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个月后,老吴的花园呈现出不小的规模。盆子有塑料的、陶瓷的,还有原始 瓦罐式的;形状有长的、扁的、上尖下圆的,有螺蛳式的、豆虫式的;大的如水桶, 小的赛鸡蛋壳,颜色亦是黄红蓝白绿青蓝紫。再看那些树根子的名堂,更是南北大 杂烩,有木蝴蝶、玉蝴蝶;玳瑁花、枳壳花、酸橙花;柠檬草、香茅草;有巴西木、 高丽参……仅观叶乔木一类,就有乌樟、芳樟……完全是从那座苏北生态园舶来的 微缩版。 老吴见儿子拎着半口袋山土上了阁楼,然后扳着指头数了半天,什么禾草本、 芸香科、根菜类的,哪里辨得清爽。只觉得见了泥巴就像看见亲娘一般。抓了半把 在手里攥着,捻着,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眼泪当即扑簌簌地掉下来。儿子装作 没看见,赶紧指挥工人将山土一堆堆抖到盆子里,又准备朝里面鼓捣树根子,被老 吴拦下了。 “都歇着,”老吴说,“我晓得怎么弄。” 儿子见老爷子眼里有了神采,就将工人打发了。心里却暗自高兴,总算解开老 父心头的结了。 此后老吴像打了鸡血一般,黎明即起,夜阑不睡。每块山土都碾碎,又用晒过 的水细细地 喷过了,然后由盆到桶,将那些长短高矮不一的树根子一一倒腾到盆子里。最 后看到一只扁圆形的陶盆还空着,又将从老家带来的花生摁了几颗进去。然后按庄 稼把势的那套路数,早晚精心打理,没事的时候,就直勾勾地坐在那里瞅着,仿佛 瞬间盆里能长出金子来。自从经营了花棚,饭也不下楼吃了,每顿都让儿媳妇端到 阁楼上。苗翠平眼不见,心不烦。人老了,难免有让人看着不爽的毛病,比如吃饭 吧唧嘴,嘴角总是挂着饭粒子。有一次,翠平亲眼看着老吴鼻涕落到粥碗里,知道 还不能说,一说就撂筷子。现在好了,老祖宗一头钻到花棚里修炼,倒是让人省了 不少心思。 忙过一段时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块铁木蹿了芽,大部分树根子都没长叶,有 的甚至出现了黑斑,或者干枯的迹象。翠平跟着发急,就去狗市请教了几位土花农, 都摇摇头,说没见过那些洋玩意儿,不敢侍弄。眼见得树根子死掉一批,又死了一 批,老吴的哮喘病也累犯了,让儿媳妇给儿子打电话,赶紧请生态园管技术的人过 来看看。恰好吴建国陪领导去云南考察,虽说答应了,电话一撂又忘脑后了。 老吴翻来覆去掰得脑壳生疼,觉得问题出在花肥上。肥料是儿子从苏北生态园 带回家的,都装在小袋子里。儿子说袋子上有图案,保证不会搞错的。偏偏忘了那 些图案都是开花的,结果的,跟从生态园弄来的一堆树根子对不上号。儿子出差在 外,问了媳妇几句,每次都被噎得回不过神。老吴只好鬼鬼祟祟的,扯着小袋子冲 太阳瞅半天,然后凭感觉将花肥一股脑抖到盆子里。每天手不离鸭嘴喷壶,只盼着 快点儿长出叶来,开出花来。眼下倒好,叶没长,根子先烂了。 后来,又疑心是花棚里缺氧。老吴眼前闪过生态园的大铁叶子扇,趁儿媳妇不 在的时候,偷偷将飘窗闪了道缝,想透透风。几分钟不到,苗翠平跑上来砰砰关上 了,说附近化工厂排废气,阁楼挨着孙子的书房呢。老吴虽有不悦。也是无计可施。 只好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舍下脸跟儿媳妇说,“琢磨着得买台电扇了。” “谁还用那玩意儿,有空调呢。”苗翠平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公公半天。 “花都憋死了,得换口气。”老吴说。 “人没憋死就行了,”儿媳妇说,“等建国出差回来,请生态园的技术员看看, 就得了。” 老吴说,“这人能等,花能等吗,一天死好几棵哩。” 儿媳妇摔门上班去了。儿子在课堂上玩游戏,被班主任将掌中宝收走了,得赶 紧找人要回来,一家子的柴米油盐都得操心,哪顾得上花儿草儿的。自从阁楼盖了 花棚,弄得连晾衣服都没地方,要不是换工作的念想,早就跟老东西掰上了。 过了几日,苗翠平进出都抽着鼻子,觉得家里有股子可疑的味道,这气息时隐 时现,似有似无,不停地搅扰着她的嗅觉神经。苗翠平仔细察看了厨房,卧室,会 客室,都没找到源头。跟老公公盘问了几句,老吴眯着眼睛假寐,爱答不理的。苗 翠平就犯了疑心病。吸着鼻子里外转悠,一路寻到阁楼上,最后,在洗菜池旁边的 一只木桶里找到了答案。天哪!原来黄漾漾的盛着半桶屎尿,看上去蒸了不短的时 间了。苗翠平将桶盖掀起来,差点儿被顶了—个跟头。 “爸,你是不是病了?”老吴不答理,坐在藤椅上打盹。“爸,问你哪,有病 跟你儿子说,别熬出别的毛病呢。”老吴眼睛睁开了。“咒哪个?”翠平说,“你 肠胃不顺,夜里多起几趟,人家帮你倒就是了,存在桶里做甚?”“沤肥的,”老 吴慢悠悠地说,“说了你也不懂……洋粪不顶事儿,建国几时回来?” “至少得半个月吧,”苗翠平说,“有话跟我说,这东西不能搁这儿,外面是 化工厂,家里再整一桶屎尿熏着,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吴终于咆哮起来,“拉屎放屁都管着,人老了,保不准弄根钉子挂墙上?眼 珠子没长对窝咯,个不孝……” 儿媳妇没接话。而是拿起一把扫帚,四下里清理着,凡是半死不活的树根子, 都拔的拔,扔的扔,一时间大盆摞小盆,弄得到处稀里哐啷。然后跑到卧室拨通了 老公的电话,哭诉中夹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之类的过火话,气得吴建国差点儿摔了 话筒。夫妻俩发生了自老吴来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苗翠平一口咬定,老东西心理 变态了,要不送回乡下散散心,恐怕真得憋出大毛病。 对面沉默了。半天,传过一句:“一切等我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