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结婚五年了,姜淑贞的肚里还没有坐上果儿,让她人前人后都有点儿抬不起头。 常年不见蜂子往上落,再好的花儿还有不瞎的么?“随军吧,随军……”村里的老 辈人叨叨来叨叨去,姜淑贞也就离开村子,来到了商都市。丈夫纪大梁在南关消防 中队当着中队长,战友们搭手把中队后院的一间空仓库拾掇拾掇,就成了家属房。 也算是乔迁新居了,何况又赶上大年三十,指导员姚永智领着大家涌进来,说是要 闹新房燎新灶。纪大梁一面替战友们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吩咐着:“淑贞啊,快, 快,下饺子,下饺子!” 姜淑贞就着小煤炉小锅灶,把她包的那些大肉酸菜馅饺子下了一锅又一锅。只 盼着把人打发了,和丈夫好上床。饺子塞进肚里了,他们还不走。你一把花生,我 一把枣儿,只管往枕头下塞,往床单上撂。姜淑贞看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扔 啥哩扔,又不是新媳妇。”姚永智一本正经地说:“哎,嫂子,你可不能这么讲。 这是老问题,新任务。啥时候不达标,啥时候不算完。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战士们像喊操一样,齐声叫:“对,对,不达标,不算完。” 这样闹了还不够,姚永智挥挥手,几个战士又嘻嘻哈哈地跟着他扑到了大床上。 扯被子,拉枕头,把个大床弄得乱七八糟。姜淑贞拿眼睃丈夫,巴望着他能说句话。 哪知道纪大梁只是站在旁边抽着烟儿,憨憨地笑。姜淑贞无可奈何地央求道:“好 了吧,好了吧,嫂子求你们,你们该走啦。”姚永智故意耍赖:“不走不走,这年 夜饭的酸菜饺没吃够,没吃饱。”大家跟着起哄,“就是就是,没吃够,没吃好。” 姜淑贞说:“明年吧,明年嫂子汲它一大缸酸菜买它半扇猪,管叫你们吃个够。” 姚永智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这才从床上坐起来。“嫂子说话算话?咱们拉钩— —”“行,以后大年夜都到嫂子这儿来吃酸菜饺!”姜淑贞把指头钩过去。“拉钩, 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战士们像孩子一样齐声嚷嚷。“好,咱们走喽!”姚永 智起身往外走。“走喽——”战士们相跟着。欢笑声和热闹声,都搅进了风雪里。 姜淑贞锁好门,回身对丈夫说:“该睡了。”“睡。”纪大梁不情愿地掐灭烟 头,遗憾似的叹口气,那情形就像好戏没看完。姜淑贞半嗔半笑地伸手在丈夫鼻尖 上捺了捺:“怪不得你让我包那么多饺子,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要来咱家闹一 闹?”纪大梁说:“当兵的平时生活太单调,这不是个娱乐节目嘛。”“好啊你, 拿我出洋相,拿我当猴耍。”姜淑贞攥着拳头,往丈夫身上捶。捶着捶着,姜淑贞 又捏拿起来。她捶的是经络,捏拿的是穴眼儿,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她爹是中医 先生,她也就得了些家传。捏着,推着,拿着,不知不觉地就把丈夫的衣服脱光了。 这一脱,就像冬天的山体褪去了荫庇,裸露出斑驳嶙峋的疤痕。攀爬跨跳,是消防 兵的看家本事,天天苦练,人人身上都留下许多印记。姜淑贞认得出,丈夫身上的 乌黑是一些旧伤,而那些青紫则是新近才添加上去的。 姜淑贞怕丈夫受寒,她拉过被子,将丈夫掩起来,然后取出爹配的活血化淤展 筋丹,把手探进去,在那些青紫处揉了又揉。纪大梁陶醉般地眯着眼,和姜淑贞唠 闲话。“淑贞,你到城里了。高楼马路的,没田没地给你种,你不闲坏了?”“你 整天张口闭口都是‘组织’‘组织’的,我就听组织的吧。”纪大梁忽腾一下坐起 来,正色道:“淑贞,组织上事儿太多,咱可不能给组织上找麻烦。”姜淑贞笑了, 连忙把丈夫往被窝里推。“瞧你急赤白脸的,我这是逗你嘛。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 学我爹呗,开个跌打推拿小诊所……”“哎,对对对,这才是我的好老婆!”纪大 梁伸手一拽,就把女人拽进了被窝。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屋子里没暖气没空调,虽然生着小煤炉,屋里的温 度还是和外面差不多。夫妻俩刚刚把被窝焐暖,一串剌耳的怪声蓦地响起来,把姜 淑贞给吓懵了。过了一会儿,姜淑贞才明白过来,这是电铃声。原来丈夫在这房子 里还装了一个警铃。“你睡,我走了。”纪大梁的动作真快,姜淑贞还在迷糊的时 候,他已经戴上头盔,穿好了战斗服。“你,你,你,当心啊……”这句嘱咐的话 是对着背影喊的,一瞬间丈夫就消失在了风雪中。 消防车的警笛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尖厉,雪片仿佛是被车前的灯光钻碎的, 乱纷纷地旋舞着,犹如一群群受惊的飞蛾。火区位于友谊路和商城路的交叉口附近, 这一带的建筑都是1955年前苏联援建的两层内通道式楼房。楼内的房门、窗框、地 板、顶棚使用的都是粗厚的木料,这种砖木结构的建筑一旦失火,就成了装满劈柴 的大炉子。 起火的是三号楼,大火从一层燃起,此时楼房的二层已经变成了拔火的烟囱, 一个个窗户都冒着滚滚浓烟。纪大梁一边部署水枪阵地,向火魔发起进攻。一边询 问从一楼跑出来的人,向他们了解楼内的情形。那些人说,他们曾经听到二楼的呼 喊声,二楼应该还有受困的群众。纪大梁仔细观察这栋建筑的二楼,经验告诉他, 那是一个凶险隐伏的死地。一楼的烈火固然可惧,然而有火光照明,危险尚且可视 可防,心里是踏实的。二楼则不同,那里面充斥着高温烟气,人进去之后伸手不见 五指,即刻间就会失去方向感。在视力被屏蔽的同时,耳边却充斥着嘈杂的火场声 音。踏空跌落,击撞砸碰等等不可测不可防的危险随时都会出现,这一切对人的心 理承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如果此时慌乱失措,不要说救人出来,就是营救者自 己也会在高温烟气中寻路无望,力竭窒息。 “永智,你指挥水枪掩护,我带一班长上去了。”纪大梁对指导员说完,转身 要走,却被姚永智伸手拦住。“大梁,今晚不一样,还是我上吧。”纪大梁明白战 友的意思,他拍拍心窝说:“放心,你嫂子在这儿护着我呢。”姚永智拗不过他, 连忙指挥水枪喷湿了纪大梁和一班长,然后朝着二层的一扇窗户狠狠地激射。这里 就是突破口,纪大梁和一班长攀着救生梯,在水枪的掩护下冲了进去。二楼果然灌 满了高温烟气,四周犹如深海似的一片漆黑。那烟雾实在是太浓太重了,随身的照 明工具弱如萤光,几乎只能照亮自己的鼻子尖。纪大梁设好导向绳,然后带领一班 长一边摸索前进,一边大声呼喊:“有人没有?”“有人没有?” 没有人回答,只有火场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要把他俩合围在垓心。 楼板已因烧烤而翻翘,脚下磕磕绊绊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朦胧中,他似乎听到 了婴儿的啼声。他拍拍脑袋,心里自嘲着,嗨,真是想要孩子想疯了,此时此刻居 然还出现了幻听……纪大梁正想爬起来,婴儿的啼声却再次出现。不,不是幻听! 那啼声分明就在眼前。借着微弱的照明灯光,纪大梁终于看清楚了,绊倒他的是一 个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双肘撑地,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婴儿的啼声就出自她的身 下。纪大梁把年轻女人的身体轻轻扳过来,发现她已停止呼吸,失去了生命迹象, 但是身下的婴儿却活着!“一班长,一班长!”他高声呼喊。听不到一班长的回答。 原来一班长在别的房间发现了另一位幸存者,此刻正向窗外背送。纪大梁无法运送 死者,只得先抱起婴儿,向窗口的方向移动。而这个时候,二层的木地板已经开始 燃烧,纪大梁把婴儿紧紧护卫在怀中,不顾一切地穿过熊熊的火焰,来到了窗台前。 整个木窗框都在燃烧,看上去犹如烈焰蹿跳的火圈。纪大梁抱着婴儿出现在火圈之 中,这情景成了雪夜里最壮美的一幅画。 纪大梁翻过火圈,刚刚跨上消防车的救生拉梯,身后就传来了沉闷的巨响。二 层的木地板整个坍塌下去,木制的天花板也随之坠落了…… 虽然把脑袋紧紧地蒙在被窝里,姜淑贞还是没有睡着。瞧瞧墙上的电子钟,已 经是凌晨三点了。纪大梁还没有回来。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姜淑贞自己越睡越冷。 她披着棉袄爬起来,去摸小煤炉的烟囱。手上凉冰冰的,于是她连忙打开铁炉盖, 这才发现蜂窝煤的几个眼儿全都黑掉了。等天亮了再生煤炉吧,姜淑贞一边叹着气, 一边转身再往床边走。刚刚走到五屉柜的旁边,一抬眼瞥见了墙上的小电线。小电 线的一头连着电铃,纪大梁就是被这电铃叫走的。都怪它,都怪它……姜淑贞怨怨 地想。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拽,小电线就垂了下来。 毕竟是一夜未眠,重新钻进被窝里,姜淑贞很快就迷糊起来。朦胧中,她听到 丈夫在喊:“快快快,快抱着。撒尿了,撒尿了!”姜淑贞勉强睁开眼,看到五屉 柜旁边赫然矗立着丈夫的战斗服。再瞧瞧,领口上面却没有脖子和脑袋!姜淑贞悚 然一惊,顿时吓醒了。原来天气太冷,纪大梁把湿漉漉的战斗服脱下来之后顺手一 放,那上冻的战斗服竟如冰柱一般立住了。姜淑贞正在发愣,忽然听到纪大梁的嚷 嚷声:“往哪儿看,往哪儿看?在这儿呐,在这儿!”姜淑贞循声偏过脸儿,就见 纪大梁正笨手笨脚地掰扯着一个婴儿的腿。婴儿那两腿之间的小鸡鸡尿着水儿,哗 哗啦啦撒了一地。“哟哟哟,从哪儿抱回个孩儿!”姜淑贞慌忙起身,给丈夫换了 个手。纪大梁笑了:“老天爷看你成天想儿子,就让我去领了一个。”“别逗笑, 我是说真的。”姜淑贞把完尿,又赶快将婴儿往暖被窝里焐。纪大梁跟着钻进来, 凉身子贴着姜淑贞的后脊梁,脑袋瓜枕着姜淑贞的半边脖子和肩膀。姜淑贞一边拍 着孩子,一边听纪大梁叨叨孩子的来历。纪大梁讲了怎么把孩子从楼里救出来,讲 了孩子的母亲怎么葬身在火海中。然后又讲到深更半夜的,小婴儿一时没处送,想 来想去,只好抱回来让姜淑贞先给照看着。 孩子约莫有半岁大,长得虎头虎脑胖胖实实,脖子上挂着白银打的长命锁,手 腕上还套着银手镯。被窝里暖和了,孩子眉眼开花地笑,头一晃手一摇,长命锁和 银手镯上的小铃格啷啷响,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孩子他妈,真可怜。”姜淑 贞抹了抹泪儿。“嗯,可怜。”“这孩子,也真可怜。”姜淑贞又抹了把泪儿。 “嗯,可怜……”“不过呢,他长得也真可爱。我想,咱们的儿子——”话说 半句,姜淑贞就停住了。她听到背后传来了轻轻的打鼾声。姜淑贞转过身,这才发 现丈夫合着眼儿,嘴边淌着水儿,脑袋滑在了枕头上。丈夫也可怜呢,姜淑贞一边 想,一边怜惜地用手轻轻抚了抚丈夫的脸。纪大梁胡子拉碴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全是烟灰,瞧上去既疲惫又憔悴。姜淑贞悄悄起身,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 然后泡了热毛巾,轻轻地替丈夫揩脸。揩着揩着,忽然住了手。姜淑贞听到警铃了, 是营房那边的警铃响。隔着呼啸的风雪,警铃声显得很微弱。纪大梁居然忽地从床 上跳起来。“嗯?是警铃!”纪大梁疑惑地看看姜淑贞。姜淑贞不由自主地把目光 移到了五屉柜上方的白墙上。警铃线已经扯脱了么?不,它还连着纪大梁的神经呢。 “我我我……”姜淑贞忽然口吃了。“你你你,怎么敢!”姜淑贞听到“啪”地一 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纪大梁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没等她哭出声儿, 纪大梁已经套上战斗服蹬上战斗靴扣上了头盔,转眼之间就从屋里消失了。 姜淑贞心里委屈极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从小到大,爹娘从来没有打过她一 巴掌。嫁给纪大梁五年来,男人从未捅过她一指头。今天竟然,竟然!好,好,你 打吧,你会打,我会走。等到天一亮,我就去车站,我就回娘家。姜淑贞想好了, 也就慢慢止住了哭。姜淑贞不哭了,床上的婴儿却开始哭。好我的乖乖,你也帮我 哭啊……姜淑贞抱起孩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那泪糊糊的小脸上,一种莫名的感 动就翻涌起来。她的心里忽儿一阵酸,忽儿一阵暖,只觉得这小乖乖和自己分外亲。 婴儿的小嘴翕动着,他这是饿了吧?“乖乖不哭,妈妈喂——”脱口说出“妈妈” 这个词儿,姜淑贞自己笑了。她把水倒在碗里,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孩子喝了几口, 就生气地用小舌头一顶一顶地往外吐。“哎哟,乖乖是要吃奶呀?”姜淑贞抱歉地 摇摇头,“怎么办,妈妈没有奶。”乖乖仿佛听懂了,手脚弹腾着,哇哇地叫。情 急之下,姜淑贞忽然想起那些嫂子大娘们喂养孩子的情形。她们把食物含在嘴里嚼 碎了,然后口对口地喂。那就是哺呀,老鸟哺小鸟,就是这办法。于是,姜淑贞翻 出饼干来,在嘴里嚼了又嚼。待等嚼成糊糊了,就对着乖乖的嘴,一口一口地喂。 乖乖撮着小嘴,迫不及待地迎上来,然后急切地吮吸着,吮吸着。乖乖那温温热热 的口唇把一种异样的亲情传递过来,让姜淑贞陶醉了。乖乖吃了一会儿,却又不吃 了,勾起身子就往姜淑贞的怀里拱,小手扒拉扒拉的,要扯姜淑贞的胸衣。“乖乖, 妈妈没奶呀。”姜淑贞抱歉地解释着。乖乖嘴一咧,“哇”地哭出了声。“好好好, 你吃吧你吃吧。”姜淑贞只得让乖乖噙住了自己的奶头。乖乖的嘴好有力,把她吮 得好疼好疼啊。她没有躲,她就那么坚持着,那种疼让她生出了母性的爱,生出了 一种奉献般的满足感。“乖乖,你好好吃奶吧,我是你妈妈,我就是你妈妈。”她 慈爱地喃喃着。乖乖似乎听懂了,他抬起乌溜溜的眼珠看看她,然后头一偏,便噙 着奶头睡着了。姜淑贞早已筋疲力尽。她搂着乖乖,也进入了梦乡。 纪大梁跳上消防车的时候,指导员姚永智说:“大梁,你就别去了。有我呢。” 纪大梁皱着眉头,闷声闷气地问:“什么情况,哪儿报的警?”姚永智不好问他哪 儿来的闷气,只是回答道:“市化工一厂,丙烷泄漏失火。支队命令增援。”纪大 梁的神色顿时严峻起来。化工厂是易燃易爆物聚集的地方,火情如果不严重,支队 不会命令增援。眼下就要面临一场硬仗了。 果然不出所料,南关消防中队的几辆消防车刚刚驶出外环道,就远远地看到市 化工一厂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还夹杂着礼花腾空般的爆炸声。纪大梁咬咬 牙说:“真是过节了,都来凑热闹。”姚永智摩拳擦掌地说:“今年除夕夜就起来 两回,老天真是照顾咱们呀。”两个搭档言谈间故做轻松,心里却都明白今晚出警 的分量。 赶到厂区之后,纪大梁愈发看清了形势的严重,全市消防部队的精兵强将几乎 全部汇集于此,支队长和支队政委也双双坐镇现场。原来,化工一厂要抢赶生产任 务,所以春节没有停产。五车间当班作业人员掉以轻心,致使输送丙烷的管道泄漏, 引起爆炸失火。化工一厂的各个车间几乎都有易燃易爆物,蔓延的大火很快引起二 次爆炸。火势借着风威,越逞越凶,如果不能控制大火,不仅整个化工一厂会毁于 一旦,还可能殃及毗邻的其他工厂。赶赴火场的各个中队分头领受了任务,大家协 力配合,从不同方向围歼大火。南关中队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四车间库房,绝不让大 火向四车间库房后面的大型氢气储罐方向蔓延。四车间库房里存有一百多个氢气钢 瓶,那是一百多个即将被大火和高温引爆的定时炸弹。它们一旦爆炸燃烧,库房后 面那个容积为上千立方米的大型储气罐势必不保,那可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了。 运走钢瓶!纪大梁刚刚作出决断,就听到姚永智说:“大梁,你指挥一班二班 水枪掩护,我带领其他人搬瓶——”话未落音,姚永智已经领着战士们向钢瓶堆冲 去。纪大梁懂得这是战友对他的呵护,虽然这番好心让他有些恼火。纪大梁本想争 执,可是姚永智没有给他留下争论或选择的机会。况且指挥水枪阵地压制猖狂的烈 火,也是重中之重。火魔早已攻入了库房,开始四处巩固地盘,扩大战果。火苗侵 袭,热气蒸腾,那一百多个氢气钢瓶困缩在库房的一隅,仿佛正在恐惧地发抖。水 枪喷出的激流从侧面向火魔阻击,堵住了火魔疯狂的脚步。继而,水枪又延伸射击, “啪啪啪”地扫射在那些氢气钢瓶的身上。灼热的氢气钢瓶淋上了水,“嗤嗤”地 冒起白烟,那情形就像燃起了导火索。战士们不顾钢瓶爆炸的危险,把它们抱扛在 肩上,然后穿越烈火,向安全地带转送。 火魔在争夺钢瓶的战斗中未能得手,转而向库房的西山墙迂回突破。西山墙的 方向堆放着化工原料,它们是火魔的同盟军,火魔稍一策反,它们便集体哗变,加 入了火魔的队伍。浓烟升腾而起,剌鼻的化学味儿四处弥漫。火魔的阵营愈发声势 浩大,气焰嚣张,它们不可一世地向灭火的队伍冲杀而来,直逼得水枪阵地连连后 退。更糟糕的是,库房的天棚也开始冒烟了。纪大梁和姚永智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 眼,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话:“从上面喷水,压制火势!”姚永智正要命令二班长 随他上房,却被纪大梁的手按住了:“永智,我上!”四车间的库房是一座老式建 筑,人字形的大顶,坡度很陡。风雪严寒,顶盖上的陶瓦结了冰,变得其滑无比。 纪大梁攀着消防车的拉梯登上房檐,再用消防斧一块块地砸破大瓦,做出蹬窝,然 后跌跌滑滑地向房脊爬去……二班长抱着水带,踩着他开出的蹬窝,跟在他的身后。 终于爬到了房脊上,纪大梁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就在这时,一阵狂风裹挟着雪 粒啸叫而过,没头没脑地将他刮落下来。“纪队!”二班长大叫大喊,眼睁睁地看 着纪大梁翻滚着,从房顶盖上消失了。如果纪大梁登房之时不曾把安全绳的一端系 在消防车的拉梯上,那么摔落的后果将不堪设想。纪大梁在空中荡了几下,然后稳 稳神儿,在身体回荡到拉梯旁边的瞬间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拉梯。踩着拉梯,攀 上房檐,他再次向屋脊爬去。重上房脊之后,纪大梁发现有几处房瓦居然冒着白烟, 覆盖其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不好,这是天棚透火了!一旦天棚烧塌坍落,房上之人 和房内之人都将遭遇不测……纪大梁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压低重心,尽量避开狂风 的袭扰,半骑半跨在房脊之上。他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消防斧,破拆着屋瓦和天棚。 那情形,就像一个勇猛的骑士骑跨着骏马,在奋力杀敌。烟火挟着刺鼻的化学味儿, 从他破拆的大洞里腾升而出。“水枪!”他大喊一声。二班长立刻把水枪递到纪大 梁的手中。纪大梁怀抱着水枪,俯身向下怒射。烟火的气焰顿时被他压制住了。 狂风吹扯着水带,在下面的房檐处甩来甩去。巨大的惯性使纪大梁很难控制水 枪。“二班长,去房檐那儿压住水带。”他果断地下达命令。二班长立刻退下房脊, 在房檐处蹲跪下来,紧紧抱持住甩晃的水带。“哒哒哒!”迎着狂风吞着雪片,纪 大梁亢奋地大叫着,向下面的火魔怒射。水枪口喷溅的水花和反弹的水柱打在纪大 梁的脸上,灌进他的战斗服里,他丝毫不觉得冷,只感到痛快淋漓。将纪大梁淋湿 的那些水很快就在他的身上结成了冰。冰上又淋了水,然后再结成冰。不知不觉的, 那些冰就结了一层又一层…… 当库房的天棚透火,面临着坍塌坠落的时候,姚永智已经要下达撤离的命令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棚,观察着火情的变化,以便随时做出最后的抉择。忽然间, 奇迹发生了,乌烟瘴气的天棚蓦然洞开,就像来了天兵天将,强大的水柱从空中扑 向了火魔。姚永智笑了,那是纪大梁! 不知不觉中,天已放亮。一束束晨曦穿透薄薄的残烟,向库房里投入了恬静和 安详。火魔在空中和地面互相配合的立体攻势下,终于被彻底歼灭。姚永智拍拍身 上的灰烟,走出了库房。刮了一夜的狂风此时已经消失,只有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转 着,坠落的姿态是那样的轻柔。就像刚刚经历过大战之后的战场,化工一厂的整个 厂区都显得格外宁静。姚永智抬头向库房的房脊上望去,看到纪大梁和二班长还在 上面。于是,他招招手笑着喊:“喂,伙计,火都灭了。你咋还骑着大马不下来呀?” 纪大梁骑着屋脊纹丝不动,看上去犹如一尊雕像。姚永智忽然觉得不对劲:“大梁, 大梁!”他失声喊。“纪队,纪队!”“二班长,二班长!”战士们也跟着喊。姚 永智慌忙带领几个战士往库房顶上爬。二班长浑身是冰,被冻结在房檐处。战士们 敲开坚冰,把他运下来,发现他还有呼吸。纪大梁身上的冰特别厚,特别硬。姚永 智一边用消防斧砍砸坚冰,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大梁,大梁,你说话呀,你说话! 本来是我上的呀,本来应该是我……”然而,纪大梁再也不会回答。当战友们把纪 大梁运下来的时候,他仍旧保持着骑士般的雄姿。 姜淑贞睡得很不稳。朦胧中,她老是觉得纪大梁已经从外面回来了。纪大梁把 湿漉漉的战斗服脱下来,顺手往五屉柜那边一放,上冻的战斗服就像冰柱一般立住 了……姜淑贞连忙说:“大梁,别怪我,我知道那个警铃在你心里的位置了。天一 亮,我就把它接好。”姜淑贞拉开灯,向五屉柜那边望望,没有立着的战斗服,什 么都没有。她叹口气,关了灯接着睡。一闭眼,又看到五屉柜旁边赫然矗立着丈夫 的战斗服。再拉开灯看看,那边还是空空的……姜淑贞索性就让它立在自己的梦里 了,只有让它立着,姜淑贞才能入睡。这一觉睡过了头,要不是身边的乖乖抓她搔 她,她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姜淑贞在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有什么热哄哄地吹 着她的脸。睁开眼才发现是乖乖的鼻子和小嘴儿贴着她。乖乖鼻头圆圆眼珠黑黑, 像只憨憨的小熊。姜淑贞忍不住把嘴嘟起来,去亲乖乖的脸。乖乖却把自己的小嘴 迎上来,对着姜淑贞的嘴使劲儿吮。“噢,乖乖饿了吧?乖乖不着急,妈妈来喂你。” 姜淑贞赶忙穿好衣服爬起来,先用暖壶里的水喂了喂他,然后又嚼饼干糊,对着嘴 一口一口地哺。乖乖吧唧着嘴,吃得挺香。“乖乖,妈妈一会儿就上街给你买奶粉。 你等着,哦——”姜淑贞对着孩子说。乖乖的小嘴里发出“喔喔喔”的声音,仿佛 听懂了。姜淑贞看看电子钟,差不多快到十点了。她想,纪大梁应该早就回来了。 他事儿多,在中队忙着呢。收拾好房子,再收拾好自己,姜淑贞准备去商店给乖乖 买奶粉。她打开门,看到一群人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往这边走。积雪被晃眼的阳光映 着,白得有点儿瘆人。近了,近了,姜淑贞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是指导员姚永智,旁 边的那些人似乎都没见过。 “来了,来了——”姜淑贞招呼着。“嗯,来了。”姚永智不自然地笑了笑, “嫂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咱们赵支队长,这是咱们支队周政委……”“哦哦哦, 屋里坐,屋里坐——”姜淑贞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家进屋尽说些寒暄话,姜淑 贞忍不住说了句:“刘指导员,有啥你就直说吧。”“嫂子,你要坚强。大梁他— —”“他怎么了?” 姚永智就把纪大梁的战斗服和头盔捧了过来。姜淑贞全都明白了,她居然没有 流泪,只不过在接过衣物的时候,双手抖了又抖。她恭恭敬敬地把丈夫的衣物放在 五屉柜上,那情形就像乡下人往堂屋的条案上摆放亲人的供奉牌。床上的乖乖却 “哇”地哭起来。姜淑贞把乖乖抱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说:“咱不哭,咱不哭。 咱坚强,咱坚强——” 姚永智讲述了纪大梁牺牲的经过后,支队的领导就问姜淑贞对组织上有什么要 求。姜淑贞回答:“没啥要求,就是有两个想法,领导看对不对。”赵支队长说: “请讲,请讲。”姜淑贞说:“第一个想法是,大梁是南关中队的人,我这辈子就 守着南关中队过。啥时看到了中队,啥时就看到了大梁。再一个想法是,乖乖这孩 子是大梁从火场抱回来的,也是大梁给我留下的一个念想。我想养着他。如果将来 有一天孩子的亲人来找他,我一定还给他们。我这两个想法,过分不过分?”周政 委说:“不过分,不过分。” 等领导们都走了,姜淑贞这才关起门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