,全都没有了。 这啪的一声拍桌子的响声,又激起了他说话的愿望,这回,所有的话全涌到了脑子 里,千头万绪,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他想起了单位上第一个给他拍桌子的人。 那个人叫刘海,是局里的中层干部,那一年,局里提拔了两个副处级干部,局 里的两个中层干部都提拔了,就刘海落下了,这一落下,就等于晚搭一班车,下一 次等到猴年马月也说不上,遇到这种事,刘海的怒不可遏就直接表达在拍桌子上。 刘海一进他的办公室,就有一股逼人的情绪和愤怒的气势,啪的一声拍了桌子,扔 下一句话:为什么没我。 他一惊,然后又迅速平静下来。他阐述党的干部政策,把培养干部、考察干部、 提拔干部的程序认认真真地分一二三说了一遍,把干部应有的修养、能力、品格分 一二三四说了一遍,把刘海的优点和缺点分一二三四五说了一遍,最后,又把组织 上对刘海的信任和刘海充满希望的前途说了一遍,说得刘海一个劲地赔礼道歉,心 服口服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是谁啊,他是局长啊。他在这个局里当了二十年的局长,凭什么,不就是凭 着耐心细致地阐述道理吗。那一次,他得意地笑了,笑过之后,突然气愤起来,小 小的刘海,竟敢跟他拍桌子,要是人人都像刘海一样,有不顺心的事,就跟他拍桌 子,他这个局长还怎么当? 那次以后,刘海就去了局下属的煤矿当了头儿,一天到晚灰不出溜的,去搬煤 块了。 想到这些,他笑了。可一声怒吼,戛然而止了他的笑声。 顾明,你老实点。 初听起来,这个名字有点陌生,细细一想,这是他的名字。他当上科长之后, 就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了,都叫他顾科长或者顾科。他当上局长之后,顾明这个 名字几乎就闲置了。他的上司称他老顾,他的同事叫他顾局长,而他的下属,一直 都尊他为老大。即使他报销签字时,也只是龙飞凤舞地写个大大的“顾”字。 他抬头看了看他对面坐着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那拍桌子的年轻人, 满脸青筋,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又是一团乱麻。使他不 知道说什么,从哪儿说起。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要回去。他一下子躁动起来。他记得一天都没有看报纸了,一天都没有批阅 文件了。单位上有好多事,都等着他定夺。 平时在办公室,只要他轻轻咳嗽一声,就有人疾步走进来,请示工作,端茶倒 水,他只是习惯性地说,没事,没事,我只是咳嗽了一下。可手下的人就觉得事情 严重了,问头疼不疼,发烧不发烧,一会儿就给他弄来一大堆药。 他很烦,但也希望这样。一切都是按他的想象进行着,甚至比他想象的过犹不 及。 他太想回到他的办公室了,空调、电视、沙发床,时令水果、高级香烟,应有 尽有。还有那个年轻漂亮的打字员,讲姐妹间芝麻粒大的事情。 就这儿,你的铺。 是啊,是该休息了。往常的日子,他会和羊子一起,开一辆不起眼的越野车, 去绿城最偏远的农家山庄,悄悄住下来,泡温泉、按摩,在他们固定的那个房间, 按摩女那清纯的目光,顿时就把他的疲劳和烦恼吹散了。就像羊子说的那样,美女 的眼睛是一个鼓风机。 对了,羊子。羊子他娘的现在在哪儿,怎么连个信儿也没有。人都说,人走茶 凉,他这杯茶什么时候都不会凉在羊子身上。羊子只身从南方来到留城,一块五毛 钱吃了一碗牛肉面,就成了穷光蛋。是他,接济了他。是他,把他推向了人生的巅 峰。 想起那次与羊子的相遇,真是缘分。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他去一个牛肉面馆 吃早餐,在小城里,他总是习惯于吃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又香又辣,过瘾。按理 说,像往常一样,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之后,就走了,见了熟人,也是轻轻点点头, 这样的过程,都是在走出饭馆的步伐中完成的。可这次,情况有些特别,一个年轻 人竟然坐在饭馆的一角看书,书名竟然是他痴迷癫狂的《博尔赫斯中短篇小说选》, 饭馆的主人几次催促年轻人交饭钱,可年轻人只是说等等,看完这一页就交。他在 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一碗牛肉面一会儿就被他狼吞虎咽地干掉了, 像一个逃荒者。因为那一本书,因为他对那本书有和他一样的痴迷和癫狂,他想也 没想就随手把年轻人的饭钱交了。这下,年轻人有点不乐意了,紧跟着他出来。年 轻人一直在说,别把我看成乞丐。这样他们就成了朋友,话题就说博尔赫斯。 城市中有一个立体交叉花园,通往那里的路有无数条,可你执意要进去的时候, 怎样也进不去;当你快要忘了它的时候,随意地溜达,就进入了它的核心。这是他 们对博尔赫斯的另一种理解。 博尔赫斯在世界文坛上被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是他们友情的牵线人。一对同 病相怜的人,常常聊到深夜。他叫他羊子。 他还是科长的时候,就把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都提供给羊子,羊子开书店,倒 腾袜子、帽子、呼啦圈,都是他投的资。后来他又帮羊子贷款、揽工程,羊子的腰 包不长时间就鼓胀起来,越来越鼓胀起来。他曾以开玩笑的口吻告诫羊子:挣钱的 事,悠着点,腰包太鼓胀了,当心爆炸。 他是在听说了羊子大把大把给人送钱才这么说的。当然羊子曾一次拿给他五十 万,让他买车买房子,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被拒绝了的羊子,坚定地说了一句 话:听着,我欠你一百万。他听了之后,很是舒服。毕竟,他没交错羊子这个朋友。 不想,羊子没爆炸,他先爆炸了。 他也没干啥呀。 他牢记一个宗旨:吃一点喝一点是小事,只要不把公家的钱揣进腰包;收一点 土特产、收一两条高档烟、收一百二百的压岁钱,也没事,只要不贪心,也没事。 没事,没事,怎么就有事了呢?到底是啥事呢?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自从走进检察院的大门,他一句 话也没说,再说,他也没啥可说的。说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 又一次整整一天的“过堂”之后,他回到了看守所。头一天,看守所的那帮愣 小子,打得他浑身起包。被打的感觉,使他从混沌中一下子清醒了起来,狭小的看 守所监房里的肮脏、腐败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他。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浸染他,仿佛 要在一瞬间把他融化在此时此刻的现实环境中。他曾努力地挣扎过,反抗过,可那 股力量太强大了,迅速瓦解了他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他懒洋洋地躺着,不去管铺面 上厚厚的尘土,也不管头发乱不乱,整个儿就一个死人。 今天,天还早,他就回到看守所了。他渴望着那帮愣小子再痛痛快快地揍他一 顿。他面无表情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句话也不说,等待着。 愣小子们一拥而上了,有的抱着胳臂,有的抱着腿,有的还两手箍住了他的头。 他等待着一阵急风暴雨式的毒打,这样,他的心里能轻松一些。 “顾老爷子,顾老爷子,我们错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知道您是羊子 的哥们儿……”说着,一帮愣小子给他按摩了起来,头部、腿部、腰部,无微不至, 同样又使他清醒了起来。这帮愣小子把最好的铺位让给了他,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 利利索索。晚上,看守所的一号监房里摆起了四菜一汤,一帮愣小子们给顾明接风 压惊。 小子们个个嘴上抹蜜,都说他会遇难呈祥,吉人天相。顾明如众星捧月般度过 了他平生最难忘的一个夜晚。小子们帮他洗澡、换衣服,使他清爽了许多,也使他 坚信,他没有啥事,不几天,就会回到他那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这得感谢羊子。其实也不用感谢,两肋插刀的朋友,烈火中才能见到他的真金。 羊子现在在干啥呢?顾明想起了从前和羊子在一起的日子。 大概是二十年前,顾明是市政府的秘书,别小看一个秘书,宰相门前三品官。 跟着副市长,忙这儿忙那儿,到这个单位又到那个单位,走马灯似的。晚上,还要 安排各种各样的活动,一天下来,累得像龟孙子似的。顾明早就厌烦了这样的工作, 没几年,就要求去了市矿务局。 自从顾明在牛肉面馆里认识了羊子,两个人就形影不离。白天,顾明忙着给羊 子联系生意,毕竟他在市政府,各种渠道都通,羊子小打小闹挣了不少钱。晚上, 他们一起聊文学创作,羊子说挣钱,一定要写一部像样的小说,在最好的出版社出 版;而顾明一直痴迷于写诗,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那种,虽然机关里的陈 腐之气时时侵袭着他那点傲气,但骨子里还是文人的骨髓。 顾明在当科长的时候,一直不把科长当回事,对于他的上司,那些处长、市长 们,在内心里也是嗤之以鼻。当官的事,与知识、才气、人品似乎已经没有多大关 系。坐在机关里,耐得住性子的,就像慢火炖肉,把肉炖得稀巴烂,肉不是肉了, 肉成了人家碗里的汤,人家说汤好喝,就算是到头了,到头了,也就是个调研员, 括号副处级,来不及穿一身呢褂子抖一抖,就退休了。 机关机关,机关重重,弄不好,机关把你绞得粉碎,弄好了,从机关的缝隙爬 出来。那真是叫“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顾明常常大声朗 诵这两句革命烈士的诗句,机构里的老人们善意地捅捅他,意思是不要太猖狂,他 明白的时候,一个副处长的位子已经从他身边溜走了。看好他的一位领导狠狠地骂 了他一顿,让他管住自己那张嘴,耐心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可能是从那一次开始,他变得老练了。使他老练的不是领导对他的批评,而是 从前与他坐对桌的科长突然有了一间宽敞的大办公室,有了专车,有了漂亮的女秘 书打扫卫生。好多人议论着,本来这一切都是他的。与他的对桌比起来,他的条件 更优越,能力更强。可他没有挤上去。 看来,他必须要从那“敞开的狗洞子”爬几遭了。他心里很清楚,从“狗洞子” 爬出,就是一重更加宽敞的境界,就像坐车比骑自行车气派。没过多久,他的对桌 就对他指手画脚了。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也是他没办法的事。 他渐渐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的时候,羊子与他的共同语言多了起来。羊子说, 只要哥哥醒悟了,一切都不迟;只要哥哥有了位子,干啥都来得及。 可现在,羊子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