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傍晚,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陶昕柔还没睡醒。陶昕柔看看表:“鹿遥,不 是让你早叫我吗?” 鹿遥沉默。 “发生什么事了?”陶昕柔感觉不对。 鹿遥终于开了口:“我准备接受心理治疗。” 半小时后,鹿遥已经躺在陶昕柔家客厅里的一张竹椅上,陶昕柔笑着说:“你 是我在远山的第一个病人。你得定期来。” 鹿遥点上一支烟,苦笑一声:“老陶,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有点儿害怕。说实 话,你认为我真的有心理疾病吗?” 陶昕柔看着鹿遥的眼睛:“每个人都有。我也有。” “这就奇怪了。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也能做心理医生?这实在太不靠谱了。我 怎么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你错了,根本是两回事儿。心理疾病不是精神疾病。实际上,生活中几乎每 个人或多或少,或者在某一个阶段,都会有心理疾病。比如说吧,一个人胸怀大志, 满身技艺,却碌碌无为。他就会焦虑,就会压抑。一个女人,长得非常好看,可奇 怪的是,她感觉自己对男人根本没有吸引力。从精神分析学说来看,这是一种病态 人格,是一种神经症,或者说是心理亚健康状态。我说我也有,也是这个意思。这 种病态人格的起因是焦虑。我对心理医生的理解是,根据不同人的症状,选择不同 的方式来舒缓对象的焦虑。今天在车站我就看出来,你的情绪很不对,只是你不肯 承认罢了。” 鹿遥叹口气:“也许吧,我这阵子的确有点儿失常。今天下午,我把那个小偷 教训了一顿。” “用最原始的方式,暴力?” “也不完全是吧。我只是……推倒了他。” “你的意思是,你很谨慎地采取了适度的暴力惩罚措施?他受伤了?” “祁连山刚才打电话来说没事儿。” “你干警察这么多年来,动手打过几次嫌疑人?” 鹿遥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很多年以前,也就是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讯问时 遇到撬不开的,的确动过手。当时有那样的大环境,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可现在情 况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动手。” “一个警察,打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意味着什么?”陶昕柔紧追不舍。 “可是,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气人,明明证据确凿,他就是死不承认。” “你的意思是说,靠刑讯逼供才能打开突破口?” “刑讯逼供当然不行,但有些犯罪嫌疑人就是吃准了警察不敢动手这一条。嫌 疑人不说,跟嫌疑人交代,这里头的差别你知道吗?牵扯到很多取证难题,比如指 认现场,比如寻找作案工具。他不说,你去哪里找?杀人案如果找不到凶器,你敢 把材料向检察院移交吗?即便是按程序走下来,明明是可判实的案件,证据不完备, 有的就取保候审了,逍遥法外了。” “为什么要让证据不完备呢?” “因为犯罪嫌疑人不交代啊!” “咱们俩说的不是一个问题。”陶昕柔摆摆手。 “当然不是。说实话,基层的民警,现在的心态跟以前不一样了,谁都不愿惹 火上身。我承认,老百姓法制观念增强了,这是好事儿。可是你不要认为中国老百 姓的素质就得到了普遍的提高。你如果在乡村派出所工作几年就会明白,现在的老 百姓动不动就拿上访威胁你。在这种大环境下,基层民警处置一起案件时往往非常 小心谨慎。只要稍稍放松,很有可能就会忽略掉很多细节,挖掘不出更多东西。这 样,犯罪嫌疑人就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陶昕柔似乎想钻牛角尖:“因此你认为打人是对的?或者说,打人是讯问的必 要手段之一?” “你强调的是打人这个动作,而我说的是效果。打人当然不对。我当刑警大队 长的时候就严格要求他们,绝对不能动手。” “可你内心里仍然不否认打人是有效的。你要求自己不打人,也这样要求你手 下的民警。可这个出发点的底线,或许仅仅是要保证队伍内部不出问题。再往细里 说,只是要保护你们自己不要一时冲动,丢了饭碗,断了前程。这才是本质所在。 就像今天,你打了那个小偷。是的,他很可恨,我也恨他,所有守法的老百姓都会 恨他。对你们警察动手打这样一个小偷,在心理上或许还会有某种程度的认可。但 问题是,就因为他可恨,警察就可以在他毫无防卫能力的情况下打他吗?他首先是 有人权的,他不过是一个犯罪嫌疑人。在法院没判定嫌疑人有罪之前,他永远只是 嫌疑人。如果我是他的辩护律师,我可以代他上诉,去告你们警察。” “算了,咱俩辩论这个有什么用处?大道理我懂,你不用给我上课。” “我不是给你上课,是在解决你的心理问题。咱们刚才探讨的这个话题,是影 响警察心理健康的一个重要因素。按我们的专业术语来说,叫做警察暴力次文化。 也就是说,这是警察这个特殊职业的特性之一。一方面,老百姓支持你们使用暴力 维护法律,维护社会秩序,甚至一些成功的恰到好处的暴力行为还能为你们的脸上 增光添彩。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警察还得避免使用不当的暴力。实际上,出现 在老百姓中的信任危机,已经影响到警察队伍的整体形象。曾几何时,老百姓一想 到派出所就吓得腿肚子哆嗦。为什么?因为警察厉害!这就是个矛盾,当这个矛盾 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容易使警察感到困惑,如果不能合理引导,就会导致警察心 理上的紧张和压力。我觉得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因为这个矛盾引起的。” 鹿遥无语。 马晓雅的老家在偏远的农村。而且,跟鹿遥家所在的村子相距不过四五里路。 鹿遥最终考入警察学校,毕业后分到远山市工作,后来居然娶了一位高官的女儿。 在乡下人眼里,这的确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鹿遥一下子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 因此,马晓雅告诉董超说她认识鹿遥。当然,鹿遥是不认识马晓雅的。如果仔细论 一下,鹿遥说不定是马晓雅的什么曲里拐弯的亲戚。但不管在村里的时候她跟鹿遥 有什么关系是什么辈分,都不会让她和在远山的鹿遥走得更近。因为,她工作的地 点是“梦巴黎”,她是一个“三陪小姐”。 马晓雅这次回家去,是给她母亲看病的。母亲的眼睛出问题已经有好多年了, 几乎看不见东西。尽管马晓雅带她去了县里的专科医院,但是治疗效果仍然不尽如 人意。而进一步治疗需要花一笔吓人的费用。 每次情形都一样,马晓雅沮丧地回到远山。同时,背负上新一轮的压力。可马 晓雅一回到城里,就会逼迫自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她告诫自己,得学会麻木, 学会忘掉一切,直奔一个目的:挣钱! 马晓雅在家是老小,上面一排溜儿有五个哥哥。在一个又一个儿子呱呱坠地之 后,马晓雅的老爹彻底给愁坏了!在农村,你必须得一个一个给他们讨上媳妇成个 家。晓雅的出现,带给这个家庭很多惊喜,她一出生就受到爹的宠爱。因为,她爹 被五个儿子治得屁滚尿流。五个儿子是五只猛虎,能充分显示出家族命脉的兴旺, 但这一家子吃起饭来也是相当惊人的。困难的时候,每户人家口粮都紧,这样一来, 马晓雅家就彻底撑不住了。等一个个孩子生龙活虎长大成人,问题又来了,家里太 穷,都找不上媳妇。村子在山沟沟里,山下的女孩子哪一个愿意上去受罪?马晓雅 五个哥哥,目前还有三根光棍儿。两个成家的,处境也凄惶不堪。一个娶了跛腿的 女人。另一个,下山做了倒插门女婿。 马晓雅的爹彻底麻木了。什么都不管不问,每时每刻都琢磨着把自己灌醉。醉 了,也就不必再去思量生活的艰涩,不去思量那些关于儿女的流言飞语。娘坐在炕 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想吃了喊老 头,想喝了还是喊老头。马晓雅每次回家,一走进那间漆黑的房子,忍不住就想扭 头离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儿,简直令人窒息。 马晓雅的一个光棍儿哥哥,胡子头发就像杂草丛生,脸也像是一辈子没洗过, 他嗜烟如命,疯狂地抽自卷的旱烟,一咧开嘴,漆黑一片。马晓雅只能打开钱包, 一张一张把钞票塞在哥哥的手里。马晓雅一边递钱,一边心里在滴血:“哥啊,这 是你妹用身体换来的钱!你怎么就不争口气,自己出去闯一闯?” 马晓雅是读过书的。名字是老师起的,一开始叫马小丫。“马晓雅”这三个字 儿,是她自己后来改的。马晓雅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读不下去了,因为家里根本交不 起学费。老师一个劲儿地催着要。马晓雅回家要钱,还没进屋,就听到父亲高声唱 样板戏,知道他又喝醉了。马晓雅不记得爹何时起开始酗酒,一大清早就开始喝, 喝了酒就唱,唱个差不多,提着裤子站到院子里就开始骂,骂天骂地骂狗骂猫骂花 花草草骂人,想到哪里骂到哪里。 马晓雅一听他唱,心里就一片灰暗,干脆回到学校,收拾一下学习用品,辍学 了。 那时,几个哥哥有的已经走出山沟去闯江湖。其中一个跟一个玩杂耍的班子出 去溜达了一年。马晓雅的爹以为他很可能就此流浪,死在外面不回来了,家里总算 省出一张嘴吃饭。可突然一天,那个儿子又出现在家门口。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回 来的时候空空两手。在家呆了没几天,忽悠一下子,又不见人了。但他那次回家, 影响到了马晓雅。他让马晓雅明白了天下之大,知道了新疆,知道了东北,知道了 许多少数民族的有趣的事儿。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马晓雅渴望去亲近,去体验。 她渴盼自己能够走出那贫瘠的山沟。 马晓雅的爹本来打好了算盘,在就近的村子里给小丫找个婆家。这样,最起码, 以后喝酒的问题基本有保障。在农村,不管你多么穷,女孩子找婆家是不愁的。可 马晓雅却不这么想,她虽说没有随着她哥四处游荡,但在山沟里是呆不下去了。她 在镇上读过初中,总认识几个同学的。其中一个同学的老爸在镇上开一家小酒店。 马晓雅有一次去赶集,恰好遇到那同学,三聊两聊,就聊到同学的酒店里。回家后, 马晓雅就收拾好衣服,用一个包一装,去小酒店上班了。 应该说,这一次义无反顾的出走,决定了马晓雅的一生。她就是在那个酒店启 蒙的。 干到第二年的时候,再回到家里,马晓雅的样子就很不像个乡下人了。她口袋 里有了钱,也学会了打扮,开始涂脂抹粉。她见多识广了。虽说是在路边的小饭店 当一个服务员,但也是很锻炼人的。南来的北往的,千奇百怪的人,不好对付。可 那时的马晓雅却已经应付自如。她懂得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板着脸,什么时 候得理不饶人,什么时候可以让男人拧一下屁股。这些都来自于点点滴滴的实践, 在课堂里无论如何学不来的。马晓雅认为,女孩子只要心野一些,胆子大一点儿, 几乎没干不了的事儿。 更主要的一点,同学的那个爹言传身教得非常到位。那个络腮胡子的小老板说 :“闺女,让人捏一下,捏不掉什么。只要你把该伺候好的主儿伺候好,我就给你 加钱。”马晓雅当然盼着加工资。谁跟钱有仇啊?想想也是,让男人捏一下摸一下, 又不短斤少两,怕啥呢? 马晓雅开始喝酒了。 一开喝,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有一天,老板请个客人,镇上什么单位的 头头儿。老板有求于人,就很殷勤,很低声下气。马晓雅立马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了。那老头喝得醉眼迷离时,一指马晓雅说:“丫头,你来陪我喝一杯。”马晓雅 看一眼老板,立刻满脸堆上笑容,找来一个杯子,倒上满满一杯:“我干了这一杯, 你也干个满杯,好不好?” 这很有点儿意思了。男人就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能。那老头红光满面,端起杯来 跟马晓雅一碰,一饮而尽。马晓雅从没这么喝过,但此前老板已暗示过她,关键时 刻要勇于冲锋陷阵。此时,箭已在弦上。于是,她也一口喝干。马晓雅感觉嗡地一 下,以为这次彻底完了。可实际上,她并没完。这证明马晓雅的酒量实在不小。接 下来,那老头果然兴趣转移,且兴致高涨,紧盯马晓雅不放,直到最后他自己趴到 桌子底下。 马晓雅也醉了。但她醉得很有价值。她一战成名。 经那老头一宣传,镇上许多人都知道马晓雅这个酒桌上的杀手,都觉得好奇, 都想跟马晓雅过过招。跟女人喝酒有意思,主要是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趁机干点儿 别的小动作,至少能过一把嘴瘾。这样一来,镇上好几个单位的接待场所都转移过 来。马晓雅的老板果不食言,不久以后就给马晓雅加了工资,而且对她的态度大有 改变,不再呵斥她。甚至,有一次还带她去县城逛商店,给她买衣服。马晓雅那时 候想法很简单,以为工作突出,老板才赏识她。马晓雅越打扮越漂亮,就有了点儿 勾人的架势。在酒桌上,也就慢慢打出影响。女人一旦放开,就不好往回收了。喝 过酒,搂搂抱抱的事儿,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终于,一天晚上,出大事儿了。马晓雅醉得一塌糊涂,拥有得天独厚优势的老 板钻进了马晓雅的被窝。第二天早上,两人都醒了酒,心态各异。同学的老爹有点 儿后悔,更有点儿害怕。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自己居然做出这等事情,简直太乱 套了。这丫头平时可都喊自己叔的。马晓雅呢,如果是刚刚走出山沟沟的懵懂无知 的小丫头,这事情放在身上就是塌了天,就是天崩地裂。可那时的情况略有不同, 马晓雅有了较为丰富的社会阅历,也有了自己分析问题面对问题的视角。最后,她 竟然想通了,立马意识到这是敲老板竹杠的绝佳机会。马晓雅了解老板的夫妻关系 ——老板普天之下最怕的人就是他老婆。 马晓雅没有给老板难堪,甚至一连几天都假装若无其事。她越这样,老板越提 心吊胆沉不住气,越想从她脸上看出点儿内容来。过了一段时间,马晓雅悄悄告诉 老板:“叔啊,这次你可惹出大祸来了。这个月,我那‘亲戚’来得很不准时,拖 后一个星期了。” 老板那张脸忽地一下子就蜡黄蜡黄的。“小丫,叔叔不是人。那天的酒实在喝 多了。这样啊,我给你钱,我多给你钱。你去县城住几天院,做个手术。你还没找 对象,传出去多难听啊!” 马晓雅笑着说:“我愿意养个孩子玩儿,挺好的。” 老板差点儿给马晓雅下跪。“小丫,你听我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听叔的 话,我给你钱,我保证多给。” 于是,马晓雅带着老板给的钱,到远山市里旅游了一圈儿。那是她平生第一次 到远山。对她来说,远山太大了,车那么多,楼一座比一座高。她心想,什么时候 我能来这里生活就好了。她去逛商店,想买一些自己喜欢的衣服,可进去一瞧,吓 得赶紧走出来。她这才知道,老板给的那几个钱,在远山都买不到一件大商店里的 衣服。不过,她那次玩得很高兴,也买了一些便宜点儿的衣服,欢天喜地光光鲜鲜 就回去了。老板一看她那个架势,恍然大悟,知道上了当。这丫头片子,成精了! 马晓雅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从那以后她从不给老板难堪。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 候,马晓雅有时还会开开玩笑。可老板娘在的时候,马晓雅很正经,很温顺,很像 老板女儿的同学,一口一个姨叫着。老板也就逐渐放心。再说,马晓雅给他办了好 多事情呢。有马晓雅在店里,他的生意还算不坏。马晓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上了道。 没人逼她,很合情合理,没有一点儿悲剧色彩。 要说完全没有悲剧色彩也不对。后来有一天,马晓雅突然意识到不能这么做了, 她想嫁个人了。她想,女人只有找个男人嫁了,这辈子才算完整。她相中了一个小 伙子,就是隔壁饭店的一个小厨师。看上去,那厨师也有那么点儿小意思,经常对 她眉来眼去的。两人就开始朝那个方向发展。那段时间,马晓雅的确是想改邪归正, 想做个好女人。可是,她注定做不了好女人。一次,两人偷偷约会,厨师给人的感 觉就很不对头,有点儿心急火燎。见马晓雅推拒,厨师笑嘻嘻地问:“小丫,你明 明是想,扭扭捏捏干个啥?跟你们老板不也这样吗?” 马晓雅头顶突然就像打了个霹雳,把她震得晕头转向。在那短暂的几分钟内, 她一直不停地骂自己:马晓雅,你真傻!你居然傻到去找一个邻居店里的男人谈恋 爱。傻到家了!人家只不过是想玩玩你,你却把这当爱情。马晓雅骂完自己,伸手 一巴掌就扇在那厨师脸上:“你觉得老娘是白玩儿的?我最近手头紧,你赶紧回去 给我准备一千块钱,你给我记好啦,你要是敢放出一声屁,马上有人卸你一条腿, 你信不信?” 第二天晚上,厨师没送钱来。第四天晚上,他吊着一只胳膊,一瘸一拐把钱给 拿来了。那厨师彻底相信了马晓雅的话。马晓雅做这种事儿,简直太轻松了。她在 第三天晚上直接去了街上一个小痞子的家里,让那个胳膊上刺着一条小蛇的家伙折 腾了半晚上,就把教训厨师的所有细节谈妥了。 马晓雅接过那一千块钱,哧啦哧啦撕得粉碎,然后,一扬手,将那些碎片哗哗 啦啦摔在厨师的脸上。马晓雅以这样一个举动结束了自己的初恋。马晓雅突然觉得 心里舒畅无比。不过,一天之后,马晓雅立刻后悔得牙根丝丝发疼,那可是一千块 钱啊!能买好多好多东西呢!为这样一个臭男人,真是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马晓雅离开那个酒店是几个月之后。那期间,她彻底破罐子破摔了!起初是觉 得这一切很有意思,一个女人一旦豁出去,原来是这么简单!要钱可以有钱花,要 想干点儿打打杀杀的事儿,也不必自己去动手。可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她害怕 了!她发现自己在往一个泥坑里陷,越陷越深。与那痞子在一起越来越没安全感, 他开始打马晓雅,还骂她是个婊子。不能待了,再待下去,马晓雅会声名狼藉。她 突然一下子就不想那样了。马晓雅是个女人啊!她也希望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她 的要求其实不高。 走之前,她做了一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把工资拿到手以后,她跟老板娘 谈了次话,语气很沉着:“我虽然一直喊你姨,但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别扭。 一年前,我就开始陪着你男人睡觉,光孩子就流掉了两个。在这里,我是实在呆不 下去了。不过,你男人偷着给了我不少的钱。我挺感谢他的。” 老板娘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儿来,马晓雅已经走出去好大一截了。老 板娘爆发出一声号叫,扑向站在另一边的老板!马晓雅嘻嘻哈哈向路边停的一辆摩 托车跑去。 马晓雅满以为自己在县城能找到点事儿干。干过一阵子保姆,给酒店洗过盘子, 甚至,还摆摊卖了几天内裤和袜子。可惜钱挣得太少,也太难挣,连房租都成问题。 马晓雅突然产生个念头,自己这辈子的生活路线,原来是命运早给设计好的。在县 城那短暂的几个月,马晓雅也有收获,她的眼界更加开阔。她开始盘算着进军大城 市。曾经去过一次的远山就成了首选目标。这里面还有一个因素起作用,那小痞子 太流氓,太无赖,像团糨糊,撕都撕不下来。马晓雅躲他几次都躲不开。马晓雅跑 到市里也是为了躲避他,或者说,也是另一种意义的逃。 马晓雅一到远山市,就去了一家夜总会,直截了当找到老板:“你们这里需要 小姐吗?” 老板上上下下端详她半天,说:“你什么时候来上班?” 现在,马晓雅上班了。一走进“梦巴黎”,她就彻底不想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儿。“梦巴黎”的环境很好,一进门,灯火辉煌,热闹喧天。下面几层是练歌房、 游艺室、宾馆。服务小姐端着盘子来回奔波。马晓雅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按点儿 上班下班。走在大街上,是个光鲜的女人。进了工作室,换上统一的服装,改头换 面,变成一个小姐。一个大房间内,靠墙一圈沙发上并排坐着那帮姐妹们,看上去 很是赏心悦目。 这样一帮女人,关系必然复杂得很。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个表面看上去性感十 足。大家互相知根知底,没有不可以谈的话题,有时候甚至其乐融融。但说到底, 都是靠自己身体挣钱的,一旦和利益挂上钩,必定色彩有所不同。她们这帮人居然 也分起了帮派,谁的帮派大,谁就能吃得开。谁的脸盘好,关系多,自然钱赚得多。 挣得多,势必抢走别人的生意,就会引人嫉妒,私下里也会在小范围内起矛盾。 刚坐下不久,有人点了她。马晓雅一瞧,是个熟客。于是,微笑着站起来。可 在马晓雅挽着那男人的胳膊走向房间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异样。她居然想起了董超, 想起了她临走的时候董超问的那句话:“今晚上能不能不去啊?”当时,马晓雅犹 豫了好一会儿,但还是坚定地说:“我不去,谁养我?”董超咬着嘴唇不说话。现 在,马晓雅想起董超咬嘴唇的样子,心里有点疼。转念又一想,你可别再犯傻了, 你不是什么好货色,凡是对你知根知底的男人都不会娶你回家的。就是娶了你去, 迟早也是个悲剧收场。马晓雅自觉对男人了解透彻,再大度的男人,如果知道你是 干这个的也受不了。何况,那个董超只不过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他可是自己都承认 自己是杀人犯哪! 现在,马晓雅陪客人进了房间,感觉更加不对劲儿。恰巧是她跟董超在里面睡 过觉的房间。于是,马晓雅就很没情绪。男人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冷冷地问:“你 怎么哭丧着个脸呢?谁欠你什么了?” 马晓雅赶紧挤出一丝微笑:“大哥,我没有啊!” 男人恶着一张脸:“去给我另喊一个来!” 马晓雅如获大赦,回到那个大房间她问:“我拿不下。你们谁去?” 一个叫阿玲的女孩儿站起来:“哟,还有你拿不下来的男人?” 马晓雅平日就与这女孩子不和,此时更不做声,转身就走。阿玲跟着马晓雅进 了房间。马晓雅说声:“大哥,对不起!”就想走人。可那男人说:“你别走!你 看着她是怎么服务的。” 马晓雅愕然:“不太好吧,大哥?” 没想到“大哥”说:“我喜欢这样,你俩的钱我都会付的。怎么着,以为大哥 没钱哪?” 马晓雅的泪水哗地一下流出来。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眼泪落在床单上, 四下溅开…… 男人走后,马晓雅躺在床上,好半天一动未动。没想到,阿玲送走男人却怒气 冲冲地返回来了,伸手打了马晓雅一巴掌:“你是不是在耍老娘啊?你喊我来干吗? 想出我的洋相?我警告你,你少惹我生气。否则,我找人废了你!” 马晓雅的眼里冒出火焰:“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敢威 胁我?”阿玲突然扑来,向马晓雅的胸前抓去。马晓雅觉得胸部火辣辣一痛,却也 顾不得看,伸手就去抓阿玲的头发……两个女人打架,简直惨不忍睹,根本不按套 路,完全没有章法。两人在床上滚了半天,到底马晓雅更壮一些,阿玲被压在底下, 不一会儿阿玲的脸就被扇得红肿起来…… 马晓雅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虽说浑身疼痛,到底是打了一次胜仗。可这个样子 断然没法继续工作下去了。她坐在那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手指在抖。狠狠地喷出 一口烟,马晓雅把自己罩在烟雾中。抽完烟,她站起身来,挎上包准备回家。 可她走不了了!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闯进两个彪形大汉!紧跟着,她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阿玲。 那两个大汉马晓雅都熟悉,是“梦巴黎”的打手。阿玲一指马晓雅:“替我收拾这 个臭婊子!” 马晓雅正想说话,前面那个已经扑过来,狠狠地扇了马晓雅一巴掌。这一巴掌 奇狠无比,马晓雅被打得翻到沙发后面,只觉得天旋地转。另一个打手伸手抓住马 晓雅的头发,把她提起来:“丫头,你想死吗?在这里头想混大姐啊?你还差得远。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乱来,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马晓雅一声不吭。 那个男子一甩手,马晓雅的头“砰”的一声撞到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