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就赶紧接着讲起来。 孙贵讲的公冶长,和鸟无关,倒是和蟒蛇有关。 说是公冶长在山里打柴奉养母亲。山里有两条千尺大蟒,公蟒叮咛母蟒说,公 冶长是当世贤人,他原本是可以在朝为官的,为了侍奉母亲,宁愿舍朝堂而就山野, 我们碰到了皇上都可以吃,但是不能吃公冶长,吃了公冶长对我们不好。母蟒说, 好。一天下过小雨,太阳出来,公冶长踩着泥泞的小路上山砍柴,忽然在阳光照亮 着的一个拐角看到了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看到母蟒的背上,趴着一个笸箩大的蛤蟆。 在微曛的阳光下,那两个都显出很受用很陶醉的样子。公冶长知道它们俩在干什么。 母蟒的头伏得很低,像是舒坦得要睡着了。蛤蟆则是向着天空张开涎水淋漓的大嘴 来,像在忍受着不叫出声来那样。公冶长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小心蹬脱了一块石 头,一路滚下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母蟒身上,母蟒的头像从地上猛地弹起来那样, 僵直地举在了半空,公冶长来不及躲避,就给它看到了。隔那么远,公冶长看清母 蟒的头是对着他的,而且将他认定了似的。公冶长下意识地躲了一躲,再探头看时, 方才还似个香炉那样端坐在母蟒身上的蛤蟆就不见了,倒好像公冶长看错了似的。 但是公冶长看到母蟒的身子被滚下去的石头擦破了,像雨后的大榆树被斧子挖去了 一块那样。公冶长躲起来看着。母蟒高高地举起头来,好像在用它特有的眼光寻找 着公冶长,公冶长想无论如何,再不能给母蟒看到自己了。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 不该看到这样的事。看到秘密的事情总非吉祥。他隐蔽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 好奇心,又探头去看时,发现母蟒已返回洞里去了,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在洞里了, 余下的部分像一段自己走动的路那样,滞缓地缩回深洞里去了。公冶长想着那洞真 不知有多深。不可再多看,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公冶长很快就离开了。他觉得自 己两腿发软,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就睡下了。公冶长的母亲好像明白公 冶长遭遇了什么似的,也不多问,只是把她那老得不能再老的面孔挨近气息微弱的 儿子,不停地向他的脸上吹气。 这时候公蟒也回到了家里,见冰锅冷灶的,就很不高兴,问母蟒一天待在家里 干什么,怎么连饭也不做。母蟒从深暗处爬出来,给丈夫看自己的伤口,哭诉说, 你还常常说公冶长是个君子贤人呢,哪里是,实际上他是个小人,坏透了,今天下 午小雨过后,阳光出来,我出去晒太阳,公冶长就偷着看我,还笑我赤身裸体,还 往我身上扔石头,看看吧,这里就是公冶长扔的石头砸破的。公蟒一生气,一下子 好像整个洞里都装不下它了。它安慰妻子说,你好好养伤,我去去就来。就出去了。 一路来到公冶长的家门外。听到公冶长正和母亲说什么。它就在窗外听着,磨着牙 齿,想且让他们说,一会儿就把这母子俩都吃掉。好心得不到好报啊。正这样想着, 忽然听到公冶长和母亲正说着它们家里的事呢。就隐在窗外凝神听起来。公冶长确 实在和母亲说今天看到的事。母子之间,这确实是难以启齿的事,但是公冶长的母 亲有些不同。公冶长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好像有一千岁了,人间的许多事情可以约束 自己,但不好约束母亲的。有些事情他就是要问问母亲才能清楚。这世上的人,皇 帝公冶长也见过了好几个的,但是他们身上都没有母亲这样的威严和气息。母亲有 时候会没来由地感慨说,我是公冶长的母亲啊。公冶长听着惭愧极了。那天被母亲 面对面吹治了一阵后,公冶长感觉好了许多。又睡了一觉。汗水把被子都湿透了。 公冶长醒来时正是半夜,母亲就在身边,公冶长听到了鸡叫声。母亲看了他一会儿, 说好了,过去了,然后要求公冶长把他所见的说说。好像这才到了公冶长要说的时 候。公冶长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公冶长不安地说,难道阴阳可以这样地乱配吗?他 的母亲不高兴地说,这些个贱虫,阴阳两界能跨,这个界是不能跨的啊。窗前忽然 亮了一些,这是因为公蟒悄悄离去了。屋内突然增加的亮光使公冶长的母亲回了一 下头,看到窗子给人蝉蜕那样的感觉。 孙贵的故事讲到这里停住了。故事明显还没有完,但是却不得不停住了。出了 事情。因为两个人专注于讲故事,有心无意地拉着锯子,就把一个最大的檩子锯坏 了,多锯掉了一截。多锯掉了有半个胳膊长。孙贵一下子从故事里清醒过来,他一 遍遍拿尺子量着,好像多量几次,就能量出让自己满意的结果似的。然而,显然是 不小心锯掉了。覆水难收。锯掉了就是锯掉了。孙富生毕竟不是木匠,刚开始还没 有明白过来。等明白过来时,就立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了。两个人谁也不看谁的脸。 一时孙富生觉得像这样收集民间故事真是无聊透了。这可真是把孙贵害死了。他那 么老实、老好的一个人。全都是为了给自己讲故事,才成了这样。故事有那么重要 吗?多讲一个少讲一个有什么打紧呢?孙富生看着那绝情的锯茬儿,感到好像自己 的身子被锯掉了一段似的。不能让孙贵为难。要自己来承担这个责任。就说,事情 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后悔也无益。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呢。檩子是锯坏了,但 世界上也不只有这一个檩子,咱们可以买着赔他的。这个事情,说到底怨我,我要 是不听故事,就没有这个事。问问王老汉多少钱,由我来赔。这一说,孙富生就觉 得轻松了不少。孙贵好像没听到孙富生的话似的,一言不发地取着锯齿上的锯末。 一边看着那边的屋子,好像时刻担心着王老汉过来那样。和刚才讲故事时相比,他 好像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可以赔的呀。比这更为贵重的东西损坏了都可以赔的, 何况只是一根檩子。孙富生心里这样对孙贵说着,但是说不出口来。他觉得孙贵还 是把这事看得过于严重了。后来孙富生反省说,他不是木匠,想法自是和孙贵不同。 他要是孙贵,可能就会觉得不仅仅是个赔的问题了。后来的结果是,孙贵自己赔了 损失。工钱之外,和王老汉商量,又赔了三十块钱。而且木活也不再做了,让王老 汉另请高明。孙富生觉得孙贵这样做,是太不顾及他的感受了。赔再多的钱他也是 愿意的,他只是要争到赔的权利。但孙贵不允许。每每孙富生说这样的话,甚至把 钱拿在手里要给他时,孙贵总是一句话,那咋得成。听来简单的话,却像是大铁锁 一样,将孙先生死死地拒在了门外。故事自然是再也听不成了。孙富生带着这半个 故事回去了。这样的结果是孙富生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原本还想着善始善终呢。 还想着结束之际,好好地给孙贵表示一下心意,现在还怎么表示呢?怎么表示也是 填自己挖的坑了。带着这有头无尾的故事,孙富生离开了乌拉特前旗。他的心绪如 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重新听公冶长的故事,已到了1979年。这期间世上不知又发生了多少事。仅就 孙富生先生来说,他就当了二十多年老右。不少老右没能熬下来就死掉了,孙富生 熬了过来。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大多如此,在这里是不必多费笔墨的。要说的 是,孙富生终于活下来了。又回到了自己喜欢的民间文学领域。此等幸运,无异重 生。孙富生先生是深知这一点的。与其痛定思痛,莫如抓紧时间劳动起来。这是孙 富生先生当时最为清晰和坚定的思路。比起死了的,自己还活着;比起疯了的,自 己还算清醒。这就好。重新着手民间文学的第一站,孙富生就回到了乌拉特前旗, 回到了傅家圪堵。故地重访,自是感慨殊多。孙富生觉得,他是那么地想见见孙贵。 事业的重新开始和起步,就从见孙贵开始吧。孙贵,老朋友,时间把我变得不像样 子了。我就带着这个不像样子的自己来看你了,把那没讲完的故事给我讲完吧。留 半截儿在你的肚子里你也是不舒服的嘛。孙富生先生想着一见到孙贵,第一句话就 是,我要我的那半截《公冶长》来了。 但是,孙富生先生跑空了。孙贵已不在世上了。孙贵在1975年就去世了。 遗憾当然有,却并不十分意外。原本孙富生也还有些侥幸心理的,想孙贵有手 艺,又习惯于无声响地活着,又全然活在底层,老百姓的闹腾和上面的闹腾总归还 是很有些不同的,那么孙贵是可以活得长久的吧。但真的听到死讯却并不意外。孙 富生还记得一个一起劳改的老右,后来是有些半疯了,总是习惯于见人就劝谏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口头禅似的,边说边频频点头,像自己在不断 地肯定着自己。和孙富生一样,这个人也幸而活到了可以平反的时候。但是孙贵却 死掉了。孙贵的死没有多少说头,他一个木匠,1960年没有饿死,1975年病死了。 孙富生让孙贵的孙子把他领到孙贵的坟上,然后他让孙贵的孙子回去了。他一 个人在孙贵的坟上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好像不舍得离开这里似的。坟草萋萋,孙贵 带走了多少故事呢?一堆黄土,阴阳两隔,不能把睡在土里的人叫出来讲故事了。 一想真是寂寞得很。眼看着大日头坠下山去,孙富生坐在坟边,还是一动不愿动。 孙富生在孙贵家住了两天。他从补发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给孙贵的儿子,说 当初来傅家圪堵时,因事借了孙贵的一笔钱,这些年一直惦记着要还,没有合适的 机会,现在是该还了,再不还就要带账债去墓里了。孙贵的儿子犹犹疑疑地接了, 后来却又还回孙富生,说没有听老人生前说过这方面的话,因此不敢收。说父亲孙 贵是一个很认真很细致的人,钱财往来,一笔一笔,都用他的木匠笔在一个小本子 上以他的方式记着,他们一家认真查了那小本子,没有见到和这笔钱有关的东西。 他没记我记着呢嘛。孙富生几乎要哭出来了。孙贵的儿子就拿来那个小本子,给孙 富生自己看。孙富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