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乔晴的脸上笼罩着浓重的积雨云,因此罗家的早餐会变得气压很低,湿度很大。 乔晴把银匙重重地放在细瓷盏里。“当”,那是终于砸落的第一个大雨点。 “冠雄,我听说,商都市有个博雅艺术馆?”母亲一张嘴,罗琳的心就虚虚地 悬吊起来。她偷眼看看父亲,罗冠雄不动声色,朝着乔晴点点头。“这个艺术馆, 离海关近吗?”罗冠雄摇摇脑袋。乔晴将下巴一扬,眼神就有了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你去这个艺术馆干什么?”罗冠雄将身子往椅背上舒舒服服地靠了靠,笑着说 :“联系房地产开发项目啊。”乔晴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架势:“哦嗬?艺术馆和房 地产开发项目也有关系吗?”罗冠雄不慌不忙,显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仿佛是 在给小学生讲课文。“当然有关系喽。小区开发要做绿地,绿地上要安放雕塑。这 样才有品位,这样才上档次。所以嘛,就需要和做雕塑的沟通一下。”“唔。”乔 晴似乎无话可说,但是,她显然不甘心。“那位女雕塑家叫什么来着?看上去很有 风度啊。”罗冠雄略感意外,他不自然地咧咧嘴,然后眉头一皱,以攻为守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不不不,偶然看到的,”乔晴像打牌得了分一样,满脸 得意。“那是,琳琳拍了照片。”罗琳的脸顿时热起来。罗琳懂得妈这样做的意思, 妈无非是要表示,儿女们都站在她这边。罗琳望望父亲,斟酌着该用什么词儿来解 释。她想说,爸,我也参观了那个展览。爸,我真替你难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罗冠雄仿佛知道罗琳想说什么,他抬手示意,制止了她。“今天,我还要再会一 会那位女雕塑家,”罗冠雄用餐巾揩揩嘴,起身离席了。走出两步,他又回转身说, “哦,对,她的名字叫易榴红。” 罗琳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压抑得似乎要窒息。不好,抑郁症要发作,得赶快出 去透透风! 医生以为罗琳的抑郁症是因为学业太重压力太大的缘故,其实罗琳最了解自己 的底细,这病症多半是因为家庭因素造成的。家里的隐私,只可与自己道,不可与 外人言,都道给自己都压给自己,那还能不压出毛病么?幼年的时候,罗琳觉得自 己的家很完美。渐渐长大渐渐懂事了,也就弄懂了家里的事。罗冠雄比乔晴小九岁, 为了绿卡为了在美国站住脚为了……罗冠雄才和丧夫拖子的乔晴结了婚。乔晴当然 也有收获,收获了年轻、英俊和才干。乔晴像面包,身形早已虚泡,而罗冠雄像香 肠,至今依旧坚挺。面包是一定要夹裹香肠的,不管罗冠雄把企业办到哪儿,乔晴 一定会紧紧地跟到哪儿。香肠很无奈,而面包其实也很可怜。这个家庭的另一个成 员乔俊,看上去优雅洒脱,骨子里却藏着鄙陋藏着玩世。精明、成功、富足……是 这个家庭的外粉刷,而内装修却是伪诈、猥琐和算计。正因为身边是如此这般的氛 围,罗琳才愈发向往另一种人格,追求别一番境界。求而不得,寻而难觅,让她心 里悒闷郁结,难排难解。这是灵魂的抑郁,并非药物可医。 罗琳离开家坐上出租车,她竭力收拢心思,考虑起今天要做的广告策划。出租 车把她带到了南关路119 号,与火警号有缘的这家保健品商店还真是与消防队毗邻。 女经理姓陈,她交给罗琳的活儿是重新设计店面的门头。“要有个大鲨鱼,就这样 张着嘴,远远的就能看清楚。”陈经理说着,自己先把嘴巴张大了。“唔唔唔。” 罗琳忍不住笑,连连点着头。要做设计,就得拍一张大鲨鱼的宣传照。瓶子上的鲨 鱼太小,陈经理往头上指指说:“包装箱上面的鲨鱼大,到上面拍。” 店铺只有一间屋,店家搭了天棚,权且做库房。自制的铁梯很陡,罗琳小心翼 翼地攀着爬上去,拍了几张鲨鱼照。下来的时候,脚下一空,竟然跌滑在地上了。 陈经理连忙把罗琳搀起来,右脚还好,左脚却疼得不敢着地。“不要紧,是脚崴了。 让隔壁姜嫂给捏一捏,一捏就好。”陈经理搀着罗琳去了隔壁。隔壁是一里一外两 间房,外间的玻璃门上写着“推拿”、“正骨”、“专治跌打损伤”之类的字。陈 经理在门外就喊:“姜嫂,给你送个伤号!”“哎——”里边长长地应了一声,嗓 音清润,犹如山间溪水汩汩地淌。迎出来的这位姜嫂面容清癯,头发灰白,一双眼 睛也如山溪一般澄澈清亮。“孩子,你是怎么了?”“脚,崴住了。”罗琳吸溜着 嘴。姜大妈扶她落座,用手抚到了罗琳的脚上。“孩子,就疼一下啊,疼一下——” 话未落音,“咔嗒”一响,罗琳的脚踝就复了位。罗琳忍不住哼了一声。“噢,不 疼了,不疼了,给你揉揉,揉揉。”姜大妈一副心疼的样子,那神情像是慈母在哄 自己的孩子。她在手指肚上捻了点儿绛色的药面儿,然后不紧不慢地在罗琳的脚踝 上揉。“这是展筋丹,活血止疼。”姜大妈慈爱地望着罗琳。一种异样的温馨在周 身融流,恍然间罗琳仿佛回到了儿时,她被家人带进教堂,第一次望着圣母像。圣 母的慈爱是凝固的,而面前的慈爱却是鲜活的。揉好了,活动活动,居然能挨地走 了——虽然有点儿瘸。罗琳打开了钱夹。“请问,要付多少钱?”“这孩子,什么 钱不钱的,不就是捏捏嘛。”姜大妈乐呵呵地笑。“行了,姜嫂说不要钱就不要钱, 姜嫂最爱帮人了。”陈经理在旁边插着话,她指着墙上说:“你看看,多少锦旗, 多少奖状啊。姜嫂是烈属,觉悟高。”罗琳把注意力转移到墙上,目光停留在两张 带框的照片上。那是两位军人,看上去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英武。“他们是谁?” 罗琳好奇地问。“这个是她丈夫,这个是她儿子。”陈经理抢着回答。姜大妈自豪 地点点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大妈,莫名的感动在罗琳的心底升起来:这是一个简单 的家,这是一种简单的生活,简单也能使人充实,使人满足啊!“大妈,我能给你 照张像吗?”罗琳拿起照相机。“可以,可以呀。”姜大妈灿烂地笑了。 罗琳就把那笑收进了自己的镜头里。 早上跑操的时候,纪亦龙和沈立冬被中队长常名远特意叫出来,让他们俩加练 挂钩梯。挂钩梯在练兵大赛中是最重要的一个项目,速度、力量、技巧、意志…… 全都包含其中,它是一个消防战斗员个人能力的综合体现。挂钩梯四米多长,二十 多斤重,战斗员要带着它冲过三十多米的距离,两次甩挂,把它挂到四层楼高的训 练塔上,并且攀着梯蹬爬上塔顶。整个时间要控制在三十秒之内!纪亦龙的成绩通 常在十六秒,沈立冬的最好成绩是十七秒,他们是特勤一中队的两个尖子。中队长 常名远嘴里含着哨子,手里掐着秒表,站在训练塔下。沈立冬先做,哨音一响,他 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就在这时,纪亦龙的裤袋忽然振动起来,像是一个不安分的 小动物在闹事儿。那是手机,夏雨花发短信了!纪亦龙本能地侧过身,掏出手机扫 了一眼。“亲爱的,我一睁眼,就在被窝里给你发短信。昨晚我梦见你了,你有没 有梦见我……”纪亦龙还没看完,就听到中队长在训练塔那边喊:“一班长,准备!” 纪亦龙慌忙把手机放回裤袋,不等他稳过神儿,中队长的哨子就响了。还好,冲刺 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训练塔下。举臂,挂梯——忽然间,纪亦龙的裤袋又振动起 来。纪亦龙稍稍分神,糟糕,梯顶的挂钩一歪一滑,居然没有挂住!“嗨!”纪亦 龙又悔又恨地大叫一声,将挂钩梯再次举起,重重地砸上了塔顶。虽然他拼尽全力 想抢回时间,可是已经迟了。中队长宣布第一轮成绩:沈立冬十七秒一,纪亦龙十 八秒九。中队长朝着纪亦龙皱皱眉头说:“搞啥名堂嘛,这叫什么成绩!”纪亦龙 低下脑袋,无言可对。 第二轮一定要漂漂亮亮拿下来,纪亦龙在心里对自己说。似乎是要和纪亦龙对 着干,当哨音再度响起,纪亦龙的裤袋又再次振动起来。纪亦龙望着沈立冬冲出去 的背影,暗自咬了咬牙。他把手伸进裤袋,摸住了那个焦灼的小东西。这一次他没 有拿出来,他把指头摸到关机键上,使使劲儿,按了下去…… 二十轮比赛结束,十比十,纪亦龙和沈立冬打了个平手。纪亦龙很沮丧,在这 个项目上,沈立冬原本不是他的对手。沈立冬信心满满地扫了一眼纪亦龙。挂钩梯 是纪亦龙的长项,如果在长项上沈立冬能够胜出,那么各项的总成绩沈立冬就有了 领先的可能。一定要在挂钩梯这个项目上彻底战胜纪亦龙,这是沈立冬暗下的决心。 全省消防岗位练兵大赛定在省消防总队训练基地,为了让中队的两个尖子能取 得好成绩,中队长常名远安排他们俩去基地熟悉场地。两人出发的时候,沈立冬带 了一个鼓鼓的旅行袋,说是顺便给家里寄点东西。于是,纪亦龙就陪他去了一趟邮 局。沈立冬先填了汇款单,给家里寄了钱。然后打开旅行袋,把东西拿出来准备寄 包裹。怪,那些军鞋和军装,都是女式的!纪亦龙脱口道:“喂喂喂,伙计,这东 西你从哪儿弄来的?”“托老乡跟女兵们换的……”沈立冬只说了一句,就低下脑 袋不再吱声了。纪亦龙知道对方性格内向,自尊心很强,也就不再问。他不由得想 起老兵退伍时,沈立冬曾经收了些他们不穿的旧鞋旧军装。而沈立冬自己总是穿得 很旧,还因此被中队长批评过,说是影响军容风纪。寄回去的女军鞋女军装,是给 对象穿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象想必对军队还挺有感情哩。想到这儿,纪亦 龙又为战友而庆幸了。 在训练基地累了一整天,晚上脑袋一碰枕头,纪亦龙就睡着了。朦朦胧胧地看 到夏雨花那张俊俏的脸,眉宇间都是伤感和哀怨。“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不回 信息也罢,为什么还要关机?你你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纪亦龙急于辩白, 一翻身,醒了。他慌里慌张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果然一直是关着的。纪亦龙正打 算开机,然后蒙在被窝里给夏雨花发个短信,忽然听到有人喊:“一班长,快起来。 沈立冬受伤了!” 纪亦龙不由得转头看看旁边,沈立冬睡的那张床果然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