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昆明的华山西路,城市改造的死角,邹鲁的牙科诊所就在这条街上。一幢老旧 的建筑,与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形成了效果上的疏离。而邹鲁的住所,在离诊所两 三公里以外的书香门第小区。偶尔,邹鲁下班以后,会步行回家。每当这个时候, 他就会绕道穿过云南大学。大门里面,99级台阶的尽头,是建于20世纪20年代的会 泽院。云南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坚固,结实,矗立在山头俯视着下面被水泥楼房合 围的翠湖。 作为今天业界小有名气的牙医,邹鲁收入不菲,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每天 的作息非常有规律,早上8 点出门,晚上6 点打烊回家。没有什么爱好,不打牌, 也不下棋,唯一喜欢的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读书,如果文思泉涌,有感觉,他 也会写上一两首诗歌。 这是一个稀缺的爱好,邹鲁保持了将近30年,让人匪夷所思。 邹鲁进大学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文学正以海啸的方式,席卷过这个苏醒 不久的国家。自由的国度,诗歌面前完全平等。雨后春笋般的诗人,让那个时代的 中国大学陷入语言的狂欢。因为诗歌,没有人会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人们崇尚真 才实学,一个烧锅炉的工人被发现为物理奇才而被破格评为讲师的消息每天都在传 来,背着行囊远走他乡,远方的世界往往会张开双臂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无数带 着梦想上路的人,迅速找到自己的归宿。 那个时候,在遥远的西南边地,云南大学的会泽院成了诗歌的圣地,偶尔会有 诗人的聚会或者讲座在那里举行。于坚、费嘉、朱红东、钱映紫、何松,诗人的名 字在校园里像英雄一样流传。古老的会泽院,坚硬的石墙,木制窗户的老教室里, 常常传来朗诵诗歌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学子,那个时候都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作家,一份普通的文学杂 志,也常常发行数十万份,让洛阳纸贵。作品的发表,也因此变得相当困难,一首 发在《飞天》或者《诗刊》上的诗作,很可能被无数的人传抄,从而让一个不名一 文的诗人,一觉醒来已名满江湖。 当年,邹鲁就是在云南大学会泽院认识许伟的。诗歌讲座或者交流结束,常常 有诗人,跳上讲台,用方言痕迹很重的普通话朗读自己的新作。诗写得好与坏,似 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勇气和激情。或许是彼此都曾经有过去青海的经历(或许 是得知邹鲁在医学院读书),许伟对邹鲁显得异乎寻常的热情。小个子的许伟,穿 着宽大的衣服,额头因坦荡而呈现水土流失的迹象。诗歌朗诵会结束,诗人们大多 消失在会泽院后面的树丛,许伟邀请邹鲁留了下来,两人坐在会泽院前的石台阶上 聊诗歌。后来,他们谈及共同去过的青海,许伟又对邹鲁说他做团政委的姨父带他 到青海湖炸鱼的事来。 “青海湖的鱼太多了!”许伟无限缅怀地说,“一颗手榴弹投下去,炸起一马 车的鱼来!” “不会吧?”邹鲁表示怀疑,“手榴弹一下去,鱼不是都跑了吗?怎么可能炸 起一马车的鱼?” 邹鲁的怀疑并没有影响许伟对他的好感,原因是当邹鲁得知许伟的笔名为村夫 时,立即背诵了他写的一首诗,这让许伟大为感动。两人在会泽院前的石阶上坐了 很久,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邹鲁当即邀请许伟前往医学院进行交流,他告诉许伟, 医学院的南丁诗社将会在元旦的前夜,组织一次诗歌晚会,还表示如果许伟去的话, 他会在晚会上朗诵一首许伟写的诗。许伟欣然答应。那个时候,邹鲁还不知道,医 学院让许伟最兴奋的,不是诗歌,而是女生杜安安。 中规中矩的邹鲁并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无论是做牙科医生,还是写诗。但 是任何事情,30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一定会得到上苍的垂怜。在邹鲁的印象中,许 伟不像其他诗人那样整天锁着一个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为一个“推”字还 是“敲”字煞费苦心。许伟的诗歌写得很轻松,而且常常文思泉涌,一个晚上可以 写好几首诗,不久以后,这些诗就会出现在那个时代的文学杂志上。 许伟诗作不断地发表,让邹鲁感到了自卑。他写了几年的诗,变成铅字的屈指 可数,更多的则是埋没在笔记本上,让人泄气。而那个时候,聚集在昆明莲花池一 带的诗人,没有人会相信邹鲁能把写诗坚持下来。 也许是看邹鲁写诗写得太艰难,也许是其他原因,许伟破例向邹鲁传授写诗的 经验。你就是脑子太僵,许伟启发邹鲁说。他让邹鲁去图书馆,借来了一摞文学杂 志,有北京的《诗刊》、四川的《星星诗刊》、甘肃的《飞天》、安徽的《诗歌报 》……还有一批今天已经叫不出名字来的文学杂志。 邹鲁就读的学校,在昆明城的西郊,学校图书馆外面有一片树林,树林中点缀 着一些石凳石桌。许伟向邹鲁传授诗歌创作秘诀的时候是秋天,阳光明丽地穿过树 叶间的缝隙,洒落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堆诗歌杂志上,柔和而又清新。 我们来写一首孤独的诗。许伟说着,在方格稿子上庄重地写上《穿越孤独》几 个字。然后他开始不停地翻阅桌上的那些诗歌杂志,像一个勤劳的乡间农妇,想从 夹杂着沙粒的簸箕里拣拾出粮食。终于,许伟在一本杂志里,看到有一首《给妻子 的信》的诗歌里,有不错的句子,于是就把它抄了下来:一个冬天或许比冬天更长 我躲在小小的心脏里…… 最多用两句。许伟告诫邹鲁说,而且已经把里面的夏天改为了冬天。许伟说着 把刊载有《给妻子的信》的杂志扔在一边,重新抓过一本杂志,翻开里面的诗作, 又从一首《漂泊者》的诗作中,选择了其中的一句“而梦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喘息”。 这显然远远不够,所以许伟从《这个时候》这首诗中,又摘录了几句“被我想透的 事情纷纷落下”……只用了不到半个钟头,许伟就从10多本杂志中,寻找到几十个 句子,组成了《穿越孤独》的诗歌,然后在标题下面,认认真真写上了邹鲁两个字。 后来,这首署上邹鲁名字的诗歌《穿越孤独》竟然顺利地发表了。 当然,许伟发表诗作的招数不止这些。比如他在《绿洲》杂志发表的一首诗歌, 标题就写为《梦想,伸向绿洲》。许伟说,你看,我只在诗歌标题上花了一点小心 思,一投就中了!以此类推,邹鲁猜测他极有可能给《收获》投稿时,把诗歌标题 写成《田野正在收获》,或者给《星星》投稿时,把诗歌标题取为《星星,在夜空 中闪耀》。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给《青春》投去一首诗歌《十九岁的青春》,里 面有这样的诗句:十九岁的青春/是一把红棉牌优质吉他/一阵轻轻的风/也能完 成人生优美的和弦……术业有专攻,许伟当年几乎研究透了各个杂志诗歌编辑的趣 味,然后有的放矢,因此中稿率相当高,一度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昆明小有名气 的校园诗人。 邹鲁从医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到市区的一家行业医院,而许伟早一年毕业,在 昆明北郊的机床厂做了一名车工。工作之余,两人都疯狂写诗,并且喜欢在周末, 各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四处串联。那是诗歌的战国时代,诸侯并举,合纵与连横。许 伟扛起了一杆大旗,组织了一个滚石主义诗派。为什么要叫滚石主义诗派,许伟也 解释不清,只是说声音要响亮,要让人容易记住。反正那一段时间,朦胧诗派、非 非主义、整体主义、撒娇派、黄昏主义,诗歌的国度,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 成新鬼。 写诗的人喜欢扎堆,彼此的承认对对方来说非常重要。性格内向的邹鲁通过许 伟认识了许多诗人:胡杨、何松、危城、马非、张楚龄……他们大学毕业以后抗拒 国家分配,选择流浪昆明,租住在昆明西北郊的莲花池,靠着梦想和彼此的友情支 撑动荡的生活。许伟是这个诗群的中心,不仅在于他的诗作发表率高,关键的是许 伟的到来,会成为大家的福音,尤其是领到工资或者取了稿费之后,许伟一定会买 上几斤肉,提上几瓶酒,到马非租住的屋子与朋友们分享。小个子的马非,做得一 手好菜,他的劳动总是会得到衣冠楚楚的何松热情的评价。危城是个沉默的人,瘦 削,表情严肃,仿佛从来没有发育过,他往往是身体与朋友们在一起,灵魂不知道 去了何方。胡杨看上去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他有些封闭,并不常来莲花池,至于张 楚龄,脸上永远只有两种表情:傻笑和好奇。 有时候在周末,邹鲁也会从城里骑自行车去茨坝找许伟聊诗歌,将近要骑两个 小时。邹鲁不急,他喜欢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诗句。如果到了茨坝,碰巧许 伟不在,邹鲁也不会太失望,他又会骑着车回来,也许一首诗,就在往来的路上完 成了。性格上的平和,让邹鲁的诗在年轻时显得平庸,偶尔灵光一现写下的诗句, 也往往受到许伟的嘲笑。但是就像喇叭裤和小脚裤都已经过时了一样,本分的筒裤 从来也没引时代之先,但也从来没有被抛弃。邹鲁,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条诗歌的筒 裤。 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茨坝了,当邹鲁再次见到许伟时,不是在位于茨坝的机床厂, 而是在昆明西郊的莲花池,陈圆圆过去住过的地方。许伟辞职了,他搬到了莲花池, 在那里租了一间民房,说是要专心写诗,这让邹鲁感慨不已。此时的邹鲁,作品发 表开始顺畅起来,甚至当时影响极大的《诗歌报》,据说还要在封二登他的照片和 诗作加以介绍。这个消息仿佛是一颗深水炸弹,让过去的诗友们从此对邹鲁刮目相 看。 莲花池离邹鲁工作的医院并不远,下班之后,他常常会骑自行车过来,顺便买 些卤菜什么的。在许伟租住的民房,邹鲁常常能见到一些陌生的诗友,从全国各地 串联来的,诗歌就是他们的投名状,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当然,邹鲁 也总能在那里见到杜安安。身上弥漫着淡淡来苏水味的女人,悄悄搬到莲花池与许 伟住在一起了。那时的杜安安正处于一生中最灿烂的时期,细瘦饱满,水汽丰盈, 一举一动波光潋滟。提前的同居生活,柴米油盐,琐碎的日常,让杜安安的母性疯 狂生长,似乎照顾一个男人,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无尽的快乐。每天下班,她推辞掉 年轻同事心怀鬼胎的邀约,推着自行车,直奔菜场。心甘情愿的小妇人,把自己一 切的好都给了许伟,青春、笑靥、紧凑的身体、关怀以及无微不至的体贴。 多年以后,当年被许伟断定最没才华的邹鲁,几乎成了那个时代莲花池一带游 荡的诗人中,唯一把诗歌写作坚持下来的人。他的诗作不断在各种诗歌杂志上发表, 而曾经的引路人许伟,则早已经从诗歌界淡出。 20世纪的80年代末,时间在许多人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隐秘的划痕。晋魏分 明的时代,一夜之间,诗歌落幕,理想主义的大军就地解散,曾经的诗人改行或者 逃往他乡。当大家从黑夜里醒来,这个世界一切都变了,诗人群体隐身,公司却雨 后春笋一样生长起来,大街上到处可以见到夹着皮包形迹匆匆的年轻人,他们目光 执著,步履坚定,定过型的头发晃动着可疑的光泽。 许伟辞职以后不久,凭借素有的诗歌名声,他应聘在昆明的一家报社做了记者。 一天到晚东奔西走,生活与行踪都变得毫无规律。慢慢地,邹鲁与他的往来少了。 不仅是邹鲁,住在莲花池一带的诗人与许伟的来往也都少了。 邹鲁也从单位辞职出来,在华山西路租了一间老房子,开了一家口腔诊所,专 门为人矫正牙齿。和其他人下海淘金不一样,邹鲁希望这个小诊所能够给他原来单 位无法提供的自由。他是这个世界最后的蜗牛,反应缓慢,但在效果上几近于坚韧 与执著。 与过去的那些诗友往来少了一些,邹鲁很长时间没有在杂志上见到朋友们的诗 作了,当他再见到许伟的时候,已经应聘做了记者的许伟不再与邹鲁谈论诗歌。他 谈的是扑蚂蚱,是新出现的桑拿和网球,甚至是歌舞厅里的小姐,这让邹鲁觉得相 当的不适应。后来,邹鲁慢慢明白,当年许伟并不是真正热爱诗歌,他热爱的是诗 歌后面快捷的成名途径、轰动效应以及盛名之下那些不谙世事的女性诗友的簇拥。 当然,邹鲁更享受被女性诗友偏宠之后可能获得的性魅力的释放。在众多的女性呵 护下,其貌不扬的许伟游刃有余,文字的士卒垒起王座,让手持权柄的许伟为之四 顾,也为之踌躇满志。 邹鲁对许伟的变化非常失望,两人有过小小的争执。许多年以后,邹鲁回过头 去,他发现也许是从事的记者职业,让许伟对这个世界的变化有着更敏锐的体验, 在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文字的王座是那样虚幻,如同梦中的海市蜃楼。当女性诗 友们逐渐散去,诗人只能表情高傲地坐在客厅隐蔽的一角,许伟也许发现自己浪费 了太多的时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与其去写一首无用的诗,不如去挣一个红 包,自此邹鲁再没见过许伟新写的诗歌。 邹鲁的书架上,至今收藏着一本红皮封面的诗集。徐敬亚和孟浪等人编辑的《 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诗集的扉页,编者写下了这样的话:谨以此 书显现八六年现代诗不平静的岁月,并献给当代中国跋涉于生命瞬间的诗爱者。集 中的呈现,有如诗歌团体参与的阅兵式,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一次落幕前的聚会和 检阅,从此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渐渐相忘于诗歌江湖。 休息的时候,邹鲁喜欢去逛莲花池,他沉默地穿行在那些拥挤、喧嚣和杂乱的 街道上,低着头,想着诗句。很难在那条窄窄的街道上见到许伟了,邹鲁感觉到他 变成了一只上满发条的机械青蛙,满昆明市乱跳。报社最勤奋的记者,曾经的写诗 热情,被“扑蚂蚱”替代。公司开业、研讨会召开、大楼动工、新产品推介,红包 与新闻通稿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许伟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渐渐地神龙见 首不见尾。 偶尔,租住在莲花池的诗爱者聚会,也会约许伟来参加。邹鲁喜欢这样的聚会, 大家喝酒,歌唱,生命中变为灰烬的激情再次被点燃,即兴写诗,跳到凳子上站着 朗诵,像列宁一样前倾着身体……许伟有时候也会来,但表情越来越理智,记者与 诗人,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 诗歌不再是他们交谈的唯一话题。许伟更喜欢聊他的生财之道,写表扬稿拿红 包,天经地义,让邹鲁没有想到的是,曝光的稿件竟然含金量更高,这的确让邹鲁 开了眼界。通常,获悉一个单位或者企业的漏洞,许伟就会打着媒体的名号深入采 访,一幅铁肩担道义的模样。这当然都只是做样子,所有的严肃、认真和尖锐,都 只是为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作铺垫,而且,他往往会把对方存在的问题说得特别严重, 并表示报社的领导特别关注,要他来采访的目的,就是要深度曝光。出于息事宁人 的心理,对方往往会在说尽好话之后,给前来的记者一笔不菲的钱,请他把原本准 备曝光的稿件压下来。 表扬稿和曝光稿,发财之双翼,许伟尝到了甜头,也乐意向朋友们展示他在这 一方面的才华。果然,不到两年,许伟就用“扑蚂蚱”的钱,在昆明城的棕树营小 区买了一套商品房。许伟也成为当年莲花池那群诗友中,最早买房的人,这的确让 人刮目相看。乔迁新居,满面春色的许伟意气风发。过去的诗友被召集了过来,感 觉像是对一个暴发户的朝贺,而许伟热情的招呼里,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 许伟的新家邹鲁也去了,与住在莲花池的那几个诗友。很显然,他们并不是许伟邀 请到新家的第一批客人,而是许伟生活翻天覆地必需的见证人。明亮的客厅、崭新 的家具,新家被许伟的妻子杜安安收拾得纤尘不染,那种整洁、有序,让人心中有 了一丝顾虑,再也没有莲花池民房里的自由与轻松。 那天晚上,从许伟家里出来,大家好一阵沉默。邹鲁能够感觉得到朋友们心中 的失落,他知道,许伟的显摆也并非有什么恶意,他也许是想巧妙地提醒过去的诗 友从诗歌的天空,回到金钱的土地。事实上,那次聚会之后,住在莲花池的诗人们 纷纷行动起来,不再沉溺于文字的幻象,唯有缓慢的邹鲁固执地坚持了下来。没有 诗歌作纽带,多少过去的诗人相忘于江湖,邹鲁与许伟的往来越来越少,几乎断了 音讯。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捧着半边脸走了进来,一看原来是过去的诗友张楚龄,他 也应聘到了报社做了编辑,邹鲁这才从他的嘴中,得知许伟出了事。张楚龄告诉邹 鲁说,许伟迷上了采写曝光稿件,但久走夜路必遇鬼,许伟在采访一起矿主侵占林 地的案件中,被事主告到了报纸的主管单位,说许伟诈骗,电话录音,白纸黑字, 许伟掉到了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被报社除名,从此告别了四处“扑蚂蚱”的生 活。 邹鲁是在杜安安嫁给了许伟以后,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女人。他做什么事 情总是慢半拍。迷恋上别人的妻子,这种情感邹鲁无法向人倾诉,他只有去逛莲花 池,想心事,在那些狭窄小街漫无目的地游荡,感受在这附近度过的诗歌时光,以 及宽阔的大街早已不具备的柔软气息。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了许多年,直至莲花池 因城市改造彻底消失。 想起杜安安,邹鲁的内心总会隐隐作痛。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元旦,他所在的诗 社组织了一个诗歌朗诵会,许伟被他邀请了过去,而且,许伟还专门嘱托他,一定 要把那个叫杜安安的女生给叫上。 就是那个夜晚,邹鲁发现杜安安是一个非常耐看的女生。她不妖艳,甚至也没 有夺目的美丽,但她那张脸如果仔细看,却又没有任何缺陷。当然,让邹鲁动心的, 是杜安安长长的脖颈。当许伟与杜安安离去时,透过人群的空隙,邹鲁看到杜安安 的背影,她光滑的脖颈,以及她头上乱人心神的秀发,是如此让人怦然心动和万念 俱灰。 不知为何,邹鲁后来每当想起杜安安来,就会想起许伟教他抄写的那首《穿越 孤独》:一个冬天,或许比冬天更长/我躲在小小的心脏里……他当然也记得那个 难忘的元旦之夜,当杜安安被许伟牵着手离开之后,拥挤的教室,突然空掉,色彩 斑斓的舞场,成了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不过,让邹鲁痛心的还是许伟做了记者以后,一天,许伟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 纳来到了邹鲁工作的医院,同车还带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姑娘。年轻的姑娘,沉默不 语,身上还有一丝生涩的气息,邹鲁以自己的职业敏感意识到了不妙。那天下午, 他们一起在医院外面的餐馆吃了饭,邹鲁注意到了许伟对那姑娘的照顾,以及姑娘 因羞涩而做出的推辞和拒绝。饭后,许伟坚持要去付账,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包,意 思不言自明。 许伟那次来,是来找邹鲁帮忙的。他要邹鲁把这位陌生的姑娘,认作妹妹,或 者女友,然后带她去找熟人,把上帝无意赠给她的孩子还回去。许伟说,他现在认 识的人太多,如果带女人去医院做手术,会有诸多的不方便。邹鲁突然想起了杜安 安,他对许伟带女人来找他帮忙内心充满了愤怒,一向脾气温和的他,竟然对许伟 发起了脾气,这让许伟感到莫名其妙。 多年以后,在昆明翠湖边的野蜂酒吧里,邹鲁曾对杜安安提起了许伟带人来请 他帮忙的事。邹鲁说得很吃力,艰难的表述,效果上接近口吃。杜安安却轻松地表 示,许伟做的过分事情,比邹鲁告诉她的要多得多。让杜安安有些意外的是,邹鲁 突然提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在医学院组织的那次诗歌朗诵会。杜安安对邹鲁 还能记得她当时衣服的颜色感到惊奇。“是的,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杜安安说, “是妈妈从杭州出差买回来的”。那个时候,杜安安的母亲患癌症已经走了两年, 两人的交谈勾起了她的心事,泪水从她的眼底渗透出来。也许是不愿意邹鲁看到她 的悲伤,杜安安轻轻转过头去,望着酒吧外面的街道,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中午 时分,街上的行人不多,道路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着白光。 尽管已经人过三十,但杜安安的身材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有什么变形,她的 脖颈在转头凝视窗外的时候依然炫目,那令人心动的弧线,从耳后干净利落地延伸 到圆润的肩头,仿佛是音乐的滑音,光洁、清亮、余韵悠长。邹鲁看了一眼,又一 眼,低下头,忍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1997年初夏的一天,杜安安嫁到杭州去的前夕,昆明这座城市透着一股子 午后的疲惫,香港即将回归的消息正在报纸和电视上密集出现,而许伟从昆明这座 城市消失已经有三四年,音信全无,不知去向。 世纪末的1999年冬天,昆明城的金碧路还没有被完全拆除,黄昏时分的旧街道 散发着青铜的光芒,安静,行人稀少。街道两侧,掉光叶子的梧桐树面临着移栽, 它们集体萧瑟,带着冬日落寞的神情。 许伟在这座城市消失5 年以后重新出现,已经混到出版社的马非召集过去的诗 友为许伟接风。对于邹鲁来说,多年不见的许伟像一个被人盗走之后埋藏在地下的 古董,差不多被遗忘的时候,又被人重新发掘了出来,身上黏着刺眼的新泥,感觉 既熟悉又陌生。当年的许伟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人群中,总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就像一只不断上拱、试图穿过地衣的竹笋。但是在金碧路“邻家小灶”餐厅的二楼, 他显得格外安静,邹鲁注意到了,许伟夹坐在朋友们中间,面带微笑,有了几分历 经沧桑后的沉稳。只是他在偶尔谈及自己在北京的经历时。会不时提到首长怎么怎 么,但是谁是首长?许伟在首长身边具体做什么,邹鲁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 餐馆面临着不久以后的拆除,前来就餐的人并不多,冷清,有一种繁华过后洗 净铅华的从容。邹鲁坐的位置,隔着一张圆桌,正对着雕花的木窗。窗外的光线渐 渐暗淡下去,梧桐树后面一座座低矮的木楼传来隐约的人声,最后的金碧路,宛若 弥漫低缓音乐的黑白片。那是新世纪的前夜,日新月异的昆明城,全城的目光都被 城东繁花似锦的世博园吸引,窗外这条老旧的金碧路,就像一个清瘦的弃妇,偏居 一隅。但是奇怪的是,邹鲁就是喜欢这条街沧桑中透着那股从容、认命的柔软气息。 五六年不见,许伟开始发福,与大家的距离也显而易见,找了几个话题,都没 有能够深入下去,就如同是给一把刚组合起来的提琴调音,琴弦彼此之间,一时难 以达成统一的松紧。即使是后来,借助酒精的力量,酒桌上热闹起来,但邹鲁感到 往昔在莲花池的亲密无间再也回不去了。他有些伤感,这个唯一坚持下来的诗人, 把酒喝多了,世界观一片模糊。但是他不闹,而是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听一群人舌 头在各自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恍惚中,他听见许伟操着普通话说,这次返回昆明, 是准备筹办一家商贸公司,专门经营帐篷业务,如果以后要买帐篷,就到他的公司 去买,半价优惠。 意识到自己把酒喝多,邹鲁的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许伟面前提起 杜安安。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想那张变得模糊的面孔,以及杜安安转过头去时,令 人心动的脖颈。“她的脖颈,仿佛是音乐的滑音,光洁、清亮、余韵悠长!”邹鲁 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大,酒桌边交谈的人们安静下来,惊愕地望着他。 他们发现,一向克制的邹鲁,把酒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