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申明君的案子尘埃落定。施总把情况向关副省长汇报后,关副省长指定由刑侦 总队把案子接过去。有了副省长的话,施总也就挺直了腰板,很快移送检察机关。 我彻底松了口气。对这件事,汉英和我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对贾二和庄为民、屠龙 飞一伙的重大打击。不过我们也清楚,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彻底得罪了他们,得罪 了一大批人,而且是有势力、有能量的人,他们一定会进行报复的。说着说着,话 题自然转到贾二身上,汉英说他既然在新海搞了那么大的投资,或许有把总部迁走 的可能,我们绝不能让他平安离去,他在华安犯下的罪行必须清算,所以我一定要 加快工作步伐。汉英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说既然目前没有什么线索可以突破,就 搞一场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提供线索,而且我有感觉,申明君 的伏法将会对群众起到相当大的激励作用。 我和赵副局长、周波、丁英汉等人认真研究打黑除恶的具体实施方案,而研究 的核心就是如何查到贾氏兄弟的犯罪证据,最终确定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前几年的 少女失踪案。其实,这一条在资料上就是简单的几句话:有人说,“天上人间”夜 总会有一个少女失踪了,可能被害了。我追问周波,这条消息最初的来源是哪儿。 周波说,当年,他是听红房子派出所的一个民警说的,而这个民警又是听一个嫖客 说的,当他找这个嫖客询问时,嫖客说他是听一个小姐说的,等他找这个小姐时, 她已经离开了华安,不知去向。 另一条也是个失踪案,就是那个李强,这件事因为申明君案件暂时放下了,现 在可以再捡起来了。我决定借着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之机,抽调可靠人员,成立一个 秘密的专案组,承担调查贾氏兄弟犯罪证据的重担。经过商议,我们确定了这个小 组的人选,都是赵副局长和周波推荐的。其中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女的,也就 是邢燕;另一个就是步通俞,公开的名义是满足他要参与工作的愿望,利用他法律 修养好的长处,到刑警大队负责疑难案件的把关。接着是打黑除恶动员大会…… 应该说,这些工作是起作用的,在一段时间内,我和赵副局长、周波等人都接 到了很多电话和举报信,而在这些来信来电中,多数都指出,贾氏兄弟是华安最大 的黑恶势力,可是他们却难以提供明确具体的线索,或者是顾虑重重,吞吞吐吐, 还有的要我们先把他们抓起来,抓起来他们就敢说了。可是,没有确凿证据,我们 能随便把有着深厚社会背景和强大保护伞的他们抓起来吗? 不过,我们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还是打掉了几伙恶势力,有沙霸、肉霸、菜 霸,等等。虽然这些团伙势力不是特别大,但是,直接危害群众,所以打掉他们, 也得到了群众的好评。只是我个人很不满意,因为这距离我真正的目标还很远。 我正郁闷的时候,接到了娟子的电话,也就是“三榔头”的妹妹。 晚上,我去了“三榔头”家。“三榔头”的母亲没在家。娟子告诉我,她特意 让她去邻居家串门了。 娟子告诉我,她也在“天上人间”夜总会混过一些日子,结交了一个关系较好 的小姐,这个小姐告诉过她,在这里不能长待,不安全。她听人说,有个和她们一 样的女子就在这里让人杀害了。 我的心一跳:这和少女失踪案吻合了。我问这个被害的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 娟子却摇头了,说她只知道这些,她是从另一个叫梅子的小姐处听说的,而这个梅 子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她觉得这是真的。娟子还说,年夜那天我到她家来,她 就想告诉我,可是又觉得大过年的跟我说这个不好,就把话咽了回去。 两天后周波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梅子的下落,她去了相邻的河阳县某娱乐场 所,然后就带人去了河阳,然而一去好几天没回来。原来,梅子是听另外一个叫红 红的小姐说的,而这个红红又去了安峰市,所以周波就去安峰找红红。好几天后才 回来,却是一脸失望的表情,这个红红只知道失踪的女孩儿叫秀秀,至于是哪儿的 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一概说不清楚。她只能提供,秀秀是本省口音。 线索好像断了。我思考了一会儿,顺口问周波:“这个红红说没说,秀秀长什 么样儿?” 周波说:“我问了,她说,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样子,有可能还未成年,长得 很漂亮……对了,说她挺像一部电视剧里的一个女孩儿……好像叫《爸爸的心肝宝 贝》,说她像扮演女儿的那个演员……” 三天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进了“天上人间”夜总会,说是来找妹妹的, 妹妹叫秀秀。夜总会的总经理也就是贾老大的小姨子樊冰很快知道了这个情况,就 找来保安部经理一起盘问这个男子,问怎么能证明他就是秀秀的哥哥。男子拿出了 自己的身份证,又拿出妹妹的照片。于是他们回答说,秀秀在夜总会待了几天就走 了,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哥哥不让了,说妹妹一走两年多没回家,老妈都 想死了,自己出来找了好久才打听到秀秀就在这儿,他们说走了就走了不行。秀秀 来的时候虚岁才十七,还是未成年人,他们应该有个说法。说着说着双方说翻了, 保安就动了手,拳打脚踢把他轰出了夜总会。他气愤之下,来到公安局报警,周波 把他带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急忙和男子亲热握手。他是省厅刑警总队夏支队长派来的侦查员,他手中的 照片是我根据《爸爸的心肝宝贝》中那个女演员的照片电脑合成的。这位侦查员肯 定地告诉我:“这个夜总会有问题,这个女孩儿极可能真的被害了。” 其实,我早就想动这个“天上人间”了。我刚来华安尚未就职时就到过这儿, 大平、“二皮脸”正是在这里吸毒被抓获的。上任后,也没少听到这个场所乌七八 糟的事,只是出于种种顾虑,一直没动它。现在是时候了。最起码,我们从各条渠 道得到的信息都证明,这里存在着卖淫嫖娼活动,单从这一点上说,打击他们就绰 绰有余。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要突袭这么大的场所,必须保密。 于是,那天上午,我要指挥中心通知有关单位,说距我们不远的某地发生群体 事件,需要我们支援,上级要我们待命,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可是,等了一天也 没事,待夜幕降临时,我突然通知,事件激化,我们必须马上出发。有关人员迅速 上车,向城外驶去,可是,途中突然改变方向,直接杀奔“天上人间”夜总会。果 如所料,他们毫无准备,发现大批警察闯进来,顿时目瞪口呆。我走向女老板樊冰, 严肃地对她说,我们要依法清查行业场所,请他们配合。战果很快显现出来,在夜 总会当场发现嫖客和卖淫小姐二十多对,还有吸毒人员十三个,参赌人员四十多人。 掌握了证据,我立刻命令把这些人包括女老板樊冰及一些部门经理、保安、服务员 等通通带回局里,又当场在“天上人间”夜总会门上贴了封条。 以我的经验,每有这种事,公安机关都承受着重重压力,各种干扰也纷至沓来, 像我这种主事的头脑肯定会接到大量电话。不过今晚却不是这样,我只接到五六个 电话,而且没有华安的,要么是市局的,要么是过去的老朋友,你不能不佩服他们, 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打听到我的各种社会关系并加以利用。更有意思的是,省厅施总 居然也打来电话过问此事,他笑着说,有老朋友把电话打给他,请他帮忙说情。他 可真找对人了,我就把情况向他汇报了一遍。 有一个县领导也过问了,是霍世原。他是县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公安机关 搞了这么大的动静,他要听听汇报理所当然,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敬业,居然午夜时 分来到我的办公室了解情况。我对他说,是接到举报电话后采取的突然行动,没想 到发现了这么多黄赌毒,而对我的真实目的,调查少女秀秀失踪案则只字不提。他 听了之后沉吟片刻说,要注意掌握政策分寸,不要造成负面影响云云。这种话对一 个老警察来说,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在这期间,局内的情况也有些反常,那就是里里外外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参 与审查工作的,可有些人不是,本来没通知他们参与任何行动,他们的身影却出现 在局里,显然是有目的的。譬如,治安大队原大队长、现教导员尉军就显得特别迫 切,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也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步通俞的儿子步青,他居 然也来到局里,各屋出出进进的。因为他是步通俞的儿子,大家也就对他客气几分, 可是步通俞看到他以后,立刻让他滚蛋,他这才慌忙离去。 审查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是当场抓获,证据确凿,涉案人员想不承认也不行。 再说抓了这么多人,你不说他还要说呢,所以,都抱着谁先说谁主动的态度,很多 涉黄涉赌涉毒的犯罪都暴露出来了。当然,在所有这些人中,重点审查的是秀秀失 踪案。 我没有直接和樊冰对阵。周波他们讯问她的时候,我在监控室看到了。这个女 人很顽固,很狂,这种时候嘴还很硬,一切都不承认,铁嘴钢牙,什么也问不出来。 周波问我怎么办,我又找步通俞商量,他说,法律重证据轻口供,她虽然不承认, 可是,现场抓获这么多现行,而且那些嫖客、卖淫妇女、吸毒人员、赌徒的口供可 以互相认证,完全可以定罪。我说那就好办,罚款连同刑事拘留,下一步就是报捕, 移送检察院起诉。 对卖淫妇女的审查都是先落实她们的卖淫情况,在掌握她们的证据之后,让她 们检举揭发别人的违法犯罪活动,也就是,还知道哪个女人在“天上人间”从事过 卖淫活动。这一点对她们来说不难,不过这些女人多数比较年轻,在“天上人间” 的时间不长,所以提供不出太多情况。后来我才知道,“天上人间”出于保密和勾 引嫖客的目的,总是一茬茬换新人,所以,要想查到秀秀的情况很难。可是他们百 密一疏,在这些女子中,恰好有一个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大概是因为姿色好一点儿, 受嫖客欢迎,她以前在“天上人间”干过,离开后又回来了,所以知道得多些,成 为我们进攻的重点。我和周波亲自讯问她,这阵势把她吓住了,赶紧交代别人的犯 罪勾当,甚至华安哪个部门的头头包养了哪个女人都交代了。我和周波故意往秀秀 身上引,问她,在这些卖淫妇女中,有没有特别年轻的,未成年的,她一下想了起 来:“有有,现在没有,过去有,一个叫秀秀的,好像还不到十七岁,她好像是被 骗来的,刚来那天,还对我说是当服务员的,可当天晚上就……” 女人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我和周波当然不会放过,她最后只得交代了, 说那天晚上,秀秀被人接走了,第二天天亮时才回来,哭得跟泪人似的。她明知故 问,秀秀跟她说,她是被一辆高级轿车接走的,接她的时候,说有个病人需要她照 顾一宿,给的钱挺多,她信以为真就去了,谁知道却被人拉到一幢大房子里强奸了。 秀秀还说要去找公安局报案,后来就失踪了。至于秀秀的大名叫什么,家住哪里, 她都不知道。不过,她最后补充说:“我想,她一定到公安局报过案,你们警察应 该有知道的。” 根据女人提供的大致时间,我派邢燕查了一下报案登记记录,没发现线索,再 到指挥中心查了那段时间里的报案登记,结果让人惊喜,指挥中心的电脑中真的有 记录。那是前年的五月十二日,一个自称从“天上人间”出来的女人打来电话,说 有情况要报告领导,而接案的是两个熟悉的名字:尉军、步青。 步青来到我的办公室,听了我和步通俞的发问后,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记不 清了。我告诉他,我查到了指挥中心的记录,而且时间刚刚两年,他应该记得。步 青只好承认是有过这事,不过,他也就是接了一下报警,事后咋处理的没有管。我 问移交给谁了。步青说具体情况他也不知道,尉军好像是说移交给刑警大队了。再 问,步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步青刚走,我就把尉军找到办公室。尉军比步青要紧张得多,下意识地问: “这……这事……怎么了?” 我说,昨天夜里的行动他应该知道,有一个卖淫妇女交代的这件事,需要核实 一下。尉军先说记不清了,可是,马上觉得这不是个聪明的回答,又说移交了,可 问他移交谁了的时候,他又说不清了。我根本不给他回旋的机会,最后,他被迫说 出:“我向屠局……屠龙飞报告了。” 我追问,屠龙飞当时说什么了,这个案子最后怎么处理了?尉军想了想,只好 说了实话:屠龙飞当时说,不能听一个外地的女人瞎说八道,让我劝她先回去,说 等我们这边有了调查结果就去找她,给她出气报仇。“我就按他说的做了,把那个 女孩儿劝走了!后来就不知道了,那个女孩儿再没来找过。” 看样子,从他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让他走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走 的时候我故意批评说:“这可是强奸,你怎么这么对待呢?今后要接受教训哪!咱 们是警察,怎么能这么对待群众报案呢?” 尉军刚走,我就接到汉英的电话,就急忙去了县委。汉英看到我先笑了笑,那 是一种苦笑,无奈的笑。“师傅,‘天上人间’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说:“依法处理,还能咋处理?” “师傅,你故意难为我。我指的是樊冰。” 我说:“有人找你了?” “要是别人找,我都会替你顶着,可这回找我的是曹书记。” 据我的感觉,曹书记确实是个不错的领导,人正派,而且慧眼识人,在干部群 众中口碑相当不错。他找汉英,肯定是上边有人找他了,而这个人的话,他不能不 听。那这个人是谁呢?屠副书记?有可能。他跟曹书记说句话,曹书记是不能不给 面子的。或许,不是屠副书记直接出面,而是由别人出面,不管是谁,这个人的面 子曹书记都是不能驳的。于是,我想了想说:“汉英,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按汉英的意思,把樊冰拘了几天,就取保候审了,当然,罚款是没少罚,她也 挺痛快地交了。我以为周波、步通俞知道这事后,一定会对我发火,可是没有。周 波说:“严局,我理解你!” 消息传到社会上又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早料到了,虎头蛇尾,整来整去还得 放人!”“就是啊,严忠信怎么了,他也是人,翻不了华安的天!”“不过也不错 了,能把‘天上人间’折腾成这样,也就是严忠信,要不是他,谁敢碰人家一下!” 这就是社会反响,还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糟,如今,人民群众也变得宽容了。总 之,这一个回合,等于我跟贾氏兄弟打了个平手。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件牵动 我心肠的事。 那天早晨还没上班,周波就匆匆闯进我的办公室,小声说:“季仁永的妻子去 世了,今天上午火化。” 我拿出二百块钱给周波,说我也想去看看,可是不太好,这钱你拿着吧,不要 告诉他是我给的,就说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季仁永妻子生病的事,我早就听周波说过,她得的是乳腺癌,这种病发现得早 本来是不会致命的,可是,一是发现得较晚,二是恰好在她发病时,季仁永出了事, 又是进监狱又是被清出公安机关,她的精神受到沉重打击,病情就不可逆转了。季 仁永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周波说过,季仁永跟妻子的感情很好,他之所以投 奔贾氏兄弟,多赚些钱给妻子治病也是重要动机之一,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挽回她 的生命。 我的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内疚感,如果不是我坚持,或许,他就不会 被清出公安机关,他妻子可能就会得到安慰,这样也就不会加重病情。可是…… 一上午,我的心情都是又乱又沉重,什么也干不下去,十点多的时候,周波回 来了,他说丧事办完了,连贾老大都到场了,所有后事都是宏达集团帮着操持的。 公安局只有刑警大队过去跟季仁永关系较好的三五个弟兄去了,再没有别人。我听 完想了想,带着周波,叫上邢燕,走出了公安局。 春天来了,天气已经很温暖了,新星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快乐地玩耍着。 可是,只有一个孩子不同,她站在一边,不玩,不闹,不嚷,不笑,只是默默地看 着眼前的一切。 小女孩只有四岁左右,一副可怜模样。她就是季仁永的女儿。 我和周波、邢燕站在幼儿园门口默默地看着她,一股浓浓的酸涩从胸口向喉咙 泛上来。 带着孩子们玩耍的阿姨看到我们,走过来问我们找谁,周波对她说,我们是季 仁永的亲属,来看看他的女儿。阿姨把季仁永的女儿带到我们面前。她用黑幽幽的 大眼睛看着我们。那是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眼神。 邢燕走上前,抱起她。孩子的眼睛却看着我。邢燕让她叫我爷爷。她不叫,问 燕子,我是她的什么爷爷。 邢燕说我是公安局长,也是她的爷爷。她听了这话以后挣脱开邢燕,看着我说 了一句话:“是你不让我爸爸当警察的,你为什么要开除他?我爸爸是好警察!” 我能说什么呢? 几声车喇叭响,我们回过头,看到一辆轿车驶过来,停到幼儿园门口。季仁永 和一个女人走下车,看到我一愣,马上现出仇恨的表情,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问我 在干什么。 我说没干什么,来看看孩子。 “少来这套,告诉你,我爱人就是因为你死的。她的病情本来已经好转,是你 非把我赶出公安局不可,使她病情一下子加重了……” 季仁永说不下去了,他抱过女儿,跟阿姨打了声招呼,转身向外边的车走去。 女人看着我,没有马上离开。她是修丽云。 我心里又是一动,一下想起白颂说过的话,正想跟她说几句什么,季仁永的呼 声传过来:“二嫂,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