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时荒城车站还是一座俄式老票房子,平房,黄砖墙铁锈色洋铁皮房顶。那时 出入荒城车站的旅客列车还不是很多。不过每周四下午却有一列由北京发来到达莫 斯科的国际列车通过。不知是不是国际列车通过的缘故,这个四等小站的月台上始 终保持着干干净净,连一片纸片也看不到。站台行李房前有一棵老榆树,树身终日 被机车烟气熏得漆黑。可是每到春天它断枝的树干上还会冒出新绿来,据说它还是 俄国人修中东铁路时飘落的树籽长出来的。 那时我在荒城车站当警察。不过我不是铁路警察,我们是属于地方派出所的警 察。站前派出所刚成立,借用的还是车站派出所的两间黄平房。 我们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戴着执勤袖标站到站台上去,查看旅客的行 包。那时荒城发现了大油田,正在大规模建设中,每天都能从上车的人流旅行包中 截获一些油田建设物资,比如成卷的油毡纸、成桶的油漆呀,无缝钢管、阀门呀, 成捆的棉手套、日光灯管、丝棉呀,等等。这些人许多还是油田上外招的工人,我 们把这些人称之为“硕鼠”。 我们执勤组三个人,我、老蔡、刘铁北,在前边站台上执勤分成三班倒,老蔡 是组长。除了老蔡,我和刘铁北好像并不太喜欢这个工作,我们常常遭受那些旅客 的白眼,好像这些东西他们从单位带回家去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时候大家都 穷呀。就连车站派出所的同行眼里也流露出鄙夷之色,好像我们除了开包检查不会 干别的。 老蔡是从部队复员到地方当警察的,平时警服就穿得板板正正,值班时更是武 装带扎得紧紧的,斜背的枪套带将胸脯束得鼓鼓的,在站台上踱步也是行有行姿站 有站姿,让我这个刚从警校出来不久的警校生也自叹不如。我亲眼看见过有一天国 际列车通过时,车门窗口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转头看去,一个老外正冲老蔡晃动 了一下手里的相机呢,老蔡就陶醉在一种说不清的得意里了。老蔡常跟我们说在站 台上一定要注意影响。看到这个情况我觉得老蔡说得对。 相比之下,刘铁北形象就委琐得多了,矮小的个头,一张瘦瘦的络腮胡子脸, 站里的人都管他叫刘大胡子。刘铁北的家是铁路上的,父亲是老铁路司机。刘铁北 原来在分局刑警队反扒分队干过,平时就不大爱穿那身警服,值班时这身警服穿在 他身上总是显得皱皱巴巴的,武装带也不扎,枪按要求斜背在外边枪套里,而他总 是习惯掖在腰里。 老蔡交接班验枪时也一丝不苟,我们值班用枪是一把公用的“五四”式手枪, 已经很旧了,枪身上的漆差不多掉光了,枪管也磨得发亮。老蔡把枪从枪皮套里拿 出来,枪口朝着地下,“咔嗒”退出枪柄的弹夹来,检查一下花孔弹夹里面的子弹, 又“咔嚓”一下将弹夹推上,把枪重新放进枪套里。“别这么费事了,谁知这把破 枪能不能打响。”刘铁北斜睨着他的小眼睛说了一句,丝毫不顾忌有生人在场,这 是我到站上来执勤的第一天。执勤室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儿,门外候车室里 传来“嗡嗡……”像苍蝇一样候车人群的说话声。高大的窗户玻璃格子上还挂着入 冬的第一场雪尘。 交接完班,刘铁北还站在屋里没走。老蔡就说:“刘大胡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睡觉?” 刘铁北就眨巴眨巴眼睛说:“来新人了,中午是不是去站前饭店撮一顿?” “好你个刘大胡子,是不是馋猫尿了,人家所头都不张罗,你在这里给我扯哪 门子淡?” 刘铁北就嘻嘻笑了。“你看我这不是替领导着想么。”见老蔡沉下脸下来,刘 铁北就冲我挤了一下眼睛,走出去了。 “这个刘铁北,就好这口猫尿,要不在刑警队干得好好的也不会……”老蔡叹 息了一声摇摇头,没有当着我这个新人的面往下说下去。 我随手翻了一下搁在桌上的黑壳本值班日记,刘铁北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潦草: 昨晚在南货场路口发现一“冻倒”,喝酒喝的,送迎宾旅店醒酒,扣油漆两桶半云 云。而往前翻老蔡的值班日记则像他的人一样工整,连车站派出所谁和他同班都写 得清清楚楚。 老蔡把我带到站台上去,冬雪过后,站台上等车的人和检票员姑娘都冻得“嘶 嘶”“哈哈”地扎着堆。看见车站派出所执勤民警老白走过来,老蔡就给他介绍: 这是我们所新来的小王。老白瞅瞅我,哦,小生荒子。又瞅瞅老蔡,说了句:老蔡 你们又发财啦。早上我们把没收的物品用候车室里拉煤的手推车推到后边仓房时他 看到了。老蔡就嘻嘻笑,并没有听出老白嘴里讥讽的味道。 走下站里的铁道来后,老蔡跟我介绍,站台内的治安归车站派出所管,站台外 的治安归我们管。还有铁道线五米之内归铁路警察管,五米之外归我们管,等等。 听老蔡的磨叨有点婆婆妈妈。远远地看见三号铁道线的北侧停着一辆废弃的黑色蒸 汽机车头,车头前面那几个朱红色的字“东方红号”还清晰可见。此刻车身披着一 层白雪,一个戴着棉帽子披着铁路旧工服大衣的老人正踩在梯蹬上往下扫雪,哈出 的白霜气将他的面孔都遮住了。老蔡告诉我他是刘铁北的父亲,他已经退休了,那 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机车。等他转过脸来,我果然看见这也是一张络腮胡子脸。 在站里我又看见了刘铁北,他已换去了警服,披着一件破黑棉大衣,和调度室 的温计划员站在站台上闲聊着。老蔡见了他说:你应该劝劝你父亲,大冷的天不在 家哄孙子,还跑站上来干什么。刘铁北的眼睛瞅着别处说:我也这么劝过他,可是 他从没听过我的。后来我常常看到刘铁北白天休息时也待在站上。这真是一对怪人。 刘铁北说他喜欢“人群”,开始我还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天我是在新奇和难为情中度过的。我真怕碰到我那些分在分局的同学,我 这一米八零的个头戴着红袖标站在人群里是很显眼的。我从没想过我会当“站警”, 而且是让人戳白眼的站警。 “请把你的包打开。” “干什么……” “例行检查。” “我并没有带违禁的物品。”他们把我们当成铁路警察了,口气理直气壮。站 台上喇叭里在响着:“严禁携带汽油、酒精、雷管、炸药等易燃易爆危险物品进站、 上车……”站台上所有的目光都朝我身上聚来,我脸红了:“跟我到执勤室走一趟。” 他跟我来到执勤室,旅行包打开,露出一桶油漆和两打白色棉手套来。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我、我……”来人着了慌。不过对付这些“硕鼠”还够不上治安处罚条例, 一般是把东西没收把人放了了事。 一天下来已腰酸背痛了,站得腿肚子都发麻了,两耳里更是像塞进了两只苍蝇 “嗡嗡……”叫个不停。候车室里永远是这种声音,永远是这种烟气缭绕夹着一种 酸不溜丢的味道。这些晃动的面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看得久了 也会变得麻木起来。 晚上我交了班走出候车室,外面天已黑了。不大的广场上笼罩着一团夹杂着煤 烟气的寒气。门口暗淡的灯光处,几个冻得哆哆嗦嗦的卖冰糖葫芦、瓜子的小贩抄 着袖站在那里,“卖瓜子啦……” 老蔡给我联系了铁路公寓食堂就餐,在那里就餐的多是一些火车司机和工务段 的工人,他们身上的油渍麻花机油块和他们嘴里的荤段子一样让人脸红。逗得窗口 打饭的那两个穿白服的娘儿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汉子乘机在她们白胖的手上摸了一 把,即使有我这个新警察在场也不避讳。 刚刚走过天桥下挂着两个幌儿的站前饭店门前时,就见一个披着破黑大衣人影 从里面走出来截住了我。我一愣,借着灯光一看见是刘铁北,他嘻嘻一笑说:“我 估摸着你这会儿该交完班了,来,进来一起喝点。” “我——” “我什么我,天这么冷,进来喝点酒暖暖身子。”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飘着 菜香味儿的屋里去。哈着热气的门框挂着白霜,门内侧挂着一道黄棉布帘子。屋子 里传来顾客热闹的说笑声,还有后厨灶上的马勺颠动声。 屋子中央烧着一个煤炉子,炉盖都烧红了。旁边围着几个脏兮兮的流浪孩儿在 烤着炉子,看见我和刘铁北进来怯生生地躲到一边去了。屋里大部分都是刚下车的 旅客,也有等着上车去的旅客,上车饺子下车面。点热卤面的顾客很多。刘铁北把 我引到靠窗户的一张桌上,那里已坐着一个人了,就是白天我见过的温计划员,后 来我才知道他们是酒友。 菜上来了,刘铁北给我倒酒,我伸手挡了一下说我不会喝酒。白白净净面孔的 温计划员说:“当警察的哪能不会喝酒。”刘铁北就给我倒了半杯。 一口酒跟着他们下去,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身子倒暖和了起来。而他 俩两口就将满满的一杯干净了,又接着满上。两个人一个越喝脸越白,一个越喝脸 越红,却什么事也没有。不知不觉一瓶老白干就下去了,两个人又换上了啤酒,两 人的啤酒是倒在两大碗里喝的。 “来,小兄弟,我敬你一杯。”温计划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知道这杯啤酒 我得喝进去了,就与他碰了。 “以后你跟着大胡子在一起干,你算跟对人啦。”温计划员放下杯子时说了一 句,我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 温计划员起身去解手去了。 “我听说你想进刑警队……”刘铁北呷了一口酒,眼睛瞅着别处说。这触到了 我心里的秘密,我脸红了。“……你不用难为情,其实谁想整天干这种开包检查的 活呢?等一下……我去解个手。” 温计划员解手回来了,还没等我和温计划员看明白怎么回事时,那边一阵骚动。 回头,刘铁北正手里拿着一个钱包,问一个正在低头吃饺子的顾客:“这是你的钱 包么?”那人两手一摸兜,脸上慌了:“怎、怎么在你手里?”“你掉地上了,看 看少没少?”那人疑惑地接过去,看了一下,直道谢:“谢谢你,大哥。” 再看刚才屋里那几个小脏孩,像刮一阵风似的不见了。我明白了。刘铁北走过 来,温计划员小声问他:“你怎么把他给放了?”“送进去也白送,他们最大的才 十五岁。”刘铁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又低头喝酒。 “你知道我在分局刑警队打现行时抓过多少小偷么?” “多少?”我还像刚才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问了一句。 “三千。”刘铁北伸出三个指头来。 “……”我张大了嘴。 趁他去解手,温计划员问我听说过刘小手么。这我从警校刚一毕业在分局帮忙 时就听说了,可我真没有想到和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联系起来。 也许就从这天晚上起我打算跟刘铁北学两手,整天查扣油田物资毕竟不是一个 警察的真本事,至少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这天中午我刚回到执勤室坐下,门就被隔壁寄存处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服务员 姑娘敲开了,她进来说:“刚才有位老太太的钱被偷了,敲你们的门你没在屋。” 她在哪儿? 在我们屋呢。我急忙跟她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蹲在地上抹眼 泪,她的手指黑黑的。我问她什么时候被偷的,她说就刚才。问她能认出那个人么, 他往哪儿去了。她点点头往窗外一指说往站里去了。那你快跟我来。 上这趟车的人已站到站台上,再有五分钟车就进站了。我带她在人群里穿来穿 去,忽然看见一个小青年看见我们走过来时动了一下侧过脸去。我悄悄问是他么。 老太太隔着人群点点头。我丢开她快步走过去,哪知那家伙一见我盯上了他就挪动 开了身子,先还是背着身子在走,后来就在人群里左拐右突地跑了起来,人群也跟 着骚动了起来,挡住了我的身子。 列车从远处开进来了,那家伙瞅准了机会跑下站台去,对面二站台正有一列货 车开过来,他是想抓住那列货车逃走。“站住!不站住我就开枪了。”其实我只是 想吓唬他一下,可是刚把枪从枪套里掏出来,枪口就冲下“啪”地响了,子弹打到 枕木旁的碎石子上,溅起了两颗碎石子。这一下不要紧,不但把他吓得趴到地上, 也把我吓呆了,因为站台上的人群“妈呀——”大乱了起来。 我不知道是怎么把那家伙带到执勤室的,所长刘胖子也从后面所里赶到执勤室 来,他先拿掉我的枪,枪里还有一颗子弹顶在膛上,我忘了关保险,随后他又把人 交给了铁路执勤室。 等他回来,他脸就黑了,劈头吼道:“谁叫你开的枪?嗯!”我惊魂未定地小 声说:“我没想开枪。”“那枪是怎么响了!”“我也不知道……” 过后所长又心有余悸地警告我说:如果在站台上撂倒一个人,就不是他坐牢, 而是你坐牢了。 这一点也不是危言耸听,我刚刚听说我们这届警校生里有一个同学在一次执行 公务中,因为防卫过当击伤了人被关进了看守所里。不过我想所长之所以发那么大 的火,是因为我管了不该管的事。无论是在寄存室被偷还是在站里抓人都是车站派 出所的事。而且更愚蠢的是事后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只丢了七块六毛钱,这连行政拘 留都不够。而且那家伙不知是吓出了毛病还是咋的,拒不承认自己偷了老太太的钱, 谁让我没有当场抓住证据呢?当车站派出所不得不把他放了时,老白还讥讽说因为 我的枪声使那趟列车晚点了,你说所长能不恼火吗?别提我有多窝囊了。 第二天老蔡一上班来就虎着脸说:我怎么跟你们说的,让你们扣好油田物资就 得了。你们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蔡说这话时还横了刘铁北一眼。从这天起, 老蔡要我们值班时枪里不要放子弹了。 刘铁北对枪能打响也很奇怪,他说我这是两个走火。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们打现 行时把当场捉不到证据的行话叫什么吗,叫走火,捉贼要捉赃。 老蔡批评我还捎带上刘铁北是有缘由的,那天刘铁北下了夜班又穿着他那件油 渍麻花的破大衣在候车室窗口前晃悠。当然,有时是替人买卧铺票,荒城车站窗口 的卧铺票一向很紧张。不光是他的亲戚熟人来找他买,就连分局出差的人也来找他 买。这一点,他真是让我和老蔡羡慕呀,老蔡虽然也在站上工作好几年了,可是却 没有他这份好人缘。 那天我刚从站台上扣押一个携带一桶油漆的旅客走进来,就见售票窗口前一阵 骚动,一位刚要买票的旅客伸出头来喊:“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不见了……”窗口 一片哗然,正在这时小个子刘铁北从人群里钻出来,他的手上一只手拎着一只铜铐 子,另一只铐环扣在一个小青年的手腕上。小青年垂头丧气地低着头。看见我,刘 铁北对我说:“你先把他带到屋里去,等我买完票再收拾他。”议论着的人群给他 让出一条道来,让他到前边去买了。我则把这个家伙带回执勤室。 过了一会儿,刘铁北进来了,他还把车站执勤的民警也领来了,对我说交给他 们处理吧。我知道候车室内发生的案件归他们管。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扒手带走 了。 老蔡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表扬刘铁北,而是说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是我第二次见识刘铁北的“手艺”了,看见我眼里对他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刘铁北一边把玩着他那副磨得锃亮的铜铐子,一边问我想不想学这份“手艺”。我 巴不得地点点头。 那好,等有机会我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