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年间吴文龙非常了得,在他的部队被编入国军地方部队,被委为所谓“东南 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司令之前,他绝无官方名分只算个土匪头子之时,其势力已 经强盛得能够控制一县,国民政府派来的县长号称最高行政长官,在这里也只能仰 其鼻息。 当年曾有一位新任县长到本县就职。上任之初,有人告诉新县长,他能管辖的 区域只有县城一带,出了县城就是吴文龙的地盘。在吴文龙的地盘做任何事情,包 括收税派捐,都需要吴氏同意并提供大额分成,否则免谈。吴文龙的影响还远不止 乡间,它早已渗透进县城的各个角落。为了证明所言不虚,那个人拿出一张小纸片 供新任县长欣赏不是什么稀罕物品,就是一张烟纸,当年乡民拿来卷烟丝的那种小 小的薄纸片,这张烟纸唯一特殊之处就是上边留有字迹,写着一个数字:“3 ”, 还有一个“龙”字,数字和文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有如水蛇爬行。这张留有手写字 迹的烟纸是什么?钱,纸币,它相当于三块大洋,可以在本县县城所有商铺里购物 流通,可以兑换为现大洋。谁为这张烟纸提供保值?吴文龙。这种手写的个人货币 不会被人仿制被人作假吗?本县没有人敢。 新任县长不相信,让手下人拿这张薄烟纸到外头购物,居然换回了一堆东西。 县长惊异之际,不禁勃然大怒,说青天白日,如此土匪,无法无天,国不成国了。 县里怕事者赶紧劝他息怒,说堂堂县长,别为土匪伤身。他们还劝告县长抓紧时间, 到吴文龙匪帮的大本营莲塘宫美去拜见匪首,互相接洽,协商合作,以便顺利开展 县务,治理一方。他们说,这是规矩,去晚了就算失礼,土匪会不高兴的。 应了那句老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县这块屋檐居然不是县长的,是 人家土匪头的,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新任县长尽管满腔义愤,只好委曲求全,以大 局为重,带着一干随员,携若干礼物,跋山涉水前往宫美,去拜会土匪。却不料吴 文龙自有线人,知道新来的这个县长口出狂言,有些臭毛病,于是,县长一行还没 走到莲塘,就在一个山口处被不明匪帮劫掠,枪支金钱尽被抢走,两个试图抵抗的 卫兵被当场枪杀,县太爷及其随员们的长袍马褂尽被剥光,各自只穿一条短裤放生, 一路逃归县府。 这个县长羞愧不已,交张辞呈走人,吴文龙因此势力更盛,远近皆知。类似事 情发生多了,终于让当局无法容忍,国民政府派部队进剿吴文龙部,试图根绝匪患。 吴文龙注意保存实力,不与进剿的正规军大打,只与他们在山区周旋,双方拉锯了 一年有余,而后政府方面宣称剿匪大胜,匪患解除,正式退兵。不过几天,吴文龙 率部下山,卷土重来,迅速夺回旧日地盘,继续杀人放火,重新成为本县最具影响 力的一大土匪。官匪双方争斗几个来回,最终政府方面认定此匪难剿,知难而退。 时逢内战再起,为了应对新局势,决定对吴文龙部改采招抚一策,在承认和维护吴 文龙已有势力范围和利益的基础上,吴部终于接受改编,吴文龙成了吴司令。 这都是早年间的事情。到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这个时候,尽管吴文龙依然掌握 着本地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敢于围堵莲塘,企图劫掠军火,悍然制造田中央事件, 杀害解放军代表,表现得如此强悍,如此有恃无恐,毕竟时代有变,已经不似当年, 吴文龙匪帮进入了穷途末路。不说别的,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共产党,跟着解放军 一起回来打老子,这老子真也是当到头了。 吴文龙与大儿子林一新间的恩怨,说来话长。小名“阿九”的林一新是吴文龙 头一个压寨夫人生的,这个压寨夫人就是当年吴文龙从花轿里拖出来的新娘,本县 商会会长正在过门的儿媳妇。当年吴文龙抢新娘杀新郎,作出天大案子时还是个小 土匪,并无太大势力,这一抢一杀让他名声大噪,于多如牛毛的匪帮中砰然崛起。 被抢为压寨夫人的新娘出自本县南镇水乡一个大户人家,端庄秀美,知书达理,眼 看门当户对,结了一门好姻缘,却不料一朝生变,横祸飞来,成了寡妇,填了匪窝。 她被吴文龙藏于老家后边的大山里严加看管,隔年于山洞中产下一个儿子,就是后 来的林一新。当时木已成舟,压寨夫人不再奢望另谋生机,只是恳求吴文龙,请其 准许把儿子送回娘家,交外婆抚养。吴文龙年幼丧亲,人道为匪,当时根基未稳, 势力不及,抢压寨夫人容易,养孩子却难,特别是林一新出世后体质不佳,屡屡生 病,动辄哭闹,匪窝里条件很差,只怕弄不好小命不保。考虑再三,吴文龙觉得暂 时送走也好,毕竟亲生骨肉,死了可惜。于是让压寨夫人写封信,包点钱,派人把 小孩送下山去。 林一新因之在外婆家长大。到他懂事的时候,吴文龙已经势压一县,身下纳了 几房小妾。林一新的“姨阿”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接生时没弄好,孩子只活 了几天,她也落下病根,再没生育。她从此心灰意冷,吃斋念佛,终被吴文龙送进 老家大山上的尼姑庵修行。吴文龙后娶的几房小妾给他又添了六个儿女,六个小的 都在土匪堆里长大,不像他们的同父异母哥哥林一新从小寄居于山外。 从懂事时起,林一新每年都会被悄悄接进山里,跟他的“叔阿”和“姨阿”, 以及弟妹们见面。他与父亲的关系始终不好,因为打小不在一起,彼此不亲,加上 林一新脾气很倔,见了父亲从不主动叫“叔阿”,非得母亲再三催促,才勉强认账, 为此让吴文龙痛打过几场,父子俩越发像是仇人。吴文龙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子, 总是生气,说这兔崽子要不是亲生儿子,是他手下土匪,早让他枪毙几十回了。林 一新与母亲的关系却不一样,从来心气相通,小时候是因为母亲护着他,长大后是 因为同情母亲的遭际,他总是表现得好像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儿子。 林一新在县城上小学和初中,而后去省城读高中,又考取了那里的一所大学。 到省城读书后他很少回家,跟父母的联系主要是写信要钱,要得特别多,远比其他 学生会花。当时吴文龙已经控制一县,拿张烟纸画几个符就能顶钱,不缺大公子几 个开销,但是年轻人花钱有如流水,到底玩个什么,也让吴文龙生疑。他悄悄派得 力人员到省城一查,搞明白了,原来他这“叔阿”在此间辛辛苦苦,打家劫舍,做 土匪当恶霸,提着脑袋聚敛家财,却让那小子在省城当了及时雨宋江,散财童子, 拿父亲的钱满世界撒。林一新的众多同学并不知道他有个土匪老爹,却知道他家有 钱,而且最不把钱当回事。同学们有事没事,上街下馆子,永远请林一新结账。谁 家里失火了,死人了,手头吃紧,急要钱用,怎么办呢?这里有一尊活菩萨,尽管 找他,从来有求必应。 林一新居然还有理由,声称不干不净的钱尽管要,花光算了。 吴文龙大怒,带话让小子回来,如此败家,读个屁书,不如回家做事,拿不了 枪,也能拿个算盘。林一新哪里肯听。吴文龙不再寄钱,试图逼儿子就范,哪想儿 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原来这小子拿土匪老爹的钱资助穷学生,同学里边竟有几个 共产党地下组织人员,最终林一新跟他那几个同学走上同一条路,直到跟着解放军 打回了家乡。 他声称要跟自己的老爹算总账,不是为了自己和母亲的家庭恩怨,是为了被压 迫被欺凌被抢夺被杀戮的所有受苦^.他在屁股上插一支匣子枪,跟解放军代表一起 走进田中央祖厝,公然站在对手一方,执意为敌,逼父亲就范。如此忤逆,如何能 容?但是他毕竟是吴文龙的大儿子,别的人不能杀他,只能活捉回来,交吴司令亲 自处理。 这就是林一新能够从田中央的枪林弹雨中逃脱的原由。 那一天,林一新被绑在担架上抬回匪巢,赶上了匪帮的热闹。吴司令哈哈大笑, 宣布给大公子备酒,让他好好喝几杯,一起庆祝田中央大胜,也让大公子自己跟大 家告个别。明天一早,予以枪决。 “哪个敢通共投共,看看他的下场。”吴文龙斩钉截铁。 林一新的母亲当堂昏厥。 吴文龙眼中本就难容这个儿子,知道林一新成了共产党,将随解放军代表前来 谈判,他心里一清二楚,明白对方为什么派他儿子出马,要让他儿子干些什么。他 做了种种安排,制造了田中央事件。他还让人把前压寨夫人、从山上尼姑庵接到匪 窝暂住,说是多年不归的儿子近日要回家了,让他们母子见个面。原来是让母子俩 见最后一面,然后就开杀戒,了断这个逆子。 林一新毫不在乎,声称自己敢回来就不怕死。他死了不要紧,有一大窝土匪, 几百号人,还有什么鸟司令给他陪葬,从此山河一新,天下太平,死也值得。 吴文龙感叹:“哪里要共产党洗脑,这小子早就反到骨头里了。” 林一新承认,从小到大,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亲手把“叔阿”毙了。 他不能做到不要紧,解放军会帮他如愿,用不着多久。 吴文龙点头:“小子有种,从来嘴硬。” 承蒙夸奖,林一新居然还要表现。他当堂对周边匪卒喊话,说解放军大部队马 上要打回来了,跟吴文龙为匪死路一条,弃暗投明才是出路。大家可以选择投降, 也可以战场起义,打死吴文龙,消灭土匪头。政府已经宣布,立功者既往不咎,还 给奖励,立大功者授大奖! 吴文龙哈哈大笑,非常高兴。 “让他说,听他讲。”他笑,“给他酒。” 场上土匪个个变色。吴文龙喜怒无常,大笑通常不是好事。如果他走过来踢你 一脚,骂你一句,那多半还是欣赏。 林一新喝酒,大声喊叫,直到嗓音嘶哑。吴文龙吩咐把他关起来,给碗炒米粉, 赏一盘卤猪舌头,一盘韭菜炒鸡蛋。小子从小爱吃这几样东西,让他吃个饱。给他 一张床,明天一早上路,今晚让他好好睡一觉。 林一新被推进囚室。毕竟是大公子,加上司令有话,土匪对他还客气,没把他 关进水牢。他们提供了酒菜,要死之人,有权一饱。林一新也不客气,又喝又吃, 把父亲赏的上路饭吃得一干二净。然后上床,也许是酒的作用,居然睡着了。 当夜午时,有人打开囚室,把林一新叫醒。 来的是位三十上下的女子,林一新的另一位“姨阿”,吴司令的第五个老婆, 林一新管她叫“五姨”。这位五姨是林一新母亲的表亲,被吴文龙看上,纳为小妾, 已经给吴司令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吴文龙几房姨太太里,五姨最 为得宠,因为年轻,会生儿子,也因为聪明,识字,枪打得准。吴文龙让她掌管内 务,相当于家中总管,匪帮里有事也常让她出头,谁惹她不高兴,眼睛一瞪枪一拔, 匪窝里个个怕她。她对吴文龙忠心不二,前些年林一新在省城读书,花费无度,引 发吴文龙怀疑,派了个得力人员悄悄前去省城查核究竟,去的就是这位五姨。算起 来她跟林一新的母亲是表亲,跟林一新别有一层关联,当时却不帮林一新遮掩,把 脸一板,只知道替吴司令管钱,没想助小阿九革命。 这晚上她半夜开门进了囚室,把林一新弄醒。 “要死了还睡!”她斥责,“没心肝。” 林一新问:“我姨阿怎么样?” 她告诉林一新,他母亲还在昏迷中,但是一时还没大碍。近些年他母亲身体大 不如前,尼姑庵里吃的东西很差,加上担惊受怕。 “你跑去当共产党,不是要她命吗?”她斥责。 林一新咬牙切齿,说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做鬼也饶不了吴文龙。 “他是你爸!” “我不认。砍头枪毙随他,自有人替我报仇。” 她摇头道:“你就是他的种,天底下你跟他最像。” 林一新反对,说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吴文龙仗着手里有几支枪,欺凌百姓, 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天地不容。现今世界已经不是以往那个世界,再也不能不把 人当人了,过去的牛马如今要做人,吴文龙的末日已经到了。 “要死了还嘴硬!” “我死了还是这张嘴!” 五姨半夜进门,并不只是来斥责批评。她没说几句话,就指着大门告诉林一新, 一会儿她离开时,会下令撤走外边的两个守卫,她会让他们把门锁上。这种锁林一 新知道,从里边外边都可以打开。 她拿出一支长长的门钥匙,把它丢在桌上。 “五姨放我走?”林一新大惊。 她点头,交代林一新不要磨蹭,动作要快。 “你怎么办?”林一新追问,“叔阿耶里?” 她让林一新别管,赶紧逃,她自有安排。这个时候还走得脱,天亮就迟了。他 父亲那种脾气,要真是毙了他,他母亲还活得了吗? 林一新看着她,不敢相信,很怀疑。 “这是真的?” 五姨恼火:“难道我还打你黑枪?” 林一新摇头:“我知道五姨不会。但是我不能跑。” 事到如今,他能跑吗?田中央打了一场,陈排长他们牺牲了,他不缺一根毫毛, 给抓到这里,不明不白再给放走,让别人看来算什么?勾结土匪,出卖同志,叛变 投敌?他哪里也不跑,就在这里坚持,跟土匪斗争,砍头枪毙听便。敢来就不怕死, 牺牲当烈士反倒清白。 “这么傻!”五姨骂,“说你像,你还真像他,犟牛一个!” 林一新说他就是这么傻。他也不是非死不可,如果五姨能听他劝告,看清大势, 为全家人和这么多手下着想,挺身而出,逼吴文龙投降,让吴文龙一人做事一人当, 大家都可以有一条活路。如果做不到,那就一起死吧。 五姨不再说话,起身走出门去。 她把钥匙丢在桌上。 林一新往床上一倒,强迫自己继续睡觉,但是却再没睡着。大约过了一个来钟 头,门又被推开了,五姨带着几个部下走进了囚室。 “捆起来。”她下令。 他们把林一新五花大绑,推出了大门。 那时天还没亮,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本地民间传说,认为鬼怕公鸡,黎明时 分,鸡叫之际送死囚上路比较合宜。冤死鬼一听鸡叫,惶恐逃窜,就记不得是哪个 动手取他的命,不会从此黏上来纠缠不休。 林一新被土匪押到村外河岸边,四下里还是黑洞洞的,只听到前边哗哗不绝, 是河水在流淌。近日雨水充足,河床涨满,暗夜之中水声浩荡。 土匪把林一新推到河岸上,让他跪在地上。五姨吩咐土匪退到一边,由她亲自 料理。林一新听到了匣子枪上膛的声响,感觉到冷冰冰的枪口顶到了太阳穴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问。 死到临头,林一新依旧还要劝告:“等解放军打上来,五姨你们投降吧,不要 陪他送死。” “听天由命吧。”她说,“不要怪我,怪你自己。” 林一新道:“别跟我姨阿说。” 她开了枪,顺手把林一新一把推下河去。 黑暗中,流水裹住林一新,把他往下游冲。有好一阵工夫,林一新非常诧异, 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感觉到河水的凉意,听着水声在耳边哗哗, 拼命踩水之际,他明白自己一如既往,还是毫发未损。 五姨没往他身上开枪,她放了他一马。在林一新拒绝逃跑之后,她用这种办法 把他赶出了匪窝。她清楚林一新长成于她的家乡南镇,那是水乡,林一新从小喜欢 玩水,从这条河逃生对他不在话下。土匪在林一新身上象征性地捆了绳子,下水之 后,凭着求生本能,林一新三下两下很快就把绳索甩脱,让自己浮出了水面。 事到如今,林一新能怎么办?被人家推下河用子弹赶了出来,再怎么也不可能 重返匪窝去申请挨枪子。林一新游到下游对岸,打着哆嗦,湿淋淋爬上河堤,把衣 服脱下来拧干,赤着脚走向山外。 他回到县城,迅即报告了全部情况,没有遮掩。他的被捕和逃生都异乎寻常, 令人生疑,需要严密审查,但是当时情况紧急,一时顾不上其他,那些事先给挂起 来,领导匆匆问过,几天后就把他再次派上山去。 莲塘发生激战,吴文龙部试图从县大队手中抢夺军火,以优势兵力进攻莲塘。 县大队人员和民兵退入当地一座大宅,依托高墙深院,据险死守,大宅内兵力单薄, 断粮断水,情况危急。县里向上级紧急求援,上级急令解放军从前方抽出部分兵力, 回师剿匪。解放军部队星夜兼程进入本县,兵分两路,一路直扑莲塘解围,另一路 摸上宫美,直取土匪司令吴文龙的老巢。 林一新奉命带路,还兼翻译,与解放军一起奔自己老家而去。没有谁比他更了 解宫美的情况。他刚从那边逃出来,现在又掉头打了回去。 这一仗干净利落。在解放军主力部队猛烈进攻下,吴文龙匪帮顽抗了一天时间, 最终土崩瓦解。战斗中,大公子林一新的喊话发挥了作用,吴文龙部署在外围把守 咽喉地段的一营部队军心动摇,由营长率领宣布投降,放下武器,让出阵地。解放 军部队迅速攻入吴部老巢,土匪窝里枪炮大作,火光冲天,一片混乱。 匪首吴文龙的大宅兼指挥所被完全烧毁,墙倒梁断,被夷为平地。清理战场人 员在废墟里找到了十数具尸体,有成^ 、也有儿童,均已被烧成焦尸,无从辨别身 份。有俘虏供称这是吴文龙的家人,他的大小老婆儿子女儿全部死于大火废墟里。 林一新面对一地焦尸浑身发抖,一时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