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胡是堂侄往城里送小杂粮的时候,顺手从乡下捎过来的。好久没擦松香了, 又断了两根弦。偶尔用弓子弹几下,声音比哭还难听,恰好与老吴的心绪合了拍。 至于二胡的来历,说起来有点儿复杂。此物是早年老吴的一位忘年交送的。那 人叫柳云卿,在乡镇文化站当美工,经常会去村里的墙上刷几行字,诸如“与天斗, 与地斗其乐无穷”啥的,或者到乡村小学教人画黑板报。但老柳最好的手艺,还不 是这个,是拉二胡。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老柳便坐到文化站门前的石凳上拉曲子。 老柳平时脸灰着,衣服灰秃秃的,一拉曲子,人就还阳了。那弓子拽过来,拽过去, 有时急,有时缓,有时像一个人在呜呜咽咽地哭,透着道不尽的愁绪。老柳拉得忘 我,老吴蹲在几搂粗的槐树底下,听得入神。趁柳云卿回屋拿杯子,下意识地凑过 去,将那家伙拿起来摸了摸。吱嘎,吱嘎。柳云卿在旁边站着,问他是不是想学。 老吴咧咧嘴说,“稀罕物,拉得真好听。” 柳美工八十年代回城了,带着在乡下娶的老婆。老吴那天去帮着搬行力,一个 大破纸箱子,全是书。临了拿着从墙上取下的那把二胡,戳戳捣捣的,看箱子里实 在搁不下,就手给了他。“没别的用处,”柳云卿说,“没事时拉拉,解闷儿。” 老吴这才知道,人家原来是省里下放的教授,专门研究二胡的。后悔从前只是看热 闹,对柳美工的话没多人心。从此将那玩意儿当成了宝贝,拉不拉都背着,偶尔在 看庄稼的时候拽几下,吓吓麻雀。后来就挂到梁头上了。 真正拉成调子,是老伴去世后的头几年。老吴寂寞得发疯,便将二胡取下来, 解开了油毡纸,又到乡镇集市托人觅了松香和马尾鬃。第一声调子拽出来的时候, 老吴的眼泪就掉下来,知道柳美工的话是真的。那些年,二胡几乎成了他半个女人。 睡着,醒着,脑子里都是咿呀交错的曲子,渐渐地,声音勉强拽圆了。拉着拉着, 竟然依赖上了,田间地头,四季农时,都要拉上一曲半曲的,而且老吴发现,听着 曲子长大的庄稼,长芽,出苗,就是比别人家的快,乌油油的,很快就是遮天盖地 的绿;树上的桃子、山楂、李子都比人家结的好。 “这可不是胡嘞嘞的,没听说饲养场的猪啊鸡的听了音乐,长膘下蛋都比别的 地方成色足吗。”这是老吴的理论。 村里人却另有解释,“老吴头魔怔了,想女人想的。” 又过去好多年,由于哮喘病时好时歹,老吴拉不动了,二胡只好又回到梁头上。 刚拉的时候,滨河小区的住户被杂粮店飘出的曲子吓了一跳。天爷,这是哪个 朝代的出土文物,吱吱呀呀,叽叽嘎嘎,一句听不出名堂的调子能拉上半天,连着 听了几个月,才拉第二句。还是辨不清哪朝哪代的调子。更让人头痛的是,这种听 觉上的折磨,毫无规律可循。有时天还没亮,就响起来,有时是在半夜,或是大夏 天,人家要午睡,偏偏那声音就起来了。又像哭,又像笑,又像是猫头鹰在叫唤, 弄得人心烦意乱的。 终于有一天半夜,有人从六楼顶上推开窗户,大吼一声,“号丧啊,谁家死人 了,拉这样的曲子。”接下来,便跑到物业告状去了,说是有人扰民。物业将电话 打到吴建国那里。吴建国要为国家大事操心,哪有时间理会社区那点儿芝麻粒子, 淡淡一笑,将电话搁下了。扯了几天皮,事情不了了之。声音依旧在周边每个人的 脑袋上飘着,不过半年后,人们总算听出点儿端倪。 “《二泉映月》,”隔壁开麻将室的老孙冒了一句,“瞎子阿炳拉的,这乡下 来的老家伙还真能鼓捣。” 老孙的婆娘跟着接话,说人家市长秘书的父亲大人,保不准从前是剧团看大门 的,一辈子艺术情结没处安放,临老了,圆梦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就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