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尽管任职一事还在朦胧之中,尽管我竭力回避和华安县公安局的人见面,可身 不由己,到底还是随着周波、尉军等人,押着“二皮脸”来到华安县公安局。 华安对我并不陌生,因为我就是在这里开始警察生涯的,可那已经是快三十年 前的事了,我调到市局也十八年了。现在,我处于一种特殊的位置上,可能明天早 上我就成为这里的当家人了。此刻看到这幢大楼,我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对于一个县级公安局来说,这幢楼可以说是很大了,它矗立在十字路口上,高 达六层,呈弧形向西和向北两个方向延伸,看上去有几分雄伟的气派。只是大楼虽 然气派,可此时除了一楼值班室,几乎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 因为我举报的涉毒案没有证据,查不下来,而打警察的案子又是周波带人办的, 所以,尉军到了局里后,把“二皮脸”往周波手里一推,麻搭着眼皮就走了,我只 能跟着周波走进他的办公室,接受他和一个年轻刑警的讯问。 我当了大半辈子刑警,当了多年的刑警队长、刑侦支队长和刑侦副局长,作为 证人接受自己弟兄的讯问还是第一次。可我没什么不满,因为这是必须的。在周波 的讯问下,我把自己目睹“二皮脸”和大平等人殴打交警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笔录做完了,我对周波说:“这回怎么样,有证据了,人可以拘起来了吧!” 周波却暧昧地对我笑了笑:“我得请示一下!”说完就走了出去。 趁这工夫,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正要回刚才的办公室,另外一 个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里边走出来,我一下子认出了她,急忙叫了 一声:“燕子!” 邢燕看见我,露出白牙一笑。我问她怎么也来了。她说不是带回来一个女的吗, 她来帮着审一下。我问审得怎么样。她说,这个女的挺顽固,啥也不说,然后打开 门让我看。我探进头,看到屋里是那个被大平踹了一脚的瘦刑警和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仰着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她什么也没干,就是跟他们打了一会儿扑 克。瘦刑警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跟没听见一样,只是低头看笔录不说话。 邢燕关上门。我挺生气,问她是不是力度不够,怎么一个女的都问不下来。燕 子就笑了,说我歧视女性。我也笑了,问那个瘦瘦的刑警叫什么名字,看着怎么那 么窝囊。燕子告诉我,他叫季仁永,有些特殊情况所以才这样。然后我们就说起闲 话,她追问我到底来华安干什么。“我怎么觉着你来华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呢? 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啊……” 我正考虑是不是要把真实的目的告诉她,周波走过来。我问周波请示得怎么样, 周波低声说:“没办法,我得马上放人!” “放人?” “领导说,只有你一个人的证据还不够,被打的交警自己都说不清楚咋回事, 也没有另外的人作证。所以,形不成证据链,只能先把人放了再说。” 我压抑着愤怒,逼视着周波:“周波,你是不是警察?” 周波迎着我的目光:“是。” “你什么职务?” 没等周波回答,邢燕把话接了过去:“严局,你这么厉害干什么呀?他是我们 刑警大队长不假,可他说了不算!” “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谁要你放人的?” 周波和燕子对视一眼,低声说:“是屠局下的令,他主管刑侦和治安,我能不 服从吗?” 去医院的路上,我向周波询问了一下被打交警的情况。周波告诉我,这个交警 叫李炎平。最初,他也指认被大平、“二皮脸”和“三榔头”打了,事情的经过也 很简单:出事前,“二皮脸”和大平各开了一辆车,在大街上相向而行,两辆车走 了个对头就停下来,打开车门探出头就唠上了。两辆车这么并排一停,肯定把道堵 上了,影响了交通,可是,他们根本不顾过往车辆的喇叭,只顾唠自己的。这时, 交警李炎平赶过来,请他们赶快离开,他们觉得伤了他们的面子,居然下了车大打 出手。 我问:“当时有那么多人围观,怎么会找不到一个证人呢?” 周波叹气说:“不是找不到证人,是他们不作这个证。严局,你要是能在华安 待上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往下说了,我也没往下问,就把话题扯回来,让周波分析李炎平为什么改 变了态度。邢燕在旁笑了一声说:“严局,您装糊涂吧,干了一辈子刑侦,这事还 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不用说,肯定是有人背后做了他的工作,而且给了赔偿,把他的 嘴封上了。 到医院后,我和周波、邢燕悄悄来到李炎平的病房门口,先从门上的窗子向里 边看了看。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李炎平是穿着病服,脸上有伤,眼睛青肿着, 头上也包扎着绷带,可是,他坐在床上,正逗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玩耍,旁边 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一边看着李炎平和小孩儿,一边削苹果皮。 周波悄声对我说:“那女的是李炎平媳妇,那孩子是他儿子。” 我小声说:“你看他像头晕什么也记不住的样子吗?” 周波有点尴尬:“不像,这小子,肯定是装的!” 我不再问什么,抬手就要开门,可这时室内传出手机铃声,只见李炎平接起手 机,放到耳边,惊慌的声音传出来:“什么……这……好,我知道了……”李炎平 说完,慌忙放下手机,把孩子交给妻子,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不用说,眼睛一定 闭上了。 这个电话有问题。我开门闯进病房,周波跟在我身后。 李炎平的媳妇看到我们一愣,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欲阻止我靠近李炎平,可是, 我的行动更快,两步迈到李炎平病床前,果然,他双目紧闭,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周波把我介绍给李炎平媳妇,没等我发问,她就不打自招地说:“局长,炎平头晕 得厉害,说不了话。” 这种时候,没必要绕弯子,我当即指出,我们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看到 了李炎平刚才的样子。李炎平媳妇脸色通红,支支吾吾。我也不听她解释,转向李 炎平大声说:“李炎平,我是严忠信,就是你挨打时帮你的那个人。你不够意思啊, 我这么大岁数,豁出挨打去帮你,你连句感谢话都不说,就这么一头往床上一扎, 装熊了?” 周波也帮腔:“李炎平,要不是严局帮你,你不知让他们打成啥样呢。现在严 局跟你说话,你咋能这样子呢?” 燕子在旁边溜缝:“李炎平,我看你连我们女人都不如!” 李炎平装不下去了,眼皮终于睁开了,却不敢看我,低声说:“严局长,谢谢 您,可是,我的事您别管了!” “你堂堂一个警察,当着那么多人,让人打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就拉倒了?” 李炎平抬起眼看看媳妇,两人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我逼问:“怎么,不好张口?那我替你说,他们是不是托人找你了?可你想过 没有?你收了钱,却把脸丢了,今后你还怎么上街去执勤啊?” 李炎平的脸成了红布。这时,周波又不失时机地开了口:“炎平,难道因为几 个小钱,就把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李炎平再也忍不住,猛然抬起头,“你们知道啥呀?不是我要这么干,你们不 知道他们托的谁,我能扛得住吗?” 我说:“那好,你说,都谁找过你?我是豁出来了,你对付不了他们,我替你 对付。” 李炎平把脸扭向一边,叹息一声:“别人找我,我都不怕,可是,他们找我, 我……” 就像演戏一样,正演到节骨眼儿上,李炎平正要说出找过他的人,病房的门突 然开了,一个人大步闯进来,把李炎平的话一下堵了回去。 这人四十左右年纪,穿着便衣,身坯粗壮,板寸,黑褐色脸膛,脸上的汗毛孔 一个个清晰得像用锥子扎出来的一样,嘴角向下斜撇着,把脸上的肌肉也连带着扭 歪,一双眼睛冒着凶光,浑身带着一股煞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而且很容易 联想起一个词:“土匪”。 他的外号正是“土匪”——华安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和治安的副局长屠龙飞。屠 龙飞走进来,眼睛根本就没瞅我,冲着周波就骂起来:“周波,你他妈想干啥?不 是让你放人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扣着?咋的,我说话不好使啊?” “不不,屠局,不是我,是……”周波把眼睛看向我,显然是想让我替他招架。 可是,屠龙飞仍然不看我:“你不用找挡箭牌,你他妈的归谁管不知道吗?” 我扭头看了一眼邢燕,她也是一脸愤怒。我不能再忍耐了,咳嗽一声开了口: “屠局长,你这是干什么呀?这里是医院,让别人听见成什么了?这事你别怪周波, 有话跟我说!” 屠龙飞这才不得不把眼睛转向我,大概,我毕竟当过市局刑侦副局长,从关系 上说,是他的上级,所以给我一点儿面子吧,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严局,不是 这么回事,你也当过领导,你说,你说句话,下边不当个事,你心里啥滋味?” “我不是说了吗?不关周波的事,是我的主意。” 屠龙飞把眼睛麻搭下来:“严局,你这话啥意思啊?你过去是当过领导,可现 在已经退了,难道还要继续领导我们华安公安局吗?”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总有一半责任在我身上吧。你要收拾,就收拾我,可 是这件事不能这么处理。咱们警察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就拉倒了吗?如果 你坚持这样,我要以个人名义向市局和省厅反映!” 屠龙飞一时语塞:“可是……证据呢?李炎平当时就被打晕了,什么也记不清 了,又找不到证人,拿啥处理人家?” “我不是证人吗?” “严局,你应该比我明白,要定谁的罪,光你一个人的话能行吗?” “当然不行。可证据不会自己跑到咱们手里来,得靠我们去搜集!对这种殴打 警察的案子,你们连十二小时都不到就把人放了,像话吗?” 屠龙飞的耐心终于到头了:“严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得提醒你,现在 华安公安局当家的是我,不是你。” 一个副局长居然敢说出这种话,太狂妄了!莫非市委常委会结束了,定了他当 局长?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可是,嘴里依然强硬:“不管谁当家,也得依法办事, 咱们的弟兄被打了,你怎么能这种态度?” 屠龙飞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的脸色也变得格外激动,马上把电话放到耳边 :“二哥,怎么样……”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去。 我和周波、燕子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俩都闪着狐疑不安的眼神。我本能地意识 到,这个电话和市委常委会有关。 又一个人的手机也响起来,是我的。我急忙拿出来看了一眼,正是汉英。我把 手机放在耳边,汉英的声音立刻传来:“师傅!” 我说:“我听着呢,怎么个情况?” “师傅,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的心立刻沉下去,我忽然感到,我此时是多么想当这个公安局长,可是…… 可是,汉英的话马上又把我往下沉的心又提上来。“进常委的事暂时不行了, 政法委书记也没让你兼……总之吧,市委领导们意见不大一致,所以最后决定,只 让你担任公安局长职务,别的暂时就不行了。当然,先任公安局党委书记,主持工 作,局长的任命要等待人大通过后才能下!”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我接着汉英的话说:“我现在就想履行职责,可以吗?” “可以呀,从市委常委会决议形成那一刻起,你就是华安县公安局党委书记, 实际上也就是公安局长了……你怎么这么着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过后再告诉你吧,我急着行使职权。”我放下了电话,看看周波和燕子,又 看看李炎平。他们也在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们说:“我必须告诉你们, 我现在是华安县公安局党委书记。周波,你立刻为‘二皮脸’办理刑拘手续,同时, 组织力量,尽快将他的另两个同伙抓捕归案。” 周波神情激动:“严局,是真的?” 邢燕也高兴地说:“我说你来华安肯定有事,太好了……” 这时,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我以为还是汉英,可听到的却是魏兰的声音:“你 死哪儿去了,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天哪,我光顾忙了,她还在“天上人间”呢! 我上任了。以这样的一种特殊的、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方式 上任了。当天晚上,我老伴自己一个人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我知道她生气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心里一万个抱歉,却没法对她说,只好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 子也不主张我当这个公安局长,但他知道劝不动我,只好说,妈妈有我照顾,你放 心…… 我到华安的第二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市公安局彭局长及华安县委书记 夏汉英、县长贺大中、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霍世原陪同我来到了华安县公安局,召 开了有华安县公安局党委全体成员和中层科所队领导参加的会议,宣布了关于我任 职的决定。接着,又召开了全局民警参加的见面会。 散会后,我把周波叫到了办公室,追问他抓捕大平和“三榔头”的进展情况, 想不到周波却说:“这两个案子已经交给治安大队了。是屠局长定的。” 我一听就来了气,但是,不能冲周波发作,就让他先回去,想找屠龙飞问问。 可我上任后,屠龙飞一直没上班,连个面也没照过,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打他 的手机又关机。那就对不起了,你不在,我不能不干工作。我想了想,拿起电话找 尉军。 尉军来到我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严局,昨天的事对不起了,当时我态 度不好……” 我说:“没啥,你对我态度啥样我不计较,我计较的是对群众的态度,对工作 的态度。那三个小子的案子交给你们了吧,办到什么程度了?” 他急忙说:“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事呢,您看,三个人就到位一个,怎么处理啊? 再说,他们的事再严重,也只能按斗殴处理……” 一听这话我又来了气:“你说他们打警察是斗殴?” 尉军急忙更正:“不是,是殴打他人,可是,后果不严重啊,李炎平只是轻微 伤……” “李炎平是执行公务,他们打李炎平就是暴力妨碍公务,你必须尽快把一切查 清,抓到逃跑的两个家伙,从重从快处理!还有他们吸毒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尉军满脸愁容:“这也不好查,过去从不掌握‘天上人间’有黄赌毒的事,‘ 二皮脸’和那个女的是承认吸毒了,可他们说过去从没吸过,这回只是试试,而且 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中得到的毒品,跟‘天上人间’没什么瓜葛……” 从尉军的态度上看,指望他们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是不可能了,必须交给别 的办案单位,而别的办案单位也就是刑警大队了。我拨了周波的电话,叫他跟我一 起去医院看李炎平。 上次,我就差点从李炎平嘴里问出真话,只是被屠龙飞打断了,所以对这次见 他,我是充满希望的。可是当我追问起李炎平被“二皮脸”等人殴打的事情时,他 为难地摇头说:“严局,您这么关心我的事,我感谢您,可这事您就别问了。” 我让李炎平放心,说我不会让屠龙飞知道他对我说过这些话的,然后又问他, 在他被打的时候,在附近看没看到认识的人,他是交警,肯定认识一些司机吧,当 时道都挡上了,车也都拦下了,他就没看着熟悉的司机吗?这一启发还真管用了, 李炎平立刻提供了一个人:“毛立峰,我看着毛立峰了,他就站在我不远的地方, 开始还想上来拉架,可是,被他们踹了两脚,就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