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琳在电脑上打完最后一句话,就下了线。罗琳每天都要上网写博客,还把自 己拍摄的照片挂在博客上。博客是她的精神寄托,看不见的网友们是她精神上的朋 友。常到她博客上来的朋友里,引起她注意的就是这个“会思索的鼹鼠”。这个 “会思索的鼹鼠”,还真是聪明绝顶呢,他怎么一下子就点破了我的心事……罗琳 自言自语地笑了。在此之前,甚至罗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阿波罗的赞美隐含着 对阿波罗式男人的仰慕和追求。罗琳在美国加州大学的专业是广告传媒,英美文学 是选修课。拜伦和雪莱是十九世纪英国诗坛的双杰,“拜伦式英雄”和雪莱式的理 想主义让罗琳分外心仪。罗琳喜欢吟诵拜伦的《唐璜》和雪莱的《阿波罗礼赞》, 每当这时候,罗琳就会沉入诗的意境之中,那情形就像基督徒虔诚地把灵魂浸在教 堂的圣乐里。 是命运偶然的安排让罗琳来到了商都市。她的父亲罗冠雄经营着一家跨国公司 ——冠雄国际集团公司。当公司把业务从欧美做回中国时,父亲将落脚点选在了中 部地区的商都市。罗琳的母亲乔晴对罗冠雄的决定大为不解。乔晴中意的是珠三角 或长三角,那里才是中国经济的一对牛耳。罗冠雄不执牛耳,偏选牛腰,说是“得 中原者得天下”。乔晴虽然不悦,但也只好夫唱妇随。罗冠雄当年在美国创业,全 靠岳父提携。罗冠雄不但对岳丈敬重有加,当夫妻相处之时,也每每妻为夫纲,对 乔晴言听计从。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罗冠雄居然如此执拗,让乔晴不能不觉得有 些蹊跷。对于父母之间的争执,罗琳从不关心。她感兴趣的是冠雄公司涉足商都市, 给了她一个熟悉中国的机会。更让她满意的是父母买下的商苑别墅就在商阳山麓, 每天清晨罗琳都能登山健身,然后在峰顶拍一拍那里的日出。 罗琳考入加州大学不久,就得了抑郁症。医生说她心性太高心气太强,心思也 过于绵密,压力之下精神上就难以承受。医生提出了休学的建议,让她多运动多参 加社会活动。换一换环境,变一变生活方式,对她大有裨益。休学之后,罗琳来到 了商都市。冠雄集团公司在商都市做的项目很多,除了高新技术的化学制药业之外, 还有房地产开发和休闲娱乐项目。乔俊是罗琳同母异父的兄长,他独当一面,做着 冠雄会所的老总。乔俊的旗下包罗着餐饮、桑拿、歌舞,甚至还有商都市独一无二 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依照母亲乔晴的想法,罗琳若想做做事,那就随便跟着乔俊 干点儿什么都行。罗琳却偏偏不听,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广告传媒公司。加州大学 的广告传媒专业,摄影是必修课。罗琳对摄影情有独钟,她随身的包包里总是装着 相机。对于罗琳来说,摄影不啻是艺术,更是上帝给予她的另一种眼睛。时空的流 絮,岁月的毫芒全都像弥足珍贵的琥珀一样在照片中留存了下来,那凝固的恒在令 她心生敬畏。本市《商都晚报》的文艺版开有摄影和美术作品专栏,罗琳拍的照片 曾经被多次选用。一来二去,罗琳就认识了负责那个版面的编辑舒岩石。舒岩石喜 欢联系罗琳,经常请她去参加一些摄影活动;罗琳也乐得有这么一个热心人,让她 有了更多介入社会的窗口和途径。眼下,罗琳的手里就有一张舒岩石送给她的博雅 艺术馆的邀请券。商都市一位名叫易榴红的雕塑家今天要举办雕塑作品展,罗琳打 算去看看。 七点十分,罗氏家庭的成员齐聚在别墅一层的餐室里,大家一边用餐,一边各 自陈述昨天的工作流水和今日的计划安排。虽然只是家庭用餐,那形式却有点儿像 企业和公司的例行晨会。这不成文的传统与其说是罗家所定,毋宁说是乔家所传。 乔晴的曾祖父是开拓家业的第一代美国移民,从那时起乔家的早餐就成了公司的晨 会。罗冠雄事业的起步和发展全赖乔家的资助和提携,乔晴虽然未在冠雄集团任职, 却在家庭的餐桌上行权。那情形有点儿像西方国家的国会听证。 乔俊先述职:“昨天商都市消防支队防火处检查歌舞厅,说是存在消防隐患。 要求咱们限期整改。”听到这句话,乔晴皱了皱眉头:“当初歌舞厅开业的时候, 消防验收不是合格了吗?”“是啊是啊,真是莫名其妙。”乔俊耸耸肩摊摊手, “他们说,这一次审查不合格。”“那限期是什么意思?”罗琳笑着插话说:“妈, 这你还不明白?护照到期,就要驱逐出境喽。”“这,这不是明摆着刁难外商嘛。” 乔晴气愤得把餐叉放下了,“冠雄,你是不是找一找他们的市长书记呀?”“水火 无情嘛,我想人家这样做,还是为了咱们好。”罗冠雄认真地说,“俊儿,他们提 出的消防整改意见,有什么具体内容啊?”“他们说,新装的那些舞台灯光和电器 线路,不合消防要求。”“这就是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儿,你尽快按照他们的整改 意见做一个整改方案,拿来给我看看。”乔俊没有答话,却把脑袋转向了母亲这边。 乔晴拍板了:“俊儿,你爸说得对,照你爸说的办。”乔俊是乔晴和前夫所生的儿 子,他与罗冠雄的关系难免有点儿微妙。听到母亲发了话,乔俊鼻子里“嗯”了一 声,权作听命了。此时,乔晴又把目光落在了罗冠雄的脸上。罗冠雄明白,这是要 他述职了。罗冠雄的喉结动了又动,似乎嘴里的油条很难咽。“昨天,商都海关那 边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内地的海关嘛,和沿海地区的比起来,还是有差距……”乔 晴挑挑眉,“冠雄,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罗冠雄咽了又咽,终于把嘴里的油 条咽了下去。“我想说,今天我还要到商都海关去。”说完这句,罗冠雄端起豆浆 慢慢地啜,显然不想再说什么了。 乔晴就把目光移到了罗琳身上。“妈妈,你还管得着我的公司呀?”罗琳偏偏 脑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公司用的是我自己的零花钱。”“哦哦哦,琳琳的 公司是琳琳自己的,妈妈越权了。”乔晴慈爱地笑了。 易榴红雕塑作品展的开幕式定在九点半钟,罗琳离开家之后,先去了自己的创 意广告公司。公司在不起眼儿的万福路选了一家不起眼儿的裕华商务楼,在楼的最 顶层租了两个小小的写字间。罗琳来到公司的时候,石小玲已经把两个写字间都打 扫干净了。罗琳聘用的这个姑娘职业学校刚毕业,做事很勤勉。石小玲说:“罗姐, 刚才有客户打电话,一单生意来了。”罗琳说:“你和客户谈了吗?好做不好做?” 石小玲说:“我问了问,是卖保健品的小公司,想让咱们出个广告创意。”罗琳说 :“简单,简单。”石小玲撇撇嘴:“钱也简单,一千五,抠门。”罗琳做出个发 大财的样子,惊喜地把手一拍说:“哟,一千五?不少了,够给你发工资了。”罗 琳这么一逗,石小玲也笑起来。南关路119 号,这家保健品公司的地址很好记。119 ,火警电话。 九点十五分,罗琳打出租车去了博雅艺术馆。不买车,打出租也是罗琳自己的 决定,她觉得坐出租更能体味这个城市的环境和生活,也使她在别人面前出现时更 不显眼,更随意。罗琳一走进展馆的门厅,就看到晚报的编辑舒岩石扬起手晃来晃 去的,给她打招呼。舒岩石长得挺圆润,头、背、腿、臀都圆圆鼓鼓的,眼睛又生 得格外细小,整体印象有点儿像是什么动物,罗琳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罗琳朝着迎 上来的舒岩石莞尔一笑:“舒先生,你来得早。”“别提了别提了,差点迟到。我 那丰田花冠,堵了。”舒岩石脸上挂着沮丧的表情,口气却镀着炫耀的光泽,“丰 田花冠”四个字,说得特别清晰。 罗琳四下望望,看到入场处立着一位穿紫风衣的女人。风衣的样式很别致,婉 约的曲线颇类中式的旗袍,而洒脱的剪裁却又酷肖西方骑士的披风。女人身材高挑, 颈脖挺拔,微笑的目光一视同仁般地向四处播撒着。她不就是一尊雕塑么?罗琳很 职业地举起相机,按动了快门。 雕塑作品展的开幕式有点儿像沙龙冷餐会的形式,展厅中央的桌子上铺了绣花 台布,摆放着果盘和冷餐。来宾们听了简短的致词之后就轻松地散开,走走看看, 指指点点,那情形就像春日游园。舒岩石预展时已经来过,他领着罗琳四下徜徉, 一边走一边讲,殷勤周到犹如专陪的导游。 罗琳曾经在纽约现代科学技术博物馆前的广场上看到过里维拉的《无限大》, 那是用当代流行的不锈钢材制作的抽象雕刻艺术品。易榴红展出的《无限美》,同 样是用不锈钢制作出的运动着的彩绸,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就能发现彩绸不同的形 态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光影,那种美感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她还真是个有才华的艺 术家呢,罗琳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用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又拍。罗琳喜欢法国 雕塑家乌东,他曾经创作出著名的《伏尔泰坐像》。那雕塑最出彩的地方是人物的 表情和眼神。同样,罗琳也很喜欢易榴红的《哺》,慈爱的母亲坦然裸露着丰满的 乳房,在给自己的孩子哺乳。这座汉白玉的石雕以其细腻的质感展示出动人的母爱 之美。罗琳用特写镜头拍下了慈母与婴儿。罗琳也喜欢雕塑大师罗丹,罗丹创作了 《思想者》、《青铜时代》、《巴尔扎克》、《雨果》,他所表现的人物主要是男 性。这位易榴红女士显然擅长表现女性,罗琳被名为《柔水》的木雕吸引住了。半 卧的少女那柔美的身体曲线犹如流水行云,在夸张和变形中洋溢出生命的律动。细 腻而光洁的木质强化了女性肌肤的韵味,让人可触可感可惊可叹。罗琳拍照时格外 注意了用光,以尽量展现木雕的风格和特色。 “小罗,陶醉了?你还没饮酒呢——”舒岩石殷勤地递上高脚杯,杯里斟着红 酒。“谢谢。”罗琳接过来,与舒岩石左手上的杯子碰了碰。“Cheers!”叮当一 响。杯里的红酒晃荡起来。隐约的光点也在舒岩石的小眼睛里荡漾。“噢,对了, 这是你的稿费单。”舒岩石把报社开出的稿费单交给了罗琳。“谢谢。”罗琳又一 次致谢。不管怎么说,舒岩石是个对女人周全而细致的男人。男人似乎受了鼓舞, “小罗,你不觉得寄给你更方便?”他又在打听罗琳的地址了。罗琳笑了笑说: “这样好,这样我可以当面听你指教呀。”舒岩石摇摇头。“听你口音,不是商都 人。”“你猜猜?”罗琳逗他。“有点儿像,广东人。”罗琳摇摇头,舒岩石又猜, “不会是,台湾的吧?”罗琳笑弯了腰。舒岩石不猜了,他问道:“你现在做什么 工作?”罗琳拿起照相机:“摄影师呀。”舒岩石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罗琳就 用了委婉的语气说:“我是待业青年嘛,早就告诉过你了。”舒岩石自嘲似的叹口 气:“唉,有你这样的女儿在家待业,你爸妈一定很头疼。”“你说对了,我爸妈 就是头疼我。”罗琳顽皮地回答。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 人纷纷向这边张望。罗琳做个鬼脸儿,连忙和舒岩石一起离去。出了展览馆大门, 舒岩石很绅士地说:“坐我的车吧,我送你。”罗琳欲要谢绝,想想方才舒岩石的 尴尬,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好吧,那就麻烦了。”“不麻烦,能为你效劳,很 荣幸。”舒岩石引以自豪的坐驾“丰田花冠”显然是辆二手车,白色的漆面泛了黄, 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散布着皴裂和皱纹。启动的时候,老人家一连咳了几声,显得 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依照罗琳的指点,舒岩石把车开上了通往南郊的大道。老人家 终于喘得平稳,喘得顺畅了。“这车,是拿来试手的。等我成家的时候,还会换一 辆。”舒岩石解释着。罗琳没有问他什么时候成家,也没有问他女朋友是谁。莫名 其妙的,罗琳变得情绪低落,心绪黯然了。来了来了,抑郁症又来拜访了,她在心 里苦笑着。她闭上眼,像是在打瞌睡。 罗琳没打算让他把自己一直送到商苑别墅,汽车刚刚开到南郊槐林村,罗琳就 说:“停吧,我在这儿下。”舒岩石把车停稳,特意下车来与罗琳握别。“你在城 中村租房住啊,租金还便宜吧?”“嗯,便宜。”“没关系,到商都市来打拼,开 始都这样。”舒岩石安慰她。“嗯,都这样。”罗琳点着头。“当初我也是,报社 给租的民房,都市村庄的。晚上警察查户口,让几个哥们儿抱着脑袋蹲墙根儿。后 来报社老总亲自过来认,他们才放人。”罗琳抿抿嘴儿乐了:“嗯,要是警察来查 我,我就让你来认人。”舒岩石又一次握紧罗琳的手:“好,给我打电话,我一定 来。”望着舒岩石那辆渐去渐远的二手车,罗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是个好人,好 人。 罗琳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回到了家里。她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动 手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往电脑硬盘里输。乔晴推开门,走了进来。做母亲的最疼爱 女儿,乔晴一进来就叨叨:“琳琳,你不是要午休嘛,还不赶快睡。”罗琳说: “妈,你别管我的事儿。我把今天照的照片整理整理。”“哎哟,休息好了再做事 嘛,又没有老板在后面要逼你。”罗琳撒着娇说:“怎么没有?我这个老板在逼我, 我这个老板在逼我嘛。”乔晴无奈地叹口气:“好我的乖乖,你想怎么做,就怎么 做吧。”乔晴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很精美,于是她兴味十足地在女儿身边坐下来。 “琳琳,这是在哪里照的呀?”“博雅艺术馆。”“哇,这个女人很有风度哎。” “她是雕塑家易榴红,我上午去参加了她的雕塑作品展。”“这个卷来卷去的是什 么呀?”“不锈钢雕塑呀,它表现的是彩绸,这是抽象派艺术啦。”“这个喂奶的 妈妈很有味道,哇,小婴儿也很可爱呀。”“它表现的就是母爱嘛。你再看看这一 张,这一张更好——”罗琳正要移动鼠标,乔晴却把她的手按住了。“咦,你看这 是谁?”乔晴指着照片背景里的两个人。看不清楚。罗琳点了一下图片查看器下面 的放大钮,然后用鼠标移到乔晴指头按住的地方。放大,再放大,这一来就看得清 清楚楚了。穿紫色风衣的女人是易榴红,旁边的那个人是,罗冠雄!易榴红和罗冠 雄的脸贴得很近,似乎是在悄悄耳语。“哼,你爸爸不是说,上午他去海关嘛。” 说完这一句话,乔晴冷冷地笑了。 特勤一中队的岗位练兵抓得最紧最严格。消防部队岗位练兵的各项训练都是以 秒计算的,在灭火和抢险救援行动中,快一秒,就多一分生的希望;慢一秒,就可 能被死神占据上风。全省消防岗位练兵大赛已经临近,中队长常名远几乎要把每件 事情都和那个“练”字联系起来。 “今天是周日,周日休假有什么规定呀?”常名远站在队列前,向战士们发问。 “每班一名战士,每次两小时。”“那是平时。现在情况特殊,岗位练兵大赛眼看 就要开始了。我宣布特殊时期的新规定:从这周起,全中队的周日休假只有一个名 额了。”没有人议论,全体战士都静静地倾听着。“今天上午练着装。休假名额, 奖给第一名。” 一班长纪亦龙心里有点儿犯嘀咕。女朋友夏雨花要请他吃晚饭,这个第一名, 看来必须争到手。队列解散之后,大家都回到寝室,脱下外衣,静静地躺在床上。 战士们的身体是平躺的,耳朵却竖着。紧张地等待警铃声。纪亦龙右边的那张床上 躺着副班长沈立冬,纪亦龙向那边瞥了一眼,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相遇。对方的目光 犀利而警觉,就像要与狮王争斗的另一只雄狮。两个对手正在互相打量的时候,警 铃蓦然震响了。战士们纷纷从床上一跃而起,班长床位靠外,离门最近。纪亦龙第 一个冲了出去,后面紧随着沈立冬。战士宿舍都在二楼,而消防车库设在一楼。楼 道中段特别修造了垂直钢柱,它从一楼的车库向上伸出,通透各个楼层。遇到紧急 情况,不必走楼梯,只要抱持钢柱滑下,就能直入车库。一班宿舍的位置在走廊的 尽头,纪亦龙冲到钢柱跟前时,三班长邹河滨已把钢柱抱在了怀里。纪亦龙回头望 望,身后并没有沈立冬。就在这时,楼梯那边传来一阵惊叫,原来沈立冬急于下楼, 竟然摔倒了。那个跟斗摔得很重,沈立冬几乎站不起来。他咬咬牙,忍住疼,索性 趁着惯性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邹河滨已经抱着钢柱滑下,纪亦龙来不及细想,手 一伸腿一盘,也顺着钢柱滑进了车库。 纪亦龙双脚刚刚落地,就看到沈立冬踉跄着冲了进来。车库里整齐地停放着一 辆辆消防车。靠着库墙立着一排排器具架,每个战斗员的战斗服战斗靴就摆在各自 的器具架前。战斗服都已套在了战斗靴子里,战斗员只需脱掉脚上的鞋子,双脚往 战斗靴里一站,然后把战斗服往上一拉,就着装完毕了。三班长邹河滨第一个站到 战斗靴子前。纪亦龙和沈立冬同时站立到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沈立冬就着装完 毕。纪亦龙紧跟着完成。邹河滨还在把战斗服往上拉……中队长常名远的哨音响了。 “我现在宣布一下成绩,第一名,沈立冬;第二名,纪亦龙;第三名,邹河滨。 沈立冬——”“到!”“你今天可以外出两小时。”“报告中队长,我今天不出去。” “为什么?”“我的挂钩梯成绩不理想,我还想练一练。”“那好,休假名额向后 顺延,第二名纪亦龙可以外出。”纪亦龙看了一眼沈立冬,那目光中的含义有些复 杂。今天的外出机会对于纪亦龙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他不敢像沈立冬一样轻言放弃。 纪亦龙的女朋友夏雨花大专毕业,被一家服装公司录用了。两人约好了今天要庆贺 庆贺。 …… 纯洁的初恋是男孩与女孩共开的奇葩,花蕊就是甜美的初吻。 那还是高三毕业的前夕,纪亦龙作为商都市五中的男篮校队主力参加了与一中 校队的比赛。升学率全市领先的一中素有凡事居首的自傲,因此这场比赛就关乎到 了五中每个同学的自尊。五中校园里的女同学几乎全都环围在球场四周,组成了一 支靓丽的拉拉队。拥有“校花”美誉的夏雨花则是靓丽之中的靓丽,以她光灿的声 容为五中男篮喝彩加油。纪亦龙和队友们打得很艰苦很吃力,在教育资源上被特殊 照顾的一中,它的男篮球队里也有两名特招的“特长生”。上半场一中男篮以一分 领先,下半场临近结束时五中男篮好不容易才把比分追平。距离终场仅有一分钟, 纪亦龙把球运到了对方半场。他被拦在外围,双手拿球站在边线附近。是护球保平, 还是强行突破?纪亦龙正在犹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夏雨花的声音:“纪亦龙,加 油!”是的,夏雨花就在他的背后。姑娘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呼喊着他的名字,要他 奋力冲锋。纪亦龙冲上去了。他穿过人墙,在篮下跳投的时候被对方夹击冲撞,脑 袋重重地碰在了篮球架上。球进了!纪亦龙被队友从地上搀扶起来,半边额头都是 血……欢呼声都是送给他的,他是流血的英雄! 吃晚饭的时候,脑袋上裹着绷带的纪亦龙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往食堂走。夏雨花 拦住了他。“到我那儿去,我那儿有你的饭。”夏雨花用的是不容分说的语气。旁 边的几个男同学“噢——”的一声,哄笑着离开了。纪亦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随意地跟着夏雨花往校外走。为了应付高考,不少住校生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 纪亦龙曾经应邀去过几回夏雨花的租屋,去了也就是讨论讨论功课聊聊闲话吃吃零 食罢了。这次不一样,纪亦龙一进屋就愣住了。天还没黑,租屋的窗帘已经拉得严 严实实。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开,整个房间用的是一盏床头灯在照明。桃红色的纱 罩里筛出淡淡的粉光,犹如少女那羞涩的红晕。桌上还摆着一个奶油蛋糕,上面插 了一支蜡烛。纪亦龙诧异地说:“你过生日么?怎么只有一支蜡烛?”夏雨花嗔笑 着瞥了他一眼:“傻,不过生日就不能吃蛋糕?”“能,能,想吃就吃嘛。你别说, 我还真饿了。”纪亦龙一边随口附和着,一边大咧咧地就要动手切蛋糕,夏雨花伸 手拦了拦说:“别急别急,还得先许个愿。”纪亦龙停下来,看着夏雨花不慌不忙 地把那根蜡烛点燃,然后虔诚地闭了眼,双手合拢,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叫闭月羞 花?什么叫含苞待放……少女那娇嫩的脸庞在烛影里熠熠生辉,浓黑的睫毛轻轻地 垂落着,犹如在掩着一个没有揭开的秘密。纪亦龙看呆了。长睫一挑,夏雨花明眸 闪闪地望着他。“看什么呀,你也许个愿呐。”“唔唔唔——”纪亦龙慌张地点点 头。他使劲儿把眼睛闭上,心里已经有点儿乱了。“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他默 默地念叨着,几句熟悉的歌词蓦然滑进心里,“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 嫁给我……”纪亦龙嘴唇翕动,拧眉闭眼,那样子十分可笑。夏雨花忍俊不禁地笑 出了声:“瞧你,你许的什么愿呐?”“你说,你先说。”纪亦龙推托着。夏雨花 指指蜡烛,娇羞地说:“你看这蜡烛,是一条心吧?从今往后,咱们俩也一条心… …”“哦哦哦,一条心,一条心。”纪亦龙点点头。“那你许的是什么愿呢?”姑 娘问他。“没没没,就是想了句歌词儿。”“什么词儿?”纪亦龙心一横,闭着眼 儿唱了出来。“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刚唱了两句,嘴就 被堵住了。 堵他的是姑娘的嘴。 亲吻可真累呀,等两人分开之后,纪亦龙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那感觉, 就像刚刚跟人赛了一场球。第二天到校的时候,夏雨花戴着口罩。她的嘴肿了。 …… 中队长常名远敲敲手腕说:“小纪,咱们对对表。”纪亦龙看看手表:“五点 五十分。”“好。记住,七点五十回来。”纪亦龙拔腿就跑。富国路捷浓咖啡厅。 他跑过去只用了五分钟。透过临街的落地窗,他看到夏雨花坐在桌前,嫣然含笑, 向他频频招手。夏雨花穿着式样别致的服装,烫了时尚的发型,乍一瞧就像橱窗里 摆放的模特儿,漂亮得几乎有点儿不真实。“雨花,我没有迟到吧。”纪亦龙满头 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咖啡桌前。望着魁伟高大、英俊强壮的男友,夏雨花目光里 流溢着幸福和满足。“你是踩着点来的,真准时。”“当然,我是军人——”不等 纪亦龙说完,她就把自己吊在了纪亦龙的脖子上,接着就是带响的一吻。“别,别, 我是军人。”纪亦龙赶忙用手揩擦脸上的口红,“让人看着,多不好。”管得着吗? 想——“夏雨花四下环顾着,果然,邻桌的男人斜着眼儿,在向这边望。夏雨花索 性偏偏脑袋,在纪亦龙的另一边脸颊上又亲了个响。纪亦龙连忙坐下,”嘻嘻嘻— —“夏雨花调皮地笑起来。夏雨花给纪亦龙叫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两个人 端起咖啡来,都忘了喝,彼此定定地望。夏雨花说:”你怎么不说话,老看我。 “”漂亮。“纪亦龙吐出两个字。”我这衣服漂亮吧?这是我自己设计的。“夏雨 花得意了。她在轻工学院学的是服装设计,从大一开始,她就给服装公司打零工, 做设计。她似乎有这方面的天才。三年大专,这边刚刚拿到毕业证,那边就进了服 装公司。”漂亮。“纪亦龙又说出这两个字。”哦,你是说我的发型漂亮吧?这也 是我设计的,这发型配这衣服,绝配。“”漂亮。“纪亦龙还是这两个字。”哎哟, 什么漂亮呀,你怎么就不会换换样?“”我是说人漂亮,真漂亮。“由衷的赞美是 从心底发出来的。夏雨花被男友的赞美陶醉了,她贴在纪亦龙的耳边甜甜地说:” 所有的漂亮,都是你的。“”……幸福。“纪亦龙又蹦出两个字。”笨,真笨。 “夏雨花嗔笑着,用小拳头捶他。”幸福,被你打着真幸福。“纪亦龙惬意地闭上 眼,”我报考军校了,西安指挥学院,学两年。“”太好了,两年之后,我就嫁给 你。“夏雨花憧憬着,两颗大大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我的婚纱,你的西服, 我自己来设计。“”我会考上的,我一定会穿你做的西服。“夏雨花从包包里拿出 一个新手机。递给纪亦龙。”这是送给你的。我做了一个靴裤的设计,卖掉了,换 回一点儿碎银子。“那语调,不无得意。”这种礼物,应该是我送你。“纪亦龙犹 豫着。”什么你送我送,咱们俩还分那么清?“夏雨花噘嘴儿了,”你别觉得这是 好东西,这是给你下的套。我就是要套住你套住你套住你……“”好好好,我愿意 套,我一定套。“”你不知道,别人想你的时候是什么滋味。见不着,听不着,摸 不着……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呀!“夏雨花满脸委屈。姑娘的神情让纪亦龙身心震 动,他紧紧地握住夏雨花的手。那手纤纤的,软软的,凉凉的。”对不起,找我这 个军人,真是的——“他的话里满含歉意。夏雨花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这是我的 命,这是我自找的。“”可是,我恐怕不能经常接电话打电话。再说,手机一响— —“”谁让你天天打了?谁让你开铃声了?你不会放在振动上?我不会打搅你,我 每天只在固定的两个时间和你联系。你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祝你一 天平安;你晚上就寝之后,我会给你发信息,祝你晚上做个好梦。“纪亦龙感动地 点点头。”你感到手机振动的时候,那是我的心在颤。你只需要回个‘爱’就行, 短短的一个字就行。这要求不过分吧?“”不过分。“纪亦龙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的,这恐怕是一个苦恋中的姑娘提出的最低要求了。 夏雨花眉开眼笑了,她抱着纪亦龙的脖子说:“亦龙,我想让你陪我吃西餐, 然后一起看电影。”“不行不行,”纪亦龙认真地说,“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时 间来不及。”夏雨花神色变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你走吧,你现在就走 ……”她颤着声儿。又说这话了,又说这句话!纪亦龙有点儿手足无措。唉,这个 美丽多情的姑娘就是这么任性,还有一点儿,神经质——那是被无法满足的爱折磨 的。 三年前,他们曾因这句话而分过手。 …… 三年前,就在那个彼此奉献了初吻的晚上,夏雨花许了愿:两个人从此要像蛋 糕上点燃的那根蜡烛一样,只有一条心。这一条心的意思,包括要报考同一所大学。 这样一来,两个人就能时时相伴,朝朝暮暮不分离。可是,姑娘哪能理解小伙子的 心思呢?除了爱情,小伙子还有更难割舍的东西。纪亦龙是跟着母亲姜淑贞在商都 市消防支队南关中队的院儿里长大的,他儿时的游艺不是坐小朋友们喜欢的滑梯, 而是攀爬消防梯。他最痴迷的玩具不是积木和小汽车,而是游龙一般的消防水带。 年年除夕夜,母亲都带着他到南关中队一起去送酸菜饺子,然后在那里和战士们一 起吃年夜饭。母亲在守着一个誓言,守着一份情感。当年丈夫纪大梁牺牲时她曾许 下诺言:大梁是南关中队的人,我这辈子就守着南关中队过。啥时看到了中队,啥 时就看到了大梁。姜淑贞常常到班上去看望战士们,和战士们聊聊家常谈谈心,为 训练时跌碰扭伤的战士推拿捏按。她把战士们当孩子,战士们也把她看做母亲。那 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家,在这样的家里纪亦龙从来没有孤单和寂寞过,战士们都爱逗 他玩,可以说,他是在消防队里泡大的。 就在纪亦龙升入高三那一年的除夕夜,纪亦龙陪着母亲去中队和战士们一起吃 了年夜饭。回来之后,母亲把一碗酸菜饺子摆在父亲的遗像前,喃喃地说:“大梁,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酸菜饺子,你吃吧。战士们都吃过了,是我和儿子一起给他们送 去的。”纪亦龙看着父亲的遗像,恍然间觉得父亲仿佛活转了。耳边似乎有个声音 在对他说:“儿子,你长大了。你终于长大成人了……”于是,纪亦龙就在心里默 默地说:“是的,爸爸,你没有走。这么多年,你就在这所房子里,一直跟我和妈 妈做伴。”姜淑贞去了厨房,动手收拾杂物,烧水洗漱。纪亦龙仍旧站在五屉柜前, 在心里和父亲说话。说着说着,他不知不觉地拿起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一 戴,竟然戴出了一种威武雄壮的感觉,仿佛在天地间傲然挺立,坚不可摧。于是, 他又下意识地穿上了战斗服。对面的大立柜上镶着穿衣镜,纪亦龙转身一望,镜子 里的那个人仿佛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精魂。就在这时,姜淑贞收拾完厨房,回到 了卧室。她怔怔地望着纪亦龙,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儿啊……”母亲颤抖着, 流下了眼泪。“妈,我和爸一样,去当兵,消防兵。”“嗯,像你爸一样,当英雄。” 姜淑贞点点头,把他抱得更紧了。 年年初一,姚永智都要到姜淑贞这儿来拜年。这个当年的南关消防中队的指导 员,已经是省消防总队的副政委了。姜淑贞说:“永智,孩子想当消防兵哩。” “好样的,小子,有出息。”姚永智拍拍纪亦龙的肩膀,“拿到高中毕业证,你就 穿军装吧。” 纪亦龙拿到毕业证后,曾经和夏雨花有过一次艰难而痛苦的谈话。还是在夏雨 花温馨的小租屋里,还是拉着厚厚的窗帘,床头灯桃红色的纱罩里筛出淡淡的粉光。 夏雨花依偎在纪亦龙的怀中,憧憬着大学同窗共读的生活,向往着百年好合的未来。 纪亦龙把夏雨花扶正了,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夏雨花。夏雨花简直 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放弃高考去当兵?这太不可思议了。权衡权衡职业的 利弊吧,认识认识社会的现实吧,当兵当英雄,那都是过时的理想了……纪亦龙很 坚定,我是在消防队长大的,我的理想就是当消防兵。不能想象,我这辈子去从事 别的职业。如果那样,我会一辈子不快活……夏雨花劝了,求了,哭了,纪亦龙仍 旧不为所动。夏雨花站起身,指了指门:“那你走吧,你现在就走!” 纪亦龙走了,甚至没有回头。 …… 恋人间的赌气是一道爱的方程式。两个人当时都不会解题,彼此都伤得很重。 纪亦龙现在知道这道方程式该怎么解了,虽然夏雨花还是瞪着眼,还是指着门,纪 亦龙却嘿嘿地笑着,凑到夏雨花的耳边说:“不就是吃西餐,不就是看电影吗?咱 们买几个西式汉堡包,买两瓶可口可乐,然后一起去威尼斯影城。”夏雨花终于点 点头,然后挽着纪亦龙的胳膊,一起离开了咖啡厅。买好了汉堡和可乐,夏雨花却 不急着打车往影城赶。她说她想就这么挽着纪亦龙的手,沿着长街走走。纪亦龙懂 得女友的心思:她在意的不是要干什么,她在意的仅仅是“在一起”。两个人默默 无语地走着,细细地体味这难得的“在一起”的感觉。夏雨花忽然抬起头,问道: “亦龙,你在想什么?”“我在想,那是两年前吧,你第一次到特勤中队来找我。 中队长特批了一个小时的假,我也是这样陪你在街上走。” …… 自从入伍之后,纪亦龙和夏雨花就断了联系。所以当夏雨花这位不速之客突然 出现在特勤中队的时候,纪亦龙非常吃惊。整个特勤中队都吃惊了,整个特勤中队 都轰动了。夏雨花大大方方地向中队领导宣称,她是纪亦龙的女朋友,她是纪亦龙 的对象。哇,这么漂亮哎;哇,这么抢眼哎,只怕整个商都市都挑不出第二个!谁 说如今的社会,漂亮姑娘都去傍大款了,没人再找当兵的?瞧,咱们中队小纪的女 朋友!这是特勤中队的骄傲,这是特勤战士们的自豪。中队长常名远故意绷着脸说 :“小纪,给你一个小时,给我好好完成任务。接待不好客人,打你的屁股。”于 是,纪亦龙就陪着夏雨花上街了。特勤中队所在的那条街很僻静,两人默不出声地 往更僻静的方向走。是纪亦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怎么会来找我?你怎么找到 我的……”这句话刚落音,夏雨花就扑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捶他。纪 亦龙只好哄,只好劝,“哦哦哦,别哭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越哄,夏 雨花越委屈;越劝,夏雨花哭得越痛。夏雨花把湿漉漉的眼泪抹了纪亦龙一胸脯。 雷打完了,雨下完了,夏雨花才哽咽着说:“你这个人,真狠心。说走就走了。一 走,再没个讯儿。”纪亦龙哭笑不得地说:“是你让我走的嘛,你说,你走吧,你 现在就走——”夏雨花凄然地说:“让你走你就走了?你就不会不走!你不知道, 你把人家这么一撇,撇得多难受……”夏雨花也曾赌着气,想要把纪亦龙从记忆里 抹去。到大学之后,她发狂般地学习发狂般地玩,可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已。她写课 堂笔记,写着写着笔下就会出现一连串的“纪亦龙”“纪亦龙”;她和男同学们玩 闹,玩着玩着眼前就会浮现出纪亦龙的面影。她终于明白,这是初吻留驻下来的无 法删除的存档。 初吻是灵魂的启封。两颗彼此启封的灵魂在那一刻完成了相互的注入,从此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融合一经发生就再也无从剔清和过滤,直到灵魂在尘世 间静寂消泯。 于是,夏雨花在重逢后向纪亦龙发问:“你知道初吻的意义吗?”纪亦龙没有 回答,却讲了两件自己入伍后发生的事情。他其实是向对方提出了反问:你知道战 斗服的意义吗?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新兵训练结束,纪亦龙刚刚分到特勤中队。那天 晚上他睡得正香,忽然警铃大作把他惊醒。他穿好战斗服,跳上消防车,赶到了火 场。那是一处民居,煤气爆炸,大火升腾。扑灭大火后,他看到了三具焦炭状的尸 体。纪亦龙颤栗了,他第一次感到死亡是如此的切近,是如此的真实和具体。阳光、 空气、笑语、亲情……这些已与焦尸无缘,纪亦龙深刻地认知了生命的脆弱与珍贵。 第二件事发生在不久之后的岁尾年末,市郊的一处棚户区失火,失火者是一位到城 市打拼的个体劳动者。作坊式的小小家具厂,是全家老少赖以生存糊口的希望和依 靠。而此刻,无情的火魔即将把它化为灰烬。消防车刚刚停稳,这一家老小就在车 前齐刷刷地跪下,他们涕泪满面,磕头哀告,恳求纪亦龙和他的战友们出手搭救。 实战中发生的这两件事让纪亦龙身心震撼,令他再次思考了自己的职业和肩负的使 命: 穿上了消防部队的战斗服,意味着用自己的生命去卫护他人的生命,即使个人 的生命化焦化炭,如凤凰在烈火中涅槃。 穿上了消防部队的战斗服,意味着救民于水火,民众的重托已经交由你的脊梁 和双肩来承载。 …… 纪亦龙的讲述让姑娘沉静了下来,在纪亦龙所展示的宏大面前,夏雨花个人情 感的波动相形之下已是小小的微澜。夏雨花喃喃地说:“我懂了,我懂。穿上红舞 鞋,就意味着不停地起舞。穿上战斗服,就意味着生命的承担和付出。”姑娘的纤 手下意识地将纪亦龙的大手攥得更紧更牢,仿佛那是列车之间的挂钩,一旦松脱, 就会两相离分。纪亦龙发觉姑娘的手心潮潮的湿湿的,犹如稍经风雨就会积水的嫩 草地。然而,雷雨还会更狂更猛,要做消防兵的妻子,就必须备好足够的心力来承 受。于是,纪亦龙停下脚步,望着姑娘的眼睛说:“我想你听说过这句话吧,‘养 兵千日,用兵一时’。”姑娘点点头。“对于我们消防兵来说,却是养兵千日,用 兵千日,我们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可能出动……”话一出口,夏雨花就闭上了眼睛, 周身也在微微地颤抖。夏雨花明白了,这个在篮球架上撞得头破血流,被校园的女 孩子们视为英雄的大男孩儿,不可能被任何姑娘全部地据有。他在属于相爱姑娘的 同时,已属于更高的使命。 望着沉默不语的姑娘,纪亦龙尽量保持着平静。他等着,等着姑娘离他而去。 许久,许久,姑娘终于把眼睛睁开。那明亮的双眸,已是泪水充盈。她的脸上是那 种很乖,很怯,很弱的神情。“真的,雨花,你可以选择——”纪亦龙的话没有说 完,他再次被姑娘封吻。姑娘的双唇又凉,又抖。刹那间,纪亦龙的心底涌起了对 姑娘的无限痛惜和爱怜。是的,是的,姑娘又能如何选择?他和她已经联手织就了 这具情网,追求英雄业绩的男人或许放得下,而深陷感情的姑娘却挣不脱啊。那一 刻,他在心里发誓,要对自己的女人百倍的怜惜,千倍的呵护。 …… 威尼斯影城的迷你映厅设有情侣座,宽大的隔板把座位隔成了一间间小房子。 让情侣们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银幕上播放的是一部美国爱情大片,可是纪亦 龙和夏雨花却没有看进去,那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别人的情节,而他们俩甫一入座, 就开始创作自己的情节和故事了。良辰难有,美景易逝,姑娘格外的缠绵而悱恻。 发誓要怜惜和呵护恋人的纪亦龙格外地尽心而尽力,于是那些恋人之间常有的寻常 动作就给姑娘带来了大感动和大满足。你喂我吃汉堡,我给你喝可乐,胀头胀脑的 情话,耳鬓厮磨……时间就如此这般地被消费掉了。电影正放到高潮处,纪亦龙忽 然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嗯,我知道。”夏雨花为纪亦龙整了整军服。夏雨 花不知道,时间和距离纪亦龙都是估算过的。营房距离,四千米;跑步时间,十五 分钟。不用打车,既看了一回电影,还兼顾了一次跑步体能训练。 影厅外的吻别就是起跑的发令声,纪亦龙甩开步子奔跑起来。望着纪亦龙消失 的背影,夏雨花顿觉怅然若失。她看看手表,还不到晚上八点钟。就这样回去,独 自面对空落落的房间么?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了路边耀眼的霓 虹灯。“黑磨坊”,这三个字仿佛带着神秘的童话意境,在都市的夜空中闪烁不定。 它是外资企业冠雄会所开设的歌舞厅,在商都市很有名。循着诱人的音乐声,夏雨 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