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小说写得很不顺利,辛辛苦苦写了几万字,都被自己废了,我为此痛苦不 堪。 还好,正在这时单位派我参加系统组织的业务培训。地点安排在南方一个城市。 在这个湿漉漉的氤氲着温柔的地方,很多平常不会有的情绪和想法,都因为这有着 催化功效的地方,破土而出,激烈生长。就是在这里,我不可逃避地遭遇了我生命 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件事像惊雷,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觉得之前的想法和经历都是如此荒唐 可笑,甚至可悲,竟然把描画未来的责任寄希望于别人。我希望把这些从前从记忆 深处挤出去,它就像我心上的一块伤疤,不敢触及。在感情上,我也把自己幽闭起 来,甚至觉得曾经的过去是不洁的。除了上班,除了丹娜和娃娃,我与外界的联系 几乎没有,相亲的经历在我更是难以想象。 我遇到了潘奇,和我来自一个城市,负责会务。搭乘的航班因雷雨晚点九个钟 头,我成为到会最晚的人,午夜才下飞机,潘奇来机场接的我。 从机场到会议驻地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除了感谢和抱歉我再无别的言语,潘奇 起先还想多聊两句,增进一下了解,看我惜字如金的回答,也让他没了兴致,一路 沉默到了驻地。 开班才发现,来培训的多是些中年人,培训实则叫休养更为恰当,课程安排稀 松,更多的是参观游玩。年轻人只有三四个。于是我们几个年轻人就组成了搭头。 潘奇也爱凑过来。 第一次的午夜见面,人很疲惫,光线也暗,我没有仔细打量过潘奇。他研究生 刚毕业,人比我还小两岁。潘奇长得很单薄,但个子很高。对于男孩子来说,五官 是长得过于秀气了,有一双类似古典美女的丹凤眼,眉毛也配合似的吊起,嘴唇红 红的,像昆曲里的小生,柔美有余,阳刚不足。会务的杂事很多,他很耐心,对谁 都是轻言细语一脸周到,甚至不厌其烦,一看就是家教特别好的孩子。只要稍有空 闲,他就爱来我们这里聊天打牌。他通常总是很安静,安静地听,安静地看。年轻 人很快熟悉了,玩笑也多起来,谁也不会在意。潘奇害羞,碰上开他的玩笑,他的 脸很快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注意到,他也有着一双好看的耳朵,耳郭耳垂 薄薄的,每有光线透过,便会透出茸茸的粉,让人有怜爱的冲动。也因此,他让我 有了些亲近。但也仅此而已,并无其他。 也许是第六感作祟,在一起玩的时候,偶尔眼神飘向他,总能捕到他的目光。 那是怎样干净的眼神,干净的笑容。目光交集的次数多了,我开始聆听到心尖微微 不安的悸动。我不愿意承认,甚至开始嘲笑自己。 对爱人,很早就坚定了我的设计。他必须是个让我有安全感的人,年龄要比我 大,大得越多越好,小一天都让我难以接受。他不必太强壮,但必须有结实的臂膀, 厚实的胸膛。我需要对他的仰望。他会是我一辈子依赖的所在。无论从哪方面,潘 奇都进入不了我的选择视线。 潘奇的目光越来越坚定的追随,让我有了恐慌。这样的集体活动,我们单独交 流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我越来越多地感觉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对我的关照。一 次参观,天气闷热,可能前一晚睡得太晚,北方长大的我突然对南方的潮湿闷热有 了强烈的不适应,站在人群后面的我竟然有些站不住了,心慌得厉害,一时冷汗涟 涟,我不想惊扰他人,只好拿着纸巾不停拭汗,强忍着坚持。就在这时,我的手上 被塞来一瓶脉动饮料,接着是耳语般的男声:快喝一点儿吧,早上就注意到你的脸 色不好看,这是我刚刚去小卖部买的。循声望去,竟是潘奇一脸的关切和喘息未定 的呼吸声。我感激地笑笑,心中有了别样的况味。 我不能否认爱情奇妙的化学反应,培训回来不久,潘奇和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 恋爱。在这场恋爱中,我特别不自信,我始终想不出潘奇为什么会爱上我。认识他 的时候,我的状态可以说很糟,可能因为常常熬夜,内分泌也出了问题。我的脸色 晦暗,脸上长了很多痘痘,人也胖了很多。和潘奇走在一起,我就像他的姐姐,完 全没有恋人的感觉。他却不在乎。 潘奇把我看做他的月亮,无比珍视。每天下班,他都会从城市的东边坐两个小 时的车来医院看我,陪我吃饭,走前,一定给我煮一小壶咖啡再出门。我不忍心看 他奔波,他却说,看到你,我心里就踏实了。细心的他到处打听偏方,带我去看了 好几个中医专家,买回大包小包的中药药粉,然后一服服煎好,分装好,再装入特 意为我买的小冰箱中,每天电话短信不断,监督我按时服药。从前,我曾说自己不 喜欢太细腻、婆婆妈妈的男孩子。现在却很受用。常常很幸福地惭愧,我虽然比他 大,却不会像他照顾我一样来照顾他。 在情感上,潘奇特别依赖我。他喜欢安静地看我,无论做什么,每每看见他干 净的眼神,我都会有一种心疼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我常问他喜欢我什么,他很 认真地想,然后说,是我迷离和亲近的矛盾眼神击中了他,即便在一群人中,他也 能强烈地感觉到对外界始终拒绝的孤独。他好奇什么样的人能钻到我的心里。那次 生病,他终于发现了我的脆弱,终于能让他确认自己就是启封我温柔的那个人。我 对他的回答,总是不满意的。 对潘奇,我随时作好了分手的准备,不管什么理由,我都会答应。我对他的爱 意里,有情人的依恋狂热,也有姐姐对弟弟的疼爱和欣赏,我不能确认自己能完整 地拥有他的爱情。每当面对他干净的眼神,我是痴迷的,又有些怕触碰,怕他会看 穿我的曾经。常常不能确认,不漂亮 不热情不温柔的我是否真的正在拥有这份年轻完美的感情。 爱情是不讲理由的,他确实在意我,在意我的每个意见。他曾打算尽快结婚。 我却希望他能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在我的建议和督促下,学管理的他刚刚获得去郊 区医院挂职锻炼的机会,这意味着未来他被任用的概率会增大。他还在积极准备考 博士。我答应潘奇,他考上博士,我们就准备结婚。 我就在这份庸常的爱情中,幸福地满足和憧憬。不知是因为爱情的滋润,还是 药物的功效,我的脸也变得白皙光洁。有时流连在婚纱店的橱窗外,潘奇会比我停 留的时间还长,问他,他认真看着我,你可能会觉得我胸无大志没出息,但我很小 的时候就盼望早点儿拥有自己的家,一个安安静静,却让人心里满满当当的家,和 我爱的人待在家里,外面太闹了! 我的心没来由地疼了,喉头有些僵硬,有些抱歉地一把挽起他的胳臂,快了, 很快的。你要敢不娶,我会一直缠着你! 转眼间,两年过去。我和潘奇就要准备结婚了。他已考上北大。挂职锻炼一年 回来,他已被调入系统的—个要害部门。等他博士学成归来,前途应该会更好!潘 奇是那种看起来温柔,实际上能力强有魄力的人。我常常折服于他单薄身体里进发 的能量,竟然能将事业、学业、感情都关照得圆满。他爱头顶我的额头告诉我,你 就是动力! 对于迟到的婚礼,潘奇倾注了很多心血。每个细节都反复琢磨,他很享受这个 过程,说只要方案定了,得到我首肯就行了,其他不用我操心,肯定让我满意。 这样看起来,三个女伴中,我的婚姻大事将是最早有着落的一个。 丹娜的两年出嫁诺言,是肯定实现不了了。不过,她没有放弃,又开始了第二 个“两年计划”。相比之下,娃娃的经历更为曲折。 娃娃的出国留学计划再次落空。倒不是王凯食言,是出了更大的事。 娃娃和王凯确实过了一段平静甚至美好的日子,娃娃又开始参加各种学习班, 一天下来紧紧张张,但她的心情不错。王凯尽量抽时间陪在娃娃身边。一方面他已 开始着手和妻子的离婚事宜,虽然离婚将会使他损失惊人,但他还是坚持。按照王 凯的计划,他会先和娃娃结婚,然后送她出国。其实,对娃娃要出国,他心里并不 情愿,可是娃娃坚持,也是娃娃答应和他在一起提出的唯一条件。考虑再三,他也 决定随后办投资移民出去,这么多年了,他舍不下娃娃。 离婚的谈判很艰难。尽管两人的婚姻早名存实亡,可真说要离婚,他老婆还是 恨。在财产的问题上毫不退让,张口就没有更多回旋余地。王凯也算有情有义,不 打算和她讨价还价。但财产缩水过半,他总要考虑他和娃娃的未来,国外的生活成 本更高。他作出了错误的决定。 这年头,利润高回报快的生意不是钻法律空子就是与法律相悖的,哪有天上掉 馅儿饼的事。在王凯以往的生意中不是没有过,可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此一时彼 一时了。王凯的父亲虽曾身居要职,但退下来多年,早属于有心无力了。当年的那 些一手提拔任用的忠实下属,虽在重要部门权倾一时,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龄,这也 意味着王凯的保护伞已是朝不保夕了。现在的人不像从前,多讲人情,全是利益开 道,稍不周全,王凯遭人举报也就不稀奇了。调查进展迅速,很快就进入了司法程 序。王凯被抓,一判五年。 别墅也被封了,娃娃作为密切接触者,几次应讯配合调查。办案人员的眼光能 杀人,娃娃这样的角色在以往的办案经历中,他们见多了,总之是一脸不屑。娃娃 最受不了这些,她整夜整夜睡不着。 虽与案件无关,但她在医院根本无立足之地了,娃娃被医院以生活作风问题给 了纪律处分。各级领导找她谈话,语气相当严厉,说她令医院蒙羞,给她两个选择, 要么自行联系调动,要么辞职。关于她的话题也是满天飞,大家都等着看这个漂亮 宠儿的笑话。娃娃愤然选择辞职。可是辞职对于未婚的娃娃,意味着没有了这个城 市的户口,她只能回到老家。 王凯的老父亲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先是中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和几 个姐妹,从来没打算承认娃娃,只当王凯是胡闹瞎玩,和娃娃从无往来。这下王凯 出事,她们把所有的怨气怒火都记在娃娃头上,不仅把娃娃扫地出门,甚至连王凯 送给娃娃的东西也一样不许带走,算是净身出户。 娃娃一时被逼入绝境。更为糟糕的是,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娃娃一直在等王凯的消息,希望他能对自己有个交代,哪怕只言片语,哪怕一 声歉意,她都会好受些,但她失望了。 我很难忘记娃娃从手术室出来的一幕: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我还是捕 捉到她微裂的干燥起皮的唇角隐约浮现的一抹诡异的笑意,冰凉到冷酷。她甚至拒 绝我和丹娜的搀扶,自己慢慢地走出医院。我们怕她承受不了所有这些打击,劝她 哭出来。她却一声不吭,没有一滴眼泪,她心情的晴雨表一耳朵,也是平静的颜色。 从她的眼睛里,读不出爱恨和伤痛,她的平静让我们沉重。 她没有把消息传给王家,没有去看过王凯一次。 几年后,和王凯见面聊起,他的表情一时变得很复杂,却没有辩驳。后来,我 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我必须承认从前的感情太肤浅简单,变故当前,我自私了。虽 然自私可能是无意,但我从不想就此原谅自己。如今一切沉淀下来,她还在我心里。 娃娃来话别,丹娜和我凑了几千块钱给她,她没有拒绝。她没有说她的打算, 只提了一个要求,不必主动联系她。 之后全无消息。 一天,方琳碰到我。她早就学成归来了,仍然很少坐门诊,常在外面短期进修。 她结婚了,找了个领导秘书。她脾气不好,俩人老吵架,她就摔东西,光台灯就摔 了好几个,后来得了习惯性脱臼。可在人前,他们俩总做出无比甜蜜恩爱的样子。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能是不容易见到,她的话题特别多。后来,她跟想起什么似的告诉我,她碰 到了娃娃。她说娃娃还在这个城市,居然调到了W 系统的机关,管着不少单位,神 气得很。 末了,方琳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这个朋友可不简单,谁都知道W 系统炙手可热, 能去机关的不说三头六臂,也是凤毛麟角,得多大的关系才能进去啊!她可真有路 子,比你和丹娜过得滋润多了。 我顾不上和方琳探讨这些,问了地址,下班就和丹娜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