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央视十一频道看到了“文革”时的样板戏《龙江颂》。 在我出生前的许多年“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这部戏中的唱词与对白写得十分精 彩,就像当时媒体传言的一样,字句“掷地有声”。但我对戏里艺术形象的好与坏、 爱与恨个个泾渭分明感到大惑不解,有血有肉的生物人如何像美国大片里的机器人 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他们的行为犹如现时电脑中的“指令”,输入的信息哪怕有一 点误差都无法执行。样板戏的故事精彩无比,但人物过于刻板干枯且一成不变令我 无法接受。薛尤明的形象好似样板戏里正反两个不同的角色,显赫地耸立在我的面 前,很难糅合在一起。 我是在看完薛尤明的文字以后产生这种古怪的想法的。薛尤明文字里透露的信 息和原先留在我头脑里的形象判若两人。我无法接受这么一位工作严谨、生活简约、 感情庄重的人会留下这样浪漫不羁甚至略带轻浮的文字。薛尤明对女性乳房形状的 研究和描写近乎于专业,文字中所展示的时空距离像是面对面倾诉与调侃。 “在说谁呀,讨厌。”她漂亮的脸微微泛红。 “我老婆,泰盛公司副总经理。” “不许提她,让我心怀羞愧。” “嘿嘿,你信么?玫瑰色乳晕显露的是温柔、真诚和善良,就像你……你别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呆呆地望着这段文字,极力用理性梳理着自己乱糟糟的脑子。这是小说里的 语言,也像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这种交流在局外人看来是难堪的甚至有点儿矫 情。我的确不了解薛尤明,这也难怪,我们的交往只是锁定在工作层面,并没有涉 及他的隐私,更没有涉及家庭之外的感情生活。由此看来我对薛尤明的了解是不全 面不够深入的。“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魔鬼。”这是谁说的我忘记了,这也许是人 的动物性本能。我和薛尤明都一样:我用枪顶着占有我妻子的情敌,和薛尤明严肃 之外的浪漫一样都是魔鬼的化身。 我给自己续了茶,黑暗中的世界在悄然离去,天地只剩下眼前一方桌子。我目 光盯着桌面上普通的白纸像是要穿透一般。我在寻找或是在还原那段文字的背景与 环境。 薛尤明为什么会记录这些极易被别人抓住把柄的东西,他不明白这个道德、诚 信和良知都缺损的世界,身边任何一个朋友都可能在瞬间转换成致命的敌人?这段 话的意思是薛尤明在与不知名的女人见面后回到办公室里的记录。从记录创建的时 间来看,后一段文字与前一段文字相差一天;海边的记录离薛尤明的死亡只有四天 时间。也就是说,文字中提到的那个自称到海里游泳的女人是否回到了薛尤明身边 不得而知,如果没有,薛尤明的死和这个失踪的女人有没有关系? 薛尤明对无名女的赞美极其到位,这是薛尤明的笔调,但文字的内容对于侦破 案件毫无意义。从技侦部门提供的时间来看,薛尤明写下后一段文字是九月二十二 日,这一天下午薛尤明离开了办公室到了海边,我无法知道薛尤明去的是江都市的 哪段海岸线,但从报社到海边最近的路程开车需要四十五分钟,这样可以断定将近 两个小时的时间薛尤明离开了工作场所。 海边的描写从逻辑和内容来看是真实可信的,而且,记录文字的时间是下午五 点五十分,这与薛尤明从海边返回后写下这段文字的时间相吻合。因为找不到无名 女子,薛尤明焦急万分,在数次联系不上以后想起了女子头一天说的话于是赶到了 海边,在海边看到了裹尸布一样湛蓝的天空,于是悲痛欲绝地返回写下了这段令人 惊诧的文字。 从这些内容和文字透出的气息不难看出,薛尤明爱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一 举一动与薛尤明的情绪息息相关。但这个女人的出没与生死和薛尤明的被杀有什么 必然联系?我突然感觉头很疼,无数条线索像乱麻缠在了一起,我哆嗦着双手欲寻 出个头来,却是越理越乱。剪不断,理还乱。但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剪刀。这时电 话铃响了,电话铃声救了我也把我的情绪打入了黑暗的地狱。我看看时间已是凌晨 两点,我想一定是技术大队那边有了消息,可没想到打电话的竟然是我妈。我妈是 用哭着的声音对着话筒喊的,喊叫里夹杂我爸的吼叫。“你要不要安安了?”我妈 怒道。 “安安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安安发高烧要看医生,我们两个老人怎么办?”我听到我妈说话的同时还听 到了我爸在抢夺我妈的电话。 “雪琴没过去?”我着急地问。 “一个出差,一个搞案子,回来几天不照面把女儿扔给老两口儿就不管了!” 我妈的话没说完,我能感觉到我爸夺过了电话。爸说:“马兵,你没回来我知道你 脱不开身。我拨了120 ,车子一到我送安安去医院,人多又不管用,忙你的。”电 话“啪”的一声挂了。我握着手机不知所措,雪琴出差了?雪琴怀上安安后从营销 部调到办公室再没出过差,那天晚上出事后我再没见过她,也没和她有过联系,这 个时候雪琴把安安扔给我爸妈自己跑了,显然是在躲避现实。爸爸是老警察,爸爸 身板结实,但半夜三更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不到三岁的孙女到医院急诊,我的 心里真不好受。我想我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正想起身小青推门进来。我望着她没 流露出自己的焦虑。“师傅,电信那边查了一天,他们刚回来。”小青说着把一大 堆话单拍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沙发上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不时还用手拍着嘴, “咣咣”地像夏天池塘里的蛙鸣。 我强忍着坐下。 桌子上是薛尤明的手机、办公室和家里座机三个月来的通话记录。家里的电话 使用很少,不超过一百个;手机的通话相对多一些,大约有上千次;办公室的座机 却是满满的两大本。专案组的同志在电信相关管理员的配合下筛选了两天,才按块 块把通话情况梳理出来。我想知道十天内的通讯状况,尤其在薛尤明死前的日子里 有谁和薛尤明频繁联系,而后确定薛尤明的女人和古樟下对饮的酒客是谁。我读着 那些号码说明,耳边响起小青均匀的呼吸声,回头看到小青倚在沙发背上睡着了。 注意力回到桌面上,思绪却在安安和号码中跳跃,眼前多次出现爸妈抱着安安 焦急的面孔,当手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变成一堆一堆蚂蚁,我强压住内心的悲伤,一 遍遍念叨:“我爸是老警察,老警察扛得住!我爸是老警察,老警察扛得住!” 妻子雪琴失踪了,我一时不明其间的道理。妻子的性格倔强,是个不服输的女 人,她做错了事却一定得从对方身上找到原因。我想妻子的辛苦与寂寞是她出轨的 理由,这个理由一直支撑着她一步步背叛了她的丈夫。从我发现妻子的过错以后, 我一直没去想象妻子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妻子的生活区域和工作环境与唐西伯挨不 上边,什么场合或什么事情促使他们认识?这也许并不重要了,但对追究责任来说 似乎十分重要,唐西伯毕竟是场面上的人。 过了很久,我才从唐西伯嘴里了解到,他和妻子相识在城南柳河边的“召南斋”。 “召南斋”除去包厢还有能容纳几十号人的敞式座位,人称那片敞式区域叫“天鹅 湖”,“天鹅湖”光线偏暗,色调凝重,充满着沉闷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 那里成了许多白领、骨干、精英表现忧郁的场所,这些男人或女人独自坐在沙发上, 听着古典音乐喝着进口咖啡,或神情专注或目光忧伤地望着一个角落,把自己沐浴 在一片安静期待的侧影里。这些人当中女性居多,简称“白骨精”(白领、骨干、 精英),她们有身份有地位有知识有品位唯独没有多少爱情,她们以忧郁和高雅为 武器招揽成功绅士们的同情、关注与青睐,久而久之“召南斋”似乎有了一个约定 俗成:忧郁高贵的女人不为钱不为利,只为情感释放单独地坐在那儿等待着心仪的 男人给她“一夜情”的滋润。于是“召南斋”被社会上诠释成“招男仔”。妻子雪 琴是坐在“召南斋”的“天鹅湖”里喝着咖啡时被时常光顾的唐西伯看中的;妻子 的漂亮与庄重加上忧郁的表情成了唐西伯心仪的珍品。那以后他们不仅仅是一夜情, 而且在我外出追捕杀人案犯的两个多月里一直交往密切。现在妻子走了,走时没打 一声招呼,妻子的出走是羞愧绝望还是愤懑赌气不得而知。总之妻子的出走,一如 那日在我家里看到赤裸的唐西伯一样令我无法接受。 电话记录标注得十分清楚,小青性格开朗,工作又十分精细,这对二十世纪八 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姑娘来说很不简单。家里的电话十有八九是薛尤明妻子燕玲的; 薛尤明办公室的座机的通话大多是撰稿人的,不少是唐西伯和同事的,还有的是编 排室和社内印刷厂的,剩下的也有薛尤明妻子和其他朋友的,除了燕玲唯独没有女 人的电话;手机里一千多个通话记录多数也是撰稿人的,通话时间一般都在上班的 时候,少数是同事的。最后的电话是我的。薛尤明在公园与人喝酒时,我正在千里 之外清真饭馆里吃着羊肉。当我回到房间百般无聊给薛尤明打电话时,他已吊死在 那棵古树上了,那时候我的电话还响个不停,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一睁眼醒了,薛尤明却没睁开眼睛。 据唐西伯和薛尤明的同事证实,薛尤明是当天上午十二点离开报社的,我给薛 尤明打的第一个电话是下午两点零一分,那时薛尤明已经死亡。从时间可以推断, 薛尤明编完当天的稿件离开办公室直接去的公园,在古樟下喝完酒后被害,一切都 发生在两个小时之内。奇怪的是办公室和手机里都没有找到约薛尤明或是薛尤明约 别人的电话。没有预约怎么可能带着食物准时到达僻静的古樟下,有预约为什么没 有找到预约电话?不论是呼叫还是被叫都会留下电话信息的。 我感到疑惑,看来预约只能是当面讲定,这个在薛尤明被害前和他对饮的人是 薛尤明身边的人。 是身边的人杀害了薛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