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春伢子出现在派出所楼前的水泥坪上时,我便认出了他。虽然这是我第一次 见他本人,但他那对小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早就牢牢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得承认,我对春伢子十分感兴趣,这份兴趣让我可以熟练地背出他档案里的 任何一个细节:陈春花,别名春伢子,男性,汉族,一九八八年出生,先锋镇先锋 村屋前组村民,初中文化。养父叫陈老姚,外号陈老鬼,是个单身老赌棍;陈春花 两岁时被陈老鬼从村边捡回来,起了个“春花”的小名。陈春花从小吃百家饭长大, 因没有人管教,性格叛逆,读书期间就多次被学校批评教育。初中一年级时他退学 离校,曾被派出所多次处理。他档案里的最后一次记录是二○○六年,因聚众赌博 罪被法院判了四年,那时他才刚满十八岁。 在派出所里,整理档案是一项大家都不太喜欢的活计,看似简单,却很烦琐, 总是机械地重复着填表、整理、装订几个步骤,简直能把人憋出病来。可当我站在 另一个角度看待时,却乐此不疲。我喜欢边整理边翻阅这些档案,看着里面的文字, 我就好像上帝般目视着这个人的成长,看着他一点点的改变。有的人是越变越坏, 从最开始的盗窃、打架,发展为抢劫、杀人;有的人是偶尔的犯错,平稳地生活着 却突然走上犯罪的道路,如交通肇事、小纠纷引发了血案;还有的则是监狱里的常 客,从拘留所到看守所,从劳动教养农场到监狱,档案里写得密密麻麻的,一行连 着一行,这属于无药可救的类型。 整理档案的时间,是在每个月的月底。我会将全所本月上报来的所有档案,分 门别类地排列好顺序,填补里面缺少的数据,然后统一装订好,再打开楼上档案室 的门,将它们塞进按年份标记的档案柜里。但春伢子的档案是个例外,我把他始终 放在我抽屉的最里面,一直没有将它尘封进档案室,我心里总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或者说想真实地看一看这个人。 在先锋镇,春伢子是个“名人”,这个名指的是他的“赌名”,也是年少成名 的“名”。陈老鬼年轻时候是个赌棍,一天不打牌就手发痒。捡到春伢子后,他出 外打牌时便把儿子带在身边,赌到哪,吃到哪。那些年幼时无数次穿梭于牌桌之间 的经历,给春伢子的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春伢子的赌瘾也应该是那时候开 始养成的。 春伢子成名时才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陈老鬼代表整个先锋镇和外地的一位 高手进行较量。赌博的方式是摇骰子,每人三粒骰子,比骰子加起来的点数多少。 最后一局,双方都压上了全部的家当。陈老鬼摇出了十七点,即两个骰子是六点, 一个骰子是五点,这已经是很高的点数。在大家都以为陈老鬼稳赢时,对方上来竟 然摇出了三个六,十八点,反赢了赌局。 当对方收拾完桌面上的钱,正准备离开时,春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摇摇晃晃挪 到了赌桌前,说:“这几个骰子有问题,我也能丢出十八点。”说完,在众人的眼 皮下,抓起骰子随手一丢,真丢出了三个六点,接着抓起再丢,又是三个六点。陈 老鬼抢过骰子砸碎一看,里面果然藏着铅丸,用来控制骰子的点数。于是,春伢子 一夜成名。 十六岁时,春伢子已经成长为远近闻名的“小赌王”,镇上流传了他太多的传 说。传说他曾在牌桌上连赌三天三夜,从麻将赌到扑克再赌到牌九,连赢了十几位 从各地赶来挑战的高手。传说春伢子十七岁时离开先锋镇,开始跟随陈老鬼外出四 处拜访高手,学习赌术。春伢子最厉害的招数,还是摇骰子。只要骰子到了他手里, 想摇出多少点,就可以摇出多少点来,而且他听力异常敏锐,可以听出对方摇出的 点数。传说澳门的赌场里,曾出高薪聘春伢子去那里当“荷官”——发牌员,但被 陈老鬼以儿子年龄太小而拒绝。二○○六年,春伢子突然和父亲回到了先锋镇。他 们的回归非常低调,有人传说他们因为被仇人追杀,无奈之下才躲了回来。 二○○六年,正是先锋镇赌博风气最浓烈的时候,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小到 十几岁的孩子,人人都爱赌两把。赌的形式多种多样,麻将、扑克、牌九、字牌, 连小孩子之间都猜石头、剪子、布,猜硬币的正反面。赌注也可大可小,赌钱,赌 房子,赌家畜、酒烟、衣服,甚至小孩子之间赌谁输了帮对方写作业。田里的活没 有人去干了,镇上学校里的孩子也不认真念书了,整个镇子被弄得乌烟瘴气。这股 歪风很快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而最“出名”的春伢子,自然成了公安机关的重 点打击对象。也就是在这一年,春伢子因聚众赌博被公安机关抓获,从此,人们再 也没有在先锋镇见过他。 我看着一脸稚气的春伢子,夹杂在办身份证的人群里。先锋镇早已经忘记了这 个年少时名震一方的“赌王”,他是那么的普通,和周围的环境融洽地统一在一起。 我隔着人群朝春伢子招招手,把他喊到我的办公室里。 春伢子本人要比照片上略显白净,可能是由于常年缺少阳光照射的关系,肤色 里带着一点儿病态的苍白。他身材单瘦,眯缝眼,细眉毛,眉宇里掩饰不住的稚气, 就好像他嘴角上那细细的绒毛一样,大大方方地呈现在外人面前。他和我脑海里那 个在牌桌上叱咤风云的“赌神”形象相差太远,让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春伢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来派出所报到呢?这可是违反规定的。” 我严肃地问。 春伢子匆忙回答:“我、我刚回来。前几天处理完家里的事情,今天就特意过 来报到和办新身份证了,这是我的释放证明。”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 纸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释放证明上写着:“陈春花因聚众赌博罪判刑四年,服刑期间表 现良好,减刑半年,于某年某月某日提前释放。” “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春伢子。 春伢子想了想,说:“和父亲学修车吧,走一步看一步。” 春伢子被抓后,陈老鬼也戒了赌,他在镇上摆了一个修理摩托车的小摊儿。几 年时间过去,现已发展成一个可以维修多种车辆的小门面。先锋镇有得天独厚的地 理优势,省级高速公路穿镇而过,还和两个县市接壤,不愁没有生意。 “还打牌吗?”我想起那些传说,边问边做了个洗牌的手势。 春伢子摇摇头,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右手拿出来,脱掉手套,举到我面前。我 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右手上五个指头全部被连根切断, 只剩下一个手掌连在手腕上,活像鸭子的鸭蹼一样。 “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四个字概括:九死一生。过去的都过去了,赌博这碗饭我不会再吃了。”春 伢子苦笑着说。 自那次之后,春伢子就正式在修理店上班了。他和父亲一起修车、洗车,给汽 车做保养,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偶尔,派出所的警车有了小毛病,我们也会把车开 到他的店里,给瘪了的车胎加气,车胎坏了补胎,汽车换个机油什么的。春伢子见 到我们,总是会放下手头的事,热情地跑过来打招呼,优先给我们帮忙。春伢子已 经适应了他的新生活,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和他没有什么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