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正的艺术不是知识的叠加,而是从知识所不知的那个“无”中生出来的“有”。 把知识叠加起来的,是学者。他们是字典、是硬盘,是仓库。从知识的不知之中, 生出那个“有”的,是艺术家,点燃他们的是直觉、是感觉、是幻觉……是灵性。 夏雨花其实没有读过多少服装设计的书,她就读的那家大专规格的轻工学院也名不 见经传,然而她的每个念头几乎都不同凡响,足以令业界人士为之刮目。新生界服 装设计公司正是看中了她的艺术潜质,才将她搜罗到了门下。 夏雨花重担独挑,要推出一套“奇幻休闲系列”,其中包罗休闲风格的外套、 披衫、及膝中裙、丝巾、内衣以及能够与之和谐相配的各种小零碎。夏雨花尽管白 天在公司非常忙,她却时常会走神。本来要在电脑上画女孩子穿的中裙,画着画着 却画成了男式燕尾服。那是给纪亦龙设计的婚礼装,双肩格外宽大,双尾格外舒展 ——那不是燕尾,那是鹰翼,那感觉就像展开翅膀驾着长风在天空旋飞。 终于熬到晚上九点半钟,想到纪亦龙应该上床就寝了。夏雨花依照约定,给对 方发短信。短信发过去,纪亦龙没有回复。夏雨花忍不住,索性直接把电话打过去。 接连打了几回,对方都是关机。于是夏雨花从沙发上站起来,套上靴子,去走自己 的路。也算是熟路了,她再次走进了“黑磨坊”,那个冠雄会所开设的歌舞厅。 “黑磨坊”的二层和三层是分隔而成的一间间卡拉OK包房,而整个一层都是迪斯科 广场。夏雨花能歌善舞,她在中学和大学的校园里都曾经绽放过自己,而此时的迪 斯科广场,又成了她怒放的花池。她在人群中跳了,跳着跳着就跳上了领舞的圆台, 与领舞小姐争妍;她在人群中唱了,唱着唱着就走上了领唱的歌台,从领唱歌手那 里接过麦克风,为当晚添了一道异彩。欢呼,口哨,啸叫……决堤般的疯狂。而夏 雨花却得到了堤决洪泄之后的平静。她寻一处不惹眼的角落,悄悄地坐下来,独啜 着一杯奶茶。纪亦龙带给她的郁闷,仿佛已然消散。她看到侍应生又端着托盘走了 过来。夏雨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曾如此这般地跳过,唱过。等自己平静了, 也是悄悄地坐在这个角落,独自啜着奶茶。侍应生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他的手里 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瓶法国红酒。“小姐,您的酒。”“有没有搞错?我没有点 酒。”“小姐,这是我们老总送你的。他说你跳得好唱得好,为我们‘黑磨坊’增 加了欢乐气氛。他希望你今后能够常来。”顺着侍应生的手看过去,夏雨花看到吧 台后面坐着的那个男人。考究的发型,考究的西装,甚至那礼节般的微笑,也是考 究的……近了,近了,这次不同。这次是两位侍应生,在他们的后面,还跟着那位 考究的男人。这男人就是乔俊。两个侍应生把鸡尾酒、生啤、苏打水、鲜榨果汁、 水果沙拉、小西点……满满地摆在夏雨花面前。乔俊彬彬有礼地递上名片,“打搅 了,认识一下吧。”“哦,乔总。”夏雨花扫了一眼名片。按礼节应该交换名片的, 夏雨花的名片就在手袋里,可是她却说:“对不起,我没名片。我姓夏,叫我小夏 就可以了。”“好的,小夏,你能光临‘黑磨坊’,给我们添彩了。”乔俊一边说, 一边在夏雨花的对面坐下。“上回你来,送了红酒,你却未享用,想必是不合心意 吧?这回酒水的样式多,希望能合你的口味。”出于礼貌,夏雨花道了声“谢谢”, 然后端起一杯果汁,拈了一块西点。然而,她的目光却伫留在鸡尾酒杯上。杯中的 酒液层分迭次,孔雀蓝,嫩杏黄,绛脂红,祖母绿……流絮一般飘旋着,在激光灯 下变幻不定,美不胜收。“小夏喜欢鸡尾酒?”乔俊殷勤地把酒杯端了起来。“不 不不,我是想,如果摹仿这酒液的风格,做一款女式休闲衫——”夏雨花被突发的 念头掠动了。“是啊是啊,那要配一条水果沙拉及膝裤,再穿一双巧克力蛋糕靴。” 乔俊随口附和着。听了这话,夏雨花又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桌上那盘奶白色的沙 拉里蕴着草莓、樱桃和青榄;那块松软的蛋糕上裹着亮漆般的巧克力壳……夏雨花 看着看着,她的双眸像被点燃一般倏地闪亮起来。她双手一拍,喊了声:“绝了, 真绝!”乔俊笑了:“瞧你,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惊喜?”“你说的,‘水果沙拉及 膝裤’,‘巧克力蛋糕靴’啊。”夏雨花兴高采烈地说:“衫有了,裤有了,靴子 有了,这套设计已经齐全了!”“噢,小夏是做服装设计的,”乔俊意味深长地点 点头,然后打趣地说,“这项设计的专利权,是不是有我一份啊?”夏雨花还沉浸 在兴奋中,“当然当然,开新品发布会的时候,我一定请您吃饭。”“好的,咱们 一言为定啊。”乔俊不失时机地伸出手,孩子似的和夏雨花拉了拉钩。 仿佛是要给他们的谈话助兴,舞台那边忽然腾起了白烟。“喂,你瞧,那边怎 么了?”夏雨花站了起来。“哦,那是舞台效果吧,干冰,能喷白烟。”乔俊依旧 坐着。侍应生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乔总,乔总,失火了,失火了!”乔俊这才 紧张地跳起来说:“怎么起的火?怎么回事?”“舞台后面,后台的电线……”乔 俊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台布线太乱,电气设备容易失火……这是防火检查提出的最 重要的整改项目。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整个迪斯科广场已经人心大乱,人们像受 惊的蚂蚁一样纷纷夺路而逃。进出大门的通道拥堵了,于是,许多人开始动手砸窗 子。夏雨花不知所措,呆呆地愣在那儿。“快,跟我走——”乔俊将她一把揽住,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向吧台的后走廊。后走廊的尽头处有一个后门,那是当初建筑设 计预留的救生通道。眼看到了后门,乔俊赶忙伸手去扭门把手。糟糕,门是锁死的。 乔俊这才想起来,为了提防不买票的人从此进出,是他亲自安排保安把门锁死的。 “砸开它,砸!”乔俊一手护着夏雨花,一手胡乱挥动着,命令员工们快砸门。不 等那几个员工动手,只听“咣”的一声巨响,门从外面被人撞开,一群消防兵冲了 进来。看到他们那身战斗服,夏雨花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纪亦龙来了没 有?“喂喂,你们是特勤中队的吗?”她朝着战士们大喊。“喊什么,还不快走!” 乔俊搂着扯着,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区域。 四周都是消防车的警笛声,乔俊不得不承认,他们来得真快。 罗琳每天早上来到写字楼,打开电脑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浏览一遍自己的新浪 博客。昨天晚上临睡前,她写了简短的博文,又把早上拍的日出和前几天拍的那位 姜大妈的照片挂上了网。今天早晨上网看,都有跟帖了。 罗琳正在看帖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助手石小玲慌慌张张地 跑进来,指着窗外说:“罗姐,罗姐,你看呐,你快看——”罗琳的创意广告公司 租的是裕华商务楼的最顶层,打开写字间的窗户往外瞧,就像站在小山头上俯瞰, 下面的风景一览无余,全都尽收眼底了。罗琳看到两辆红色的消防车在窄巷里绕来 绕去,就像找不到出口和入口的大甲虫。顺着消防车绕行的目标寻过去,罗琳就发 现了黑压压一片围观的人。那些人全都仰着脑袋,指指点点地往天上瞧,那不是天, 那是一个高高耸立的旧烟囱。烟囱顶和罗琳站立的楼窗差不多平行,她几乎立刻就 发现了烟囱上有一个晃动的黑影。她拿来照相机,调整了一下镜头,哇!镜头里的 情景让她大吃一惊。旧烟囱顶部的直径看上去也就是两米多宽。历经风雨的侵袭, 那些砖块已经剥蚀。一条竖劈状的裂缝从烟囱的顶部一直延伸到半腰,望上去就像 鳄鱼半咧着长嘴。 在那长嘴的顶端,居然有一个晃来晃去的女子! 警铃拉响的时候,正在养伤的沈立冬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他穿上战斗服就跳上 了车。从省消防总队训练基地回来的那天晚上,沈立冬就寝后又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溜到中队的训练塔下去练挂钩梯。天又黑人又累,练着练着,脚一滑手一脱,连人 带梯就从训练塔上掉了下来。万幸的是伤不重,多是些破皮伤。糟糕的是右胳膊肘, 关节本来就有老伤,这一回又加上了新伤。岗位练兵大赛已经到了鼻子尖前,这右 胳膊可不能出问题。纪亦龙见沈立冬上了车,担心地说:“立冬,你还是回去吧。” 沈立冬把脖子犟了犟,脑袋也偏转了过去。纪亦龙苦笑了一下,只好由他。 出事的地方是旧城区。狭窄的小街,拥挤的矮房,杂乱的一道道围墙……这一 切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鸡窝。在鸡窝的上方横空出世,高高地挺起了一个又细又 长的鸡脖子——那是一座三十多米高的旧烟囱。这座由砖块砌成的老式烟囱早已废 弃不用了,经过多年的风化,那些砖缝之间的灰砂几乎全都变成了齑粉。一条明显 的大裂缝从烟囱的顶部一直延伸到烟囱的中部,囱体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一个精 神失常的女子,就站在这座烟囱的顶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 仿佛因了如此高的舞台,仿佛因了如此多的观众和听众,三十米高空之上的女子变 得格外亢奋。她时而仰首向着天空,时而俯身朝着地面,挥动手臂,大喊大叫;她 绕着烟囱的顶圈走来走去,就像在环形剧场做着表演。随着她的走动,顶圈的砖块 被她踢带着从高空坠落,引得下面的围观者发出阵阵惊呼;那些惊呼激怒了她,她 索性扒拆顶圈的砖块,向下面的围观者投掷。形势已是千钧一发,她随时都有可能 从高空摔落! 在现场指挥救援的中队长常名远有点儿束手无策。这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喊话,心理疏导,开解心结,稳定情绪,转移法、提示法、暗示法……一切手段全 都无从谈起。碍于围墙和房屋的阻隔,消防救援车绕着现场转来转去,始终不能接 近烟囱,高架云梯无法使用。派人爬上去吗?濒于坍塌的烟囱能否承受?救援者很 可能会与被救者同归于尽!救援方似乎已无计可施,被救者处于救无可救的绝境。 “常队,让我上去吧。”纪亦龙请缨。“我上!”几乎在这同时,沈立冬也挺身而 出。纪亦龙并非要贸然行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是个有心人,自从到达现场, 他就对旧烟囱进行了仔细观察。他用手指抠试了砖块剥蚀的程度,探掏了砖缝间残 留的灰砂黏合力度,还用双臂扯拉过旧烟囱上锈弯的铁蹬子的强度,然后又围着旧 烟囱转来转去,从不同视角观察估量了旧烟囱的裂度。战术措施,技术手段,应急 处置……纪亦龙把自己设想的绳索救援方案汇报给中队长常名远,常名远终于点了 点头。至于沈立冬,虽然有伤在身,但也不能不让他担当此任了。绳索救援课目的 考核竞赛,沈立冬拿过支队第一。单结、止结、半结、双套腰结、三套腰结,悬垂 下降,攀绳横渡,立体救助……这一套绳索救援技术的尖子非他莫属。何况他一直 是纪亦龙的最佳搭档。“当心呐,一定要当心。”常名远拍了拍两员爱将的肩膀。 纪亦龙在前,沈立冬在后,二人背着绳索,拉开距离,小心翼翼地向烟囱上攀 爬。每当爬过四五节脚蹬,两人就用绳子从锈弯的铁蹬子中间穿套系扣,打出一个 牢牢的绳结。那是生命的支点,那是安全的保障,万一烟囱溃塌,多一个支点就多 一分生存的希望。爬到烟囱中部的大裂缝前,纪亦龙向沈立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 停下。“我先上,等我招手,你再上来。”纪亦龙向沈立冬叮嘱。这里是生死的临 界线,纪亦龙上去之后万一随着裂缝侧斜塌落,战友或可无虞。就在纪亦龙一点一 点接近烟囱上部裂缝之时,忽然有砖块砸落在他的头盔和肩膀上。纪亦龙抬头望去, 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女人看到有人试图向她接近,就像守关的猛士一样扒下砖 块,向进攻者奋力抛砸!意外的情况让现场指挥员常名远焦急万分,他向纪亦龙呼 喊:“一班长,不行就下来!”纪亦龙没有犹豫,反而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情况危 急,等不得纪亦龙招呼,停留在烟囱中部的沈立冬立刻启动上爬,准备对战友施以 援手。这紧张的情形让现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纪亦龙终于冲上了烟囱的顶部! 就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个新的意外,那女子见纪亦龙出现在她的面前,居然掉 转砖头,砸向她自己的脑袋!纪亦龙眼明手快,一把夺了下来。女子索性扑上来, 与纪亦龙搏斗。三十米的高空,井圈般大小的方寸之地,无从腾挪,无法闪躲。更 惊险的是,旧烟囱显然经不起如此的动作,囱体晃动,砖块纷纷坠落,顶圈已不复 存在。烟囱四周的人群顿时发出阵阵惊呼。这不是紧张的武林交手,也不是惊险的 杂技表演,而是机遇与毁灭的残酷较量,生存与死亡的关键决战。 纪亦龙左脚跨着铁蹬,右腿骑上顶圈,调整好身体的重心,用救生绳去套那女 子。不料那女子在扑倒的同时,顺手又扒下一块砖头,狠狠地向纪亦龙的脖子砸过 去。来不及躲闪,这一砖下去纪亦龙可就……沈立冬正好爬上来,他眼疾手快,连 忙抬起胳膊去遮挡。“砰”地一声闷响,砖块砸在了沈立冬的右胳膊肘上。老伤未 复,新伤刚添,眼下又是重重的一击,沈立冬摇晃了几下,疼得差点儿从烟囱顶上 掉下去。此时,纪亦龙已经用救生绳把女子的双脚套牢,即便她立刻坠落,也能把 她稳稳地吊住了。女子仍在挣扎,她用双手胡乱扑打。沈立冬用左臂将她按住,纪 亦龙又飞快地捆住了她的双手。对方再也无法折腾了,晃动的烟囱也安静了下来。 纪亦龙这才和沈立冬一起把女子往下面送。按照救援预案,他俩设计了两套救援绳, 他俩在上面使用一套绳索提着女子一起攀下,接应的战友则用另一套绳索在下面护 拉。下送的难度和危险仍然很大。他俩从上面察看,烟囱的裂缝似乎更宽更深了, 如果受到斜向的拉力,烟囱势必溃倒,后果仍旧不堪设想。他俩不能简单地拉踩着 烟囱上的铁蹬下去,必须让身体贴着烟囱壁面,尽量避免对烟囱的扯拉。于是,他 俩展示出了长期训练所培养出的超强能力,像璧虎一样紧紧地贴着烟囱,缓缓地向 下滑落,滑落……当他俩和那女子都滑过了烟囱的大裂缝的时候,他们做出“胜利” 的手势。人刚落地,现场就腾起了掌声和欢呼声。 罗琳从始至终都在拍照,这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是一 场精神的桑拿浴,她积存已久的抑郁情绪仿佛已经从每个毛孔里释出,整个人都变 得焕然一新。尤其令她难忘的是那位第一个攀上烟囱巅顶的勇士,当他在巅顶升起 的时候,罗琳恍然间仿佛看到了阿波罗腾升的辉光。英雄啊,英雄……罗琳赞叹不 已,她不但将英雄收入了镜头,而且将英雄深深地收进了心底。罗琳精心挑选出一 张照片,打算配上博文,挂到网上。在这张用望远镜头抓拍的高空救援的人物特写 中,那位勇士英姿勃发,脚下的碎砖飞砂在空中划过,留下了一道道闪亮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