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杂粮小店的生意不瘟不火地支撑着。临近中秋的时候,突然断供了。原因是乡 下的堂侄二柴,很久不过来了。再到后来,老吴从儿子建国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 一些消息。说是老家那边几百亩地被开发商买走了,老吴转给侄子的半亩地,恰好 也被圈在里头。 有天夜里,老吴被狗刨门似的声音弄醒了。老吴不知道是哪个,以为是野猫或 狗在外面掐架。小区里的住户很少有这样半夜弄门的,有儿子在上面罩着,哪个敢 造次。等披衣开了门,才发现一个脑袋裹得像葫芦头的人从外面挤进来。后来才认 出是老家的堂侄二柴。老吴问怎么了。“天爷,”二柴说,“幸亏我跑得快……” 老吴让二柴坐下来慢慢说。 二柴说刚从堂哥那边过来,地卖了半年多,开发商给的拆迁款村民一直没拿到, 眼下翻斗车开进去了,一季庄稼还没割完呢,全碾在泥里,村里人想分几拨去省里, 路上被不知从哪过来的一伙人冲散了。“满世界的……扔砖头咯,哎嘿,”二柴抱 着脑袋,蹲到地上呜咽起来,“……那些小杂粮,哎嘿,”二柴将木笼格的玻璃盖 揭开,又关上。“豆子没了,谷子没了,稻子碾了,玉米秸子都掰了,大车轰轰隆 隆,哪个敢挡着……”老吴没接话,一口痰哽在喉咙里,把脸憋得乌青。二柴赶紧 过去托住他的后背,“大爹,没……事的,跟建国都聊了,要派人……”捶着,搓 弄着,二柴的语气越来越含混,最后歪在地上睡了过去。 老吴想跟儿子谈谈。儿子大了,像从前那样的父子对话少了。但儿子是孝子, 有些话还是能听进去的。不管怎么说,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了地,吴家庄就没 了。乡邻能住哪儿,保不准也像自己一样,跑到城里开杂粮店?第二天,老吴起个 绝早,将店铺关了,然后朝儿子家走去。自从开了粮店,老吴很久没过去了。光找 那栋楼就费了半天的工夫,等爬上二十一层,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老吴转来转去, 在金 鱼缸旁边找到了电话簿,掏出老花镜翻了几遍,才拿起话筒慢慢戳起来。拨了 五六回,那边总算有人接了,问是哪个。 “你爹啊,”老吴说,“二柴被揍了,你得找人做主……”话没说完,儿子在 那边不耐烦地说,“听说了,凡事都得有个过程,一步步来嘛,你不在杂粮店待着, 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老吴肚子里的庄稼经,一个字也没倒出来,因为儿子的声音,很陌生。“爹, 回去看店吧,货不够,我派人到批发市场进,二柴那边,你就别指望了。”老吴还 想说点儿什么,话筒里的嘟嘟声响起来。儿子的确忙,忙国家大事啊。儿子说得对, 凡事得一步步来。 老吴像喝醉酒似的上了阁楼,发现树根子都不见了,一根不知哪个年月的丝瓜 藤子,正沿着铁丝爬着,将枯干的须子探到水池边上,像是要喝水。老吴站着,看 着,一行清泪慢慢落下来。 此后一个多月,二柴始终没有消息,不知村里跟开发商交涉得怎样了。那半亩 地横竖是不能再种杂粮了,但店还得开下去。墙上的木笼格大部分见了底,老吴跟 儿子说了几回,每回都说很快派人送来。但事情一直拖着,最后老吴决定,亲自去 批发市场。 农贸市场离滨河小区不算远,老吴骑着自行车,绕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就到了, 中间经过一大片广场。旁边是一栋栋新起的高楼。刚来那阵子,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啊,中间夹着鱼塘,半年不到就盖这么多新楼了。吴家庄该不是也这样子吧。一想 到二柴的葫芦头,老吴不禁心烦起来,想等抽了空,赶紧回家看看。听说眼下村庄 都在向乡镇归拢了,不管怎么说,吴家庄是自己的窝呢,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要 是真的没了,恐怕以后想入土都难了。 绕过菜市、鸡鸭鱼肉市,老吴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卖杂粮的门市。还没走进 去,就在门口看到一张贴着的价格表,上面列着:明绿豆:12~16元;白芝麻:22 ~24.8元;黑豆:18~20.5元……蚕豆还算便宜,4 ~4.4 元。后面标着一长串子 产地,诸如江苏、黑龙江、山西、陕西啥的。 老吴掐着指头算了算,自己卖的红小豆,最多也就是每公斤三块四,豇豆二块 五。而且那是自家种的,用二柴的话说,施的都是有机肥。便问店家咋这么贵,女 老板看他不像大买主,没好气地说,“卖烧饼哪,五毛钱填肚子,这些杂粮要南货 北运,北货南运,加上熏蒸,调库,这费那费,七姑八姨各路神仙的香火费都得打 里头,不然赚什么。”老吴攥着蛇皮袋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敢情小杂粮不是 小杂粮了,成皇上娘娘的供品了,世道变化得快啊。 那天回家的路上,老吴车后座的蛇皮袋子半瘪着。店家说不零售,都给市里的 大饭馆送去了。老吴只好批了几份诸如荞麦、燕麦等小杂粮,每公斤价格都没超过 三块钱;又进了些糜子、薏仁和小扁豆。在他看来,那些摆到酒店里的杂粮,已经 不是真正的杂粮了。听二柴说,都是用硫磺,还有尿素熏过的,不知道城里人吃着 啥味道。 途中,老吴停下车子,抓了一把薏米仁在手里攥着,又送到太阳底下看了老半 天,然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