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丹娜住一屋,一开始我是抵触的。尽管我在医院工作,可我却和医不沾边, 我是做行政的。 大学里,我学的是比较文学,成天做梦都想成为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满脑子 的缥缈不知所以。那时的我很文艺,外表冷峻内心狂热,虽不至于对着一杯白开水 满脸相思泪,但文艺女青年的很多特质我都具备。尽管体态算不上婀娜,却爱极了 波西米亚式的半身长裙,上衣搭配的永远是各种材质细节不同的白衬衣,身上叮叮 当当地挂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珠串,色彩炫目跳跃,颇具民族异域精髓。齐腰的 长发被烫成密密实实的小卷儿,让人总担心梳不通会拔下一大把头发,这是我喜欢 的歌手齐豫的保留发型。爱听硬波普爵士(Hard Bop),爱看话剧,可以为考夫曼 的《布拉格之恋》洒泪,损失一包面巾纸,更是把基斯洛夫斯基的《蓝》、《白》、 《红》奉为经典,也把《发条橙》列为必看影片。偶尔奢侈一下,跑到离学校两站 地的格兰威尔咖啡馆来杯蓝山,在阳光下,享受着被尊为“咖啡美人”独特醇厚的 酸苦味道,其实也知道喝不到正宗,可我要的是感觉。情绪低落的时候会跑到校园 东面的湖畔,大声诵读拜伦的诗句: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你蓝 色的眼珠/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我看过你笑 ——蓝宝石的火焰/在你之前也不再发闪/呵,宝石的闪烁怎么比得上/你那灵活 一瞥的光线。 充满激情的诵读,常常惊起一湖飞鸟。 总之,我这个浑身上下透着文艺气息的人被分到医院机关做上了刻板的行政工 作,整天把自己裹在规规矩矩的制服里,已实在让我大大的不爽。 机关里的女同志就我一个单身,所以超标准享受了相当长时间的单间待遇。尽 管这样,我的宿舍还是满满当当。除了床铺和开辟出的一小块煮咖啡品咖啡的领地, 外加一张小小的电脑桌是干净整洁的,其他是一塌糊涂。从上到下塞得到处都是书 箱和影碟,地上除了牛奶箱和方便面箱子,就是各种鞋子。墙上挂了各种我千辛万 苦淘来的理不出路数,形态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除了一个简易塑料衣柜,门背后 以及几个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整理箱都被我开发出来当了衣橱。总之,用“铺天盖 地”来形容我的闺房是一点儿不夸张。我很享受这里的杂乱带给我的自在,也从不 邀请客人到我这儿来。 那天在班上,我瞥见护理部主任指手画脚地和我们行政科长耳语了好一阵后, 行政科长招手把我叫出办公室,我看到护理部主任肥腻的脸上表情夸张,口红的颜 色已经有些残了,却咧着厚唇对我热情洋溢地假笑着。 我知道没有好事。 其实,她根本没有我描述的那样不堪。能看出她年轻时非常美好过,只不过现 在胖了些,却也是富态的胖。 原先,宿舍都是按照单位分配的。可是当年护理部的新学员多,宿舍不够了, 就打上我宿舍的主意。为了显示各部门间的团结协作,科长、护理部主任把丹娜送 到了我的宿舍。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他们三人惊诧的眼神。丹娜的表情最夸 张,还学着舞台表演的表情,瞪圆了眼珠,捂上了嘴。真没创意,我偷偷递上一个 白眼。 护理部主任走前拍拍我的肩,充满关切。 方荷,你这里可真没有点儿姑娘样。光顾写文章了? 见我没吱声,就继续白说白话。 不过,丹娜来了就好了。她在大学是文艺部长,手巧人也麻利,你们肯定能聊 到一块儿。而且,我保证不出两天,你们的宿舍会大换样儿,到时候我可来参观啊! 我一脸殷勤地笑着,却怎么看她都是丑。 丹娜就这么插进来做了我的室友。 我没从丹娜的身上看出更多的文艺,却从她染的棕黄的头发,脚趾上浓艳的蔻 丹和那双厚底粗跟的漆皮凉鞋上找到了恶俗的根据。最奇怪的是她的发型,本来头 发就不算太多,剪了个短碎倒也清爽利落,可她愣是给脸颊两侧和脑后都留出一缕 更趋浅黄的长发,走起路来就有了飘摇的意思。她的脚步与轻盈无缘,走得咚咚响, 跳跃感很强,却感受到十足的活力。 她爱走路吹口哨,绝不是没有底气凑合两下的口哨,而是婉转悦耳,轻快并有 一定穿透力的连续流畅,超过很多男孩子的技艺。高兴了,她还爱吹她耳边的两缕 怪发,她称作的“福毛”,一飘一飘的,成为她绝对的标志动作。她的这一爱好, 在学校和护理部主任那里都被视为流气,我对她的欣赏却是从这份招摇一点点开始 的。 丹娜还有一个标志就是白。瓷白细腻的肌肤好像找不到汗毛孔。她的眼睛不大, 瞪起人来乌溜溜地只见黑眼仁。可是笑起来,眼睛却换了模样,像倒扣的两个豌豆 荚,真正的喜兴。眉毛和眼睛距离很远,不描眉的时候,就像唐代仕女图上的仕女。 熟悉了以后,她对我坦白,她原来的眉毛又黑又粗,还有点儿八字,她又是用眉钳 夹又是用刀片刮,倒真的不长了,可是出门必须补眉,否则没法见人。 我最喜欢她的下巴和红唇。丹娜不瘦,她的屁股简直是欧洲女人的翻版,又大 又翘,连累得双腿也很发达。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单薄的上半身,最让她苦恼 的是她小小的胸。这几乎成了她想恋爱的最大心病。可她却长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尖 尖的下巴颏和一张粉嫩得让人想一亲芳泽的红唇。她的唇虽不是性感丰润,却是甜 美可爱,我就是在这样的攻势下,很难拒绝她的笑容。 我描述她的样子,是不是就像说起我的情人一般充满欣赏?其实,本着实事求 是的态度,丹娜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却是一个长相有特点的女孩子。我这份欣赏, 那是我们成为朋友以后的事了。 当时我可是很拒绝她。 我必须得承认,对护士这个职业,我有偏见。在行政科待了两年,成天往科室 里跑,所谓找医患了解情况,为了让医院多创造效益,我们就得为医患服务保障好。 跑得多了,工作之外的是是非非耳朵里也灌了不少。 医院虽然也是科研技术单位,但相对一般的科研院所却复杂许多。一来,它接 触社会,承担着社会服务责任。二来,它的人员素质不齐。有留洋的博士后,也有 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我这举的可能是两个极端。但是医院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护 士。在丹娜她们来之前,这里的护士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业上的护校,算职高或中专。 我做过调查,她们分到医院时,小的还不到十五岁,大的也超不过二十。她们还没 有完全脱开在父母膝前撒娇的年龄,就着着实实地进入单位,接触社会,开始了她 们也许并不情愿也远谈不上准备充分的成人生活。和那些比她们大十几岁甚至几十 岁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并肩成了同事。可她们的学识水平,辨识是非的能力远远 没有达到比肩的水平。她们禁不住诱惑,不论是情感还是物质。医院单调重复的工 作环境和性质也给这些诱惑制造了适宜生存的土壤。于是不断地有香艳的,桃色的 新闻传出。什么这个医生和护士值夜班时睡在一张床上了,什么那个护士傍了大款, 谁谁和病人混上了,谁谁的老公被院里哪个护士撬了,甚至有小姑娘业余时间为了 多挣钱去酒吧当了坐台小姐。这些可能社会上哪个单位都会有,但在医院更集中。 而这些新闻的主角多是护士。 我见识了护士职业的辛苦,所以对社会上流行的护士是高级使唤丫头的轻贱说 法极其反感。但另一方面,我就是认为护士这个职业没有创造性,单调重复。所以 尽管有了丹娜她们这样的本科甚至硕士护士,我只认为是杀鸡用了牛刀,大材小用。 可能因为职业需要,大部分护士都面容姣好,很爱打扮,总能成为引领她周围潮流 的时尚人士,虽谈不上什么品味,却也是赏心悦目的小家碧玉。她们都有一个重要 特点,更爱享受。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有了之前的认识,我总觉得她们没有更 多精神追求,时尚之外还有一丝风尘气。这些认识,让我和护士们之间竖起了天然 屏障。 我因此不喜欢医院,不喜欢护士。在我看来医院是救死扶伤遏制生理病菌的地 方,却也是滋生社会病菌的湿地。我说的有些极端,却是固执而且真实的想法。 丹娜和娃娃成为了这个例外。 丹娜确实很能干。这种能干在她成为我室友的那一天起就显露出来了。 她很爱说话。当天晚上我下班回屋,就看到她正在屋里一边拿着卷尺比比画画, 一边在小本上记录着。看到我回来,热情得近乎沸腾,向我宣讲着她的室内装饰计 划。看着她津津有味、陶醉其中的样子,我实在提不起兴趣。要说 丹娜的可爱,就在于善解人意。她很快发现我的心不在焉,立刻打住话头。 你要信得过我,就把这事儿交给我。我保证让你屋里虽多个人,但感觉比原来 还敞亮。当然前提是你的宝贝一样不少。 说完,往我的手里很贴心地放上了一杯咖啡。 一看你就很讲情调,以后,只要我在,我保证你天天一杯香浓的咖啡哦!要知 道,我可有煮咖啡的秘方。 她学着电视上广告中的口吻,还像外国人一样耸肩摊手,鼻子里发出了好听的 “嗯哼”的低音,最后不忘抛出一个懒洋洋的媚眼。她的俏皮幽默让一天下来都紧 绷着脸的我忍不住笑起来。 看来,学校里的文艺部长开始初露她的文艺范儿了。 我们的宿舍在丹娜的经营下,比她承诺的还要好。而这只花了一周时间。为了 给我的东西都找到合适的地方,她将不大的空间做了精心设计,边边角角都利用上 了。几个按物品分类大小各异的奶白色异形壁橱把我原来天上地下散落的杂物全给 包裹起来。原来简陋的大白墙都让她贴上了淡淡的小花壁纸,颇具美式乡村风格。 窗帘和我们床上的铺盖也都是同色系,她挑选的小饰物、精巧的绿植颇具心思,既 不显杂乱,又给屋子添上了一抹温馨和俏皮。屋子虽小,却也开辟出了我们的咖啡 休闲区、梳妆区,甚至连加个餐煮夜宵也有了专门的位置。最贴合我意的是,她居 然把我们的床铺进行了改造,四周用布搭上了高高的帐幔,拉上帘子,我们各成一 统,各自有了私密空间,互不妨碍,平时拉开帘子,屋子里也不显凌乱。 原来我是喜欢这种清清爽爽的感觉的。丹娜看着我的表情变化,得意地吹上了 口哨,一脸笑意。我扎扎实实地给了她一个拥抱,接着就急急翻着我的钱包,想来 这花费不少。 然而,丹娜又让我刮目了。 虽是初来乍到,丹娜愣是和医院木工房的蒋师傅混熟了。那套异形柜就是出自 他的手,不仅将丹娜的设计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一些细节上更有他美观实用的 处理。而他仅收取了丹娜的成本费,对丹娜坚持要付的工钱,差点儿和丹娜急了。 还说什么只要对脾气了,白干都愿意。要知道这话从他嘴里出来可不易,蒋师傅的 木工技术是院里最好的,但脾气也是工人里最大的也是最计较的,不高兴了,对院 务部长也能奓刺儿,甩脸子。 还有那些壁纸和花布,丹娜也是从网上看到,和店主在QQ上大侃一通装饰经后, 被店主引为知音,死活要和丹娜见面,然后把那些可爱的东西以极其可爱的价格给 了丹娜。 我们宿舍在单身楼里名声大噪,人气也旺得很。虽然我不喜欢,却发现了丹娜 越来越多让我喜欢她的理由。 之前,那些忧郁的文字和影像音乐让我中毒很深,忧郁兀乎成了我的气质。我 也陶醉于这样的忧郁中,我特别喜欢曾经的男友不止一次的表白:你的脸上为什么 总带着淡淡的忧伤,我却沉醉其中,无力自拔。呵呵,当然,沉醉在我“淡淡的忧 伤”里的男友最后和一个嗲嗲的、仙桃一样甜蜜的女孩儿跑了。我却没有更忧伤。 和丹娜在一起后,这一切改变了。 丹娜有很强的感染力,那是一种能力,不,它简直就是一种魔力。丹娜开朗, 她总是那么富有激情。当她表述一件事的时候,她仿佛调动了全身上下每一处神经 每一个细胞,夸张地打着手势,眉毛一挑一挑的,嗓音粗哑,却是婉转有致,抑扬 顿挫。你不会认为这是做作,你只能随着她的喜悦而喜悦,无奈而无奈,愤怒而愤 怒。当你万一不能进入规定情境,她会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无邪,继而更加 真诚地向你表白,她从不掩饰自己的任何一种感受,哪怕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它们 丝毫不能引起你的反感,相反却是可爱的磊落。 比之于我们长久以来习惯的中国式含蓄的表达方式,丹娜的表现更像西方人, 愿意随时随地表达她的感情。在和她的交谈中,你听到的永远是鼓励和理解,无论 你做什么,她从来不会有一点儿犹豫和不置可否。“是吗?我亲爱的!”“你太棒 了!”“我爱死你了。来,抱一个,亲一下。”“哦,怎么办?我受伤了,赶快在 我脑门上摸摸,宝贝儿,给我点儿力量!”这些语句,写下来,你可能觉得肉麻夸 张,可因为有了丹娜营造的语境,由她的嘴里说出来,配上她的表情动作,你感受 到的只有温暖、喜悦、被需要、被信任。她让你难以拒绝。她对什么都有着足够的 好奇心,却从不让人感觉有被窥探的难堪,因为她的好奇多不在具体的人身上,即 便是,也是善意的。 丹娜的亲和力更表现在她的行动上。许是早早工作的经历,培养了她特别有眼 力见儿,动作也麻利。很多事在你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处理好了。办事说话 果断,从不犹犹豫豫,即便错了,也不后悔抱怨。最绝的是碰到难处时,她肚子里 的主意,总是掏不净,甭管是馊的烂的,她总有辙对付,慢慢地你对她就会百分之 百地信赖。丹娜最会照顾人,看她干活是种享受,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的事经常 发生。和她在一屋,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别动,我来!我也不想做天生的坐享其 成者,她也总有话安慰你:听话,小乖,你不会弄!我很快的!你说我怎么能拒绝 她的美意,直到这么些年过去,我也成家了,我还是颇为留恋和她做室友的日子。 丹娜分来不久,我见到了娃娃。 那天下班,发现屋里背着我的方向坐着一个女孩子,丹娜在旁像只上满了发条 的钟一样说个不停,手里还忙活着剥橙子。看桌上已放着咖啡、话梅、怡口莲,还 有丹娜最推崇的木瓜也鲜淋淋地切出来摆在瓷盘里,一看就是贵宾待遇啊!却没有 听见女孩儿的声音。 看见我回来,丹娜热情地为我们彼此做着介绍。 这是我妹妹,建华,程建华。 虽然我是个女孩子,但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 这是怎样的一个可人?她就像童话里走出的天使,及腰的长发带着自然的微卷, 被宽宽的发带束起,显露出她饱满却不突兀的额头,极具女人味的美人尖清晰可见。 眼眸深情,笼着一抹淡淡的灰蓝色的水汽后面,温柔却难以走进她的百转千回的心 间。稍稍凹陷的眼窝,长长的密实的睫毛衬得她的鼻梁更为高挺。浅浅的小麦色肌 肤,细腻紧致,晕染着一层淡淡的粉。轮廓清晰的人中,让丰润的唇有点儿嘟嘟的 翘意。高挑完美的身材让她成了天生的衣服架子。在我眼里,她相当完美,像极了 哥哥刚参加工作时送我的那个会眨眼的洋娃娃。 她被我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却也只是恬淡地笑,并不说话。她的耳朵却呈现 透明的粉红。 娃娃的耳朵是我觉得亲近的原因。她的耳朵很秀气,薄薄的,能透出光亮。耳 朵像她情绪的晴雨表,无论是兴奋羞涩还是难过生气,她的耳朵无一例外会红得通 透。我喜欢这种敏感纤细纯真的感觉,甚至微微感到心疼。 我脱口而出:真像个大娃娃。 从此,“娃娃”成了程建华身份证明文件以外的名字。 我们三个人成为最亲密的伙伴。但那是曾经了。大约五年前,我和娃娃不再来 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