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知道,黄鸿飞不会那么轻易被攻克,所以对讯问没有抱太大希望。事实也如 此。我让周波攻黄鸿飞,自己进了丁英汉办公室,他带着两个刑警正在给蔡江做笔 录。说起来,三个人中,蔡江的责任最轻,他是在季仁永的招呼下,才动手阻拦我 们行动的,所以,对他的讯问只能围绕这些进行。之后我走进了季仁永的讯问室, 亲自与他交锋,想打打他的气焰,可是他态度依然十分恶劣。他说是我把他逼上这 条路的,他本想改过自新,可是我不给他机会,他只能走这条路。我问他知道不知 道贾氏兄弟是什么人,他听了这话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什么人?好人,是华安县, 不,是江新市有贡献的企业家,利税大户,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啊,你说他们是什 么人?”这话把我问住了,因为我不能当他的面说贾氏兄弟是黑社会呀,如果他传 出去,人家上门来问我,我怎么回答?我不再理睬他,让两个刑警给他办个行政拘 留的手续,可他们出去不久就给我打来电话说:“贾老大他们来了,堵住我们的车 不让走!” 我和赵副局长带着两个刑警走出办公楼,看到五六个汉子拦住了押解季仁永的 警车,为首的正是贾老大。他看到我,立刻迎上来发难。“严局,为啥呀?你抓了 我的人,总该给个说法吧!” 我沉下脸来:“贾总,这里是公安局,我以公安局长的身份提醒你,不要影响 我们执行公务。”转身对民警说,“开车,去拘留所!” 警车鸣着喇叭缓缓启动,贾老大还不想让路,但是,在我的逼视下,最终还是 闪开了身子,警车缓缓向外驶去,季仁永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严忠信,我要告 你,等我出来非告你不可!” 警车驶远,我这才告诉贾老大,我们在带黄鸿飞回局的时候,季仁永暴力阻挠 我们行动,所以要拘留他几天。贾老大大概觉得在这件事上搅不出什么,就把注意 力转向黄鸿飞,问我为什么带黄鸿飞和蔡江来公安局。我说,如果他以这样的方式 质问我,我有权拒不回答,如果换一种文明的方式,那就请他把手下打发走,一个 人跟我去办公室谈,我会把一切告诉他的。 贾老大想了想,留了两个手下等在外边,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去吧!”然 后,跟着我和赵副局长进了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里,还跷起了二郎 腿,眼睛斜着我:“严局,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抓黄处长?我们宏达集团 可是有律师的。” 我冷笑一声,说他可以去告我,不过我是多年的老公安,对法律肯定比他知道 得多,他别自找没趣。然后,我话锋突然一转说:“贾总,您来得正好,我正好有 事要问您!”随即,我问起他在东风机械厂原址上建商品楼的事。 他一愣:“严局,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那片地买下来的。” 我的问话看似简单,其实里边有个陷阱,因为,只要他承认是他买下的那块地, 就等于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可是,贾老大并不愚蠢,他立刻反应过来:“这话说来 可长了,这块地,既是我们买的,也不是我们买的,我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 这显然是假话,可是,没有证据,也就不能当面揭破他。我敷衍了两句,又问 那个商家姓甚名谁,是什么企业。他回答了几句不耐烦起来:“严局,你问这些干 啥呀?难不成你是要调查我?” 我直来直去地告诉他,东风机械厂的下岗职工们找县委县政府反映这事了,认 为他们的厂子卖得有问题,县委、县政府责成我们公安局调查。 贾老大支吾起来:“你们调查可以,但是,这跟我们宏达集团可没关系。” 我说:“我没说跟你有关,可是,黄鸿飞确实有重大嫌疑。贾总,你们既然和 这事无关,为什么为他大动干戈?你这一闹,我反倒觉得和你们有关了!” “不不,我们和这无关,无关。”贾老大想了想说,“那好,我先回去了,不 过,我希望能尽快放人。”说罢他起身走了。 我回到楼里后,立刻奔向刑警大队的讯问室。黄鸿飞一直没有交代,我看到他 时,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坐到主审位置上,为了先让他放松下来,就问 起他过去的经历。他开始还戒备着,后来见我真感兴趣,就说起他过去的一些风光 事迹,如何苦练武功,击败一个在全国都有名气的对手云云。我看他真的放松了, 突然又回到主题:“拍卖会那天,你在会场外边待了多久?” 他一愣,来不及思考,说:“大概……一个小时吧。不,半个小时。不,没有, 也就十几分钟。” “当时,你待在什么位置?我知道你在车里,你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他同样没有准备,顺嘴就承认,车停在拍卖会场外街道旁。我接着再问,他当 时都看到了什么热闹,他额头冒汗了,说他看到那儿围了一帮人,闹闹吵吵的。我 又问,他在那里看没看到认识的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这是讯问技巧之一:那就是,在对付撒谎者的时候,最锐利的武器就是追问细 节,他在大节上可以撒谎,但是,细节总是编不圆,而且往往越问漏洞越多,自相 矛盾,最后无法自圆其说。现在黄鸿飞就是这样,他既然承认出现在会场外,那么, 就应该看到一些情况,就应该看到那些歹徒。可是,他不知道我掌握了什么情况, 如果他说不认识,我可能已经掌握了都有谁在那里,而其中肯定有他认识的人,如 果指出都谁在那儿,无疑又会暴露同伙,而且还会给我更多的证据。所以,我越问, 他的汗越多。最后他有点撑不住劲儿了。 周波告诉他别抱幻想了,我们严局已经跟贾老大谈过了。他的意思本来是想说, 贾老大帮不了他黄鸿飞,已经灰溜溜地走了。可是黄鸿飞领会错了意思,立刻大叫 起来:“你们别乱猜,这里边没有贾总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无形就等 于招认了。 我追问:“那好,你说没他的事,有谁的事?你是宏达集团的人,那块土地现 在又在宏达集团手里,你说没他的事,谁信哪?” “拍卖会那天的事真和贾总他们无关,地是他们后来从那个人手里买的。” 我继续问,他说的那个人是谁。黄鸿飞只好说,是省城的尤子辉,也是尤子辉 让他那么干的。我问他跟尤子辉什么关系,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朋友。我又问他那么 干,尤子辉给了他什么好处。他支吾着说没什么好处,他就是帮他一个忙。我没再 追问这件事,而是反回来问,他是如何组织那些人去拍卖会场的,去的人都有谁。 讯问就是这样,一旦打开缺口,他就是想再缝也缝不上了,黄鸿飞只好陆续供认了 那天的基本情况。但是,他还是咬定跟贾氏兄弟无关,是他帮着尤子辉干的,我们 也不要再找尤子辉,所有责任都由他自己扛。 想得美,这个事,我非查个底儿掉不可。 十二小时过去,蔡江放了,黄鸿飞却进了看守所,被刑事拘留了。 周波带人赴省城,可是却扑了个空。他打电话告诉我,按照黄鸿飞提供的情况, 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查到尤子辉这个人,可是,他最近却突然在省城消失了,家也 搬走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至于他的公司,在工商局也查了,只是个空壳公司, 因为一年多没登记,注销了。更为可疑的是,据他们调查得知,尤子辉只是一个做 小生意的,根本不可能买得起东风机械厂。 尤子辉肯定是贾氏兄弟的替身,他是替贾氏兄弟出面的,目的无非是避免贾氏 兄弟的嫌疑。可是要把真相查清,拿到铁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告诉周波, 和当地的辖区派出所联系,请责任区民警帮我们查一查,并替我们盯着尤子辉的家, 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替我们控制住他。 案子一时查不下去了,而且,我一时也顾不上这案子了,因为我成了被告。 那天,我突然接到周波的电话,他声音急促地告诉我,检察院法纪科的检察官 来到刑警大队,要带他和两个弟兄去检察院。我急忙赶到刑警大队,两个检察官对 我说,季仁永把我们告到他们那儿了,他们奉领导之命来调查,所以,周波他们必 须去检察院。我既意外又气愤,可是,人家是检察官,我这个公安局长管不着,所 以我只能让他们等一等,然后给检察长费松涛打了电话。他听了之后一愣,说让我 等等,一会儿再跟我联系。我从他的口气中感觉到,他好像不知道这事,如果他真 不知道,那肯定是哪位副检察长的指示,我一下想到了是谁。果然,一会儿费松涛 把电话打回来,说他问过了,是有这事,这是屠副检察长抓的案子。费松涛问我怎 么个情况,我把拘留季仁永的经过说了一遍,费松涛听完后说,如果是这样,没什 么事啊。我说既然没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大动干戈呢?费松涛有些为难地说:“既 然他们要查,就查查吧,你们既然没事,怕什么?”我听了心里来气,向他指出, 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损害公安机关形象,还干扰我们办案。费松涛听了苦笑说: “严局,您这是自作自受,当初我不要他,你非把他推给我不可,现在尝到滋味了 吧。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过问这事,要不,您亲自找他谈谈?” 费松涛是这种态度,霍世原态度更暧昧:“既然你们没事,让他们查吧。要是 查不出啥来,不恰好证明你们是正确的吗?” 霍世原指望不上了,我只好找华安的最高领导。汉英听完我的话,好像牙痛似 的吸了几口冷气说:“屠龙飞怎么能这样……可是,师傅你知道,我是县委书记不 假,可我不能啥事都管哪,何况,这关系到你们公、检两家的关系,关系到你和屠 龙飞的矛盾。他们又刚刚开始查,还没个说法,我怎么过问哪?还是等等再说吧!” 我气愤地说:“那好,就让他们查吧。我也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而且是指挥 员,是不是也得被他们传去接受调查?” 汉英听了这话一愣,想了想说:“这可不行,他们调查下边行,调查你绝对不 行。” 我避免了被查,周波他们就没这个待遇了,他和参与那天晚上行动的弟兄,逐 个被传到检察院接受讯问,而且,一问就是一天,到十二小时了才放回来,意思明 摆着呢,查案是假,整人是真。检察院虽然没有查我,可是,我也没有完全置身事 外。这天,法制科的人带着一个男子进了我的办公室,介绍说,这个人是季仁永聘 请的律师,他来找我调查当时的情况,因为季仁永还准备提请民事赔偿。我极为气 愤,对律师说,我没什么可提供的,就等着上法庭了。律师离开后,我和梁文斌分 析了一下,觉得这一切都是贾氏兄弟在后边操纵的,以此打乱、干扰我们对东风机 械厂拍卖案的调查。 事情还在继续,检察官们还在一遍遍地找周波等人的麻烦。在我一时想不出好 办法的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促进了事情的解决。 霍世原把我请到办公室,把几张打印材料递给我:“严局,你先看看!” 我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是一篇文章,题目是:《公检较力为哪般》,内容正是 县检察院查我们公安局拘留季仁永的事。文章详细地披露了我们拘留季仁永的经过, 然后写到检察院如何介入,对周波等人的审查,而且迟迟不予结案,导致公安机关 陷入被动,公安民警情绪受到影响,等等。义愤和不平跃然于字里行间,文章的最 后还辛辣地发出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作为检察机关,有权力对公安机关进行监 督制约,但是,这种监督制约是正常的吗?当今,华安政法机关中存在多少腐败现 象,有多少比这严重得多,他们为什么不去监督?为什么偏偏盯住了这起案件?同 时我们还想问一问,为什么这种事没人过问,任公检两家扯皮,还要扯到什么时候 才能结束…… 霍世原问:“严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我反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这篇文章是我授意写的?” “我没说你授意写的,可文章的立场在那摆着呢,完全倾向于你们公安局,外 人能知道这么具体吗?这显然是你们内部人。” 这话对,可我确实不知是谁写的!我问:“这文章是在哪儿发现的?” “看样子你真不知道,就贴在网上,咱们华安的帖吧上,你回去抓紧查查吧。 到底谁写的查清楚,得处分。这是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哪?” 我说:“这不合适吧,就算查出来了,人家犯了哪一条?我们抓黄鸿飞,拘留 季仁永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也说不上是泄密。人家只是就这个事发表一下个人看 法,我们根据什么处分人家?” “你这意思,就听之任之了?你想过没有,这篇文章,会对我们华安的政法工 作造成什么影响?”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回去先通过正常渠道查一查,看是谁写的,如果查 出这个人来,就让他把文章从帖吧撤下来,至于怎么处理,然后再说吧!” 返回路上,我心情挺复杂的。说心里话,我真赞同这篇文章,它说出了我憋在 心里的话,没准儿,还能促进事情的解决。但如果写文章的人真是我们局里的,我 确实有授意、指使、操纵的嫌疑。其实不用查,在霍世原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想到 了一个嫌疑人,回到公安局,我就把她叫了过来。 燕子很快就承认了:“就是我写的,把它贴到网上了,犯哪条儿了?是不是要 处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但贴在华安帖吧上了,还给省法制报寄了,省人大和 市人大也寄了。” 次日,文章真的在省法制报登出来了,而且,在文章的结尾,还发表了知名法 律权威的短评,尽管他说得很含蓄,但是,倾向我们公安机关的态度还是一眼可以 看得出来的。省法制报可是全省唯一的法制报,读者面很广,这篇文章的影响是可 想而知的。 果然,我刚看完报纸,就接到县委办电话,让我和梁文斌到常委会议室开会。 会议开始,汉英就单刀直入:“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 费松涛急忙声明:“夏书记,这和我们检察院可没关系。您一定看出文章的导 向了,要是我们找人写的,能这样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和梁文斌,梁文斌急忙声明:“各位,我和严局长都没 授意任何人写这篇文章。” 屠龙飞哼声鼻子:“我才看出来,有人原来是胆小鬼,就能背后整事儿,到时 候不敢站出来了。” 汉英说:“谁写的就先别追查了,咱们要是没有这个事,怕人家写什么?还是 研究研究,你们公检两家的官司啥时是个头吧!” 我和费松涛对视一眼,我说:“这不取决于我们,我们是被调查的一方。” 费松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屠龙飞就说:“我们调查是履行职责,有人告你们, 我们就调查,犯啥毛病了?一篇狗屁文章能咋样?妈的,我早晚把写文章的人揪出 来,非狠狠收拾他不可。” 汉英拉着脸说:“行了屠检,你还嫌事小啊?霍书记,你先谈谈吧!” 霍世原皱着眉头:“检察机关根据受害人举报进行调查,是他们的权力呀,我 们不好干预呀!” 汉英不高兴地说:“对,党政领导确实不应随意干预司法机关办案。可是有一 点我们必须明白,那就是,我们的国家是由共产党来领导的,政法机关也必须置于 党的领导下,在华安,党的领导就体现在我们县委上。出了这种事,如果县委再保 持沉默,就是失职。现在大家都说说吧,费检,你们是主导的一方,先谈谈吧!” 费松涛无处回避了,他看看屠龙飞,为难地说:“案子一直是屠检抓,还是屠 检汇报吧。” 屠龙飞迫不及待地说:“我汇报就我汇报。”于是,他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季仁永如何控告我们,他们经过调查,我们公安局确实存在问题。一是在往公安局 带人的时候,态度不好,还动了手,打伤了季仁永。说着居然拿出几张不十分清晰 的照片,声明是季仁永当时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季仁永,他的脸上、 手背上确实有破皮伤。二是我们公安局非法拘禁。不应拘留季仁永而拘留了,有打 击报复之嫌。所以,他们调查我们是完全应该的,有关人也应该负责任的。 屠龙飞说完了,汉英让我发言,我让跟我一起来的法制科长先谈谈。法制科长 一条一条指出:一、对季仁永实施行政拘留的主体是公安机关,而公安机关是有这 个权力的,不存在非法拘禁问题。二、季仁永暴力阻碍公安机关传唤嫌疑人的事实 是清楚的。三、对季仁永采取的拘留措施是得当的。之所以拘留了半个月,是因为 情节特别恶劣,在公安局长带队抓捕嫌疑人的时候,他居然出面阻拦,而且在警察 再三劝阻后,仍然一意孤行,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屠龙飞当然不服我们的看法,并且在是否非法拘禁问题上展开了辩论。屠龙飞 指出,季仁永阻拦我们的时候,是问我们为什么要带走黄鸿飞,而我们拒不告知, 才引起他的阻拦,是我们公安局过失在前,季仁永阻挠在后,所以就构不成暴力阻 碍执行公务。法制科长反驳说:在是否告知的问题上,法律没有明确的规定,即使 有规定需要告知,季仁永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黄鸿飞的直系亲属,所以也就没有 权力过问,公安局也没有义务必须告知他。这话把屠龙飞的嘴堵得结结实实,他忍 不住骂出来:“妈的你想咋的?我不在公安局了,管不着你了是不是?” 我故意不吱声,让他表演,可是霍世原马上意识到屠龙飞表现不妥:“屠检, 说什么呢?尚院长,现在公检两家都是当事人,只有你们法院在里边没有利害,还 是从你们的立场上说说吧,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法院尚院长对费松涛说:“费检,多少贪污腐败、违法乱纪的案子等你们查呢, 怎么在这事上下这么多力气呀?说句不好听的,这可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哪!” 费松涛被说得脸上出现了红晕,不高兴地对屠龙飞说:“屠检,这事到此为止 吧!” 最后,汉英作了结论:“我虽然不是很清楚这里面具体的法律规定,可也能听 出个是非来,无论从法律上,还是多数人的意见上,这件事都该画句号了!” 可是,屠龙飞忽然又提出了黄鸿飞的案子,他说,黄鸿飞的刑拘已经超期,也 该有个说法了。我指出,我们超期羁押经过申请由费检亲自批准了。屠龙飞说,批 准的这次也快到期了,我们应该抓紧把案卷移送给检察院批捕。我一下就明白了他 的意思:虽然有两个人的证言,黄鸿飞本人也认账,可是,尤子辉还没到案,屠龙 飞再插一手,检察院肯定不会批捕。如果把案卷移送给他们,那么,“三榔头”和 毛子等人的证言就会暴露,那就后果难料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同意给黄鸿飞暂时 办理取保候审手续。我知道,黄鸿飞放出去,这个案子恐怕更难有进展了,可是没 有办法,暂时只能这样了。 屠副书记是突然来华安的。汉英接到市委曹书记的电话,急忙通知我做好警卫 工作。我手忙脚乱地动用了一百六十多名警力,总算在屠副书记赶到前安排好,然 后和县委四大班子的领导到进城的路口去迎接。 屠副书记五十出头年纪,看上去很有气派,一一与县领导握手后,没有答应汉 英和贺大中去县委或者招待所的请示,而是大声说:“还是先去宏达集团吧,多少 年没来过了,看看他们现在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宏达集团已经得到通知,贾老大、贾二和集团的一些管理层人物正在大门口迎 接。屠副书记一下车,双方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之后就进入楼内一个能装几百人 的大会议室,会议室布置豪华气派,屠副书记对汉英和贺大中提议说:“我来华安, 也就是跟大家见见面,说说话,我看这个会议室挺好的,就别换地方了,行不行?” 汉英和贺大中急忙点头,马上让县委办通知,全县四大班子及各大科局的领导都以 最快速度赶到宏达集团会议室来开会。 人到得差不多了,会议开始。坐到主席台上的是四个人,左右两头儿坐的是市 委曹书记和文市长,而坐在他们中间的,除了屠副书记,还有一位特殊人物,正是 原华安县委书记、后来的江新市委副书记庄为民,他这个已经退下去的市委副书记, 此时硬把现任市委书记和市长挤到了两边。至于县领导则谁也没有坐到台上,县委 书记汉英也是致完了欢迎辞就从台上退下来,坐到第一排角上的座位。 屠副书记开始讲话。他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是临时起意决定回老家看看, 惊动了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因为我下午还得去江新,时间很紧,也就不绕圈子 了。首先我要说,我是从华安走出去的,对华安这块土地,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是有 很深感情的。其次是回来后,感觉华安变化很大,和我十年前离开时,可以说是焕 然一新。应该说,这是历届县委、县政府及人大、政协共同努力的结果。不过,我 必须强调一点,老书记庄为民功不可没。我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庄书记表 示衷心的敬意!” 会场上响起热烈掌声。屠副书记讲完,又请庄为民讲话。庄为民稍稍推辞了一 下说:“既然屠副书记一定要我讲,我就随便说几句吧……”庄为民回顾当年他在 如何如何困难的情况下,开创出华安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云云。不过,说 来说去还是说出了一点实际的,“大家还记得吧,我上任时,宏达集团刚刚起步, 还很不起眼儿,好多人没把它放在眼里,甚至还有好多人看不惯他们,可是现在怎 么样?每年给华安县财政上缴利税就上千万哪,我不敢贪功,可是我却敢说,我为 了扶植宏达集团是作出了贡献的……”接下来的话马上就针对我了。“作为一个民 营企业,不可能不存在一点儿问题,贾文才兄弟也不是圣人。可是,我们看问题要 看主流,看大局,要看他们的贡献,对他们存在的不足之处,要从善意的立场出发, 从帮助他们的目的出发,来帮助他们改正。我没有批评哪位的意思,我觉得,以汉 英书记为首的这届班子是有希望的,是能干事肯干事的,上任后也取得了一定的成 绩。但是,我也提一点儿小小的意见,你们是不是急于求成了一点?你们还年轻, 急于开创新局面,我无可厚非,但是,开创不是否定历史,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挑 历史上的毛病,这种态度是不可取的……” 只要不傻,谁都听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意识到,庄为民那些高来高 去的理论背后是有真实指向的。我眼睛的余光看向贾二的方向,他一副虔诚的表情, 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润,想来,一定很受鼓舞吧。 庄为民终于说完了,屠副书记又接过来:“老书记的话果然深刻,太有针对性 了。老书记不说我还忘记了,咱们华安的宏达集团不但在华安、在江新,就是在省 里,也是有地位的。我来华安的路上,看到了一份报纸,有一篇很长的文章,写的 是我们华安政法机关的事,写的是公检两家扯皮,好像和宏达集团还有点关系,有 这回事吧?” 汉英急忙站起来:“有这回事,不过不像报纸写得那么严重,而且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解决了好啊!不过,夏书记,你说的解决是什么意思,是公检两家 扯皮的事解决了,还是有关宏达集团的事解决了?” 汉英迟疑了一下说:“公检两家扯皮的事解决了,宏达集团被拘留的一个员工 也取保了。” “夏书记,这里边的事我不清楚,也不能乱说。不过,牵扯到宏达集团,政法 机关在处理上就一定要谨慎了,政法工作也要为经济发展服务嘛。当然了,他们的 员工有问题,不是不可以抓,但是,一定要考虑到是否对宏达集团有不良影响,一 定要讲究方法策略。公检两家都在党的领导下,是一家人,扯什么皮呢……当然, 检察院对公安局要发挥监督制约作用,即使方法不当,公安局也要正确对待,这些 年,你们是做了很多工作,也很苦很累,可是为什么人民群众不满意?还是你们自 身存在问题……” 庄为民插话:“屠副书记,我插一句话。公安局的严忠信同志在吧?” 我站起来:“在。” “好,我有话说在当面。你来华安之后,群众的口碑是不错,也干了很多实事。 不过我可能年纪大了,看得不准,按说,你也不年轻了,可怎么还跟年轻人似的, 有些事干得有点儿愣啊。是不是也想开创一个新时代呀?我年轻时也这么想过,后 来才知道,守成要比开创更难哪!” 屠副书记把话接了过去:“老书记说得对。严局长,你是不是观念问题呀?现 在,可不能用老眼光看问题了。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待民营经济的态度是 衡量基层领导干部的一个重要标准,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不是解放, 能不能与时俱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显然就不适合担任领导干部。我不是说严局 长一个人,而是说给大家听的……” 我,一个公安局长,副处级干部,五十五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警服,站在会场 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训,训我的一个是退下去的老领导,一个是在任的省领导。 这种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知道的。而且,还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恰 恰相反,是因为我做得正确。 庄为民的话还没有完:“我听说,你有个绰号叫什么活阎王。严忠信同志,你 别多心。不过,人民警察应该是人民群众的亲人,怎么成了阎王呢?啊,是指你能 破案吧,不过,你对犯罪分子可以是阎王,但是,对人民群众可不能这样,对民营 企业也不能这样啊。如果你对谁都是阎王,我想玉皇大帝就得管管了,屠书记,你 说是不是?” 屠副书记说:“对对,这个玉皇大帝不是别人,就是党的领导,我们共产党要 的是和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干部,绝不能是阎王……” 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他们想干什么?一个省委副书记,一个退下去的市委副 书记,却在这么多人面前挖苦、打击一个基层的公安局长。我只有忍着,把屈辱咽 进了肚子。我一言不发,站在会场上,昂着头面对着他们,面对着他们嬉笑怒骂… …我知道,此时会场上的人都在看着我。我依旧高昂着头,一副凛然的表情。我向 他们,向所有人证明,我并没有屈服,我也没有错误,我只是必须要忍受这一切罢 了。 这时,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屠副书记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突然思乡心切来到 华安的,而是有着真实的、具体目的的,我也再次感受到贾氏兄弟的能量,怪不得 他们有恃无恐,怪不得华安人都畏其如虎,不敢与其抗衡。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 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个小小的县公安局长,要跟他们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