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我大舅和 大妗子有了三个女儿,没有男孩,按照我们乡村的风俗习惯,没有儿子,也就算是 没有后人了。我大舅虽然离开了乡村,但他在县城里,离得并不远,还是被乡村里 的亲戚朋友包围着,也被乡村的风俗和观念包围着,不知道他是自己愿意,还是没 有办法摆脱,最后还是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坤哥。关于坤哥的亲生父母,我听家 里人说起过,但说法不一,印象也是很模糊的,有的说是在医院里领养的,并不知 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有的说,他的亲生父母是私奔或者逃婚的,生下他之后,没有 办法带,只好撇下他,闯关东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准确的,在我跟坤哥 一起玩的时候,也并不会想到这些,因为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我的“坤 哥”了,那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件事,坤哥呢,他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们呢,当然也都知道,但他们并不觉 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乡村里,家里没有孩子,或者没有儿子,就抱养一个, 延续香火,实在也是很常见的,哪一个村里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有的孩子长大了, 又去认了亲生父母,跟他们像亲戚一样走着,也有的亲生父母,想再把孩子要回去, 跟养父母之间发生了矛盾与争吵,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 象,觉得很平常,又不平常,是可以当做一种闲话,津津有味地议论的。所以家里 的亲戚,谈起这件事来也不避讳,有的大人甚至还跟坤哥开玩笑:“小坤,想你亲 爹亲娘不?”坤哥听了,也不搭话,有的人也跟我开玩笑:“二小,你要是跟你大 舅过了,多好呀,天天都有好吃的。”我想一想,好像是很好的,但又似乎是没影 的事儿,看他们一眼,就跑出去玩了。 我们亲戚家的孩子,我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姐姐,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在我 们的眼里,都是大人了,他们不愿意带我们,我们也不愿意跟他们玩,只有坤哥, 和我年纪差不多,所以,那时候都是我俩在一起玩。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是张坪, 我姥娘家,在坤哥来说呢,是他的奶奶家。每到我姥娘家有什么事了,我们去串亲 戚,就能见到坤哥了。那时见到坤哥,我是多么高兴啊,到了姥娘家,从我爹自行 车的前梁上出溜下来,就跑过去找他了,有的时候我们到得早,我就在门口等着他, 过一会儿就问:“坤哥咋还不来呢,咋还不来呢?” 我们在一起常玩的,就是爬墙。我姥娘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东边是我三姥娘 家,两家之间有一堵矮矮的墙。我们一来,就爬到那个墙头上去了,在那上边沿着 走,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大人看见了觉得危险,连声地喊着,让我们下 来,可他们越喊,我们跑得越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翻过墙头这边,是我三姥 娘家,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我二舅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后面的院子就荒废了,院里 长满了野草,房子没有翻盖,都很破旧了,我们就跑到这破房子里,在那里东翻西 翻的,有时能翻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三姥爷的破羊皮袄,我三姥娘的绣花鞋, 毛主席像章,旧报纸,旧画报,老的吊杆秤,过期的粮票布票,等等,这里是我三 姥爷住的房子,他去世后,这个房子就空了。那天,我们在一堆破烂中翻出了三姥 爷的旧羊皮袄,坤哥披在身上,像一个袍子,又宽又大,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西边 的院子,引起了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他很得意,很滑稽,在那里像演戏一样走来走 去。大人们说:“这是哪儿来的,这不是他三爷的羊皮袄吗?”“可是好多年没见 了呢,他三爷活着的时候,一到冬天就穿上了。”“你们从哪里找着的?把老八百 辈子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还有的说,“看小坤穿上,真逗,跟一个老头儿似的。” “不像老头儿,像古代的人,哈哈……”他们正说笑着,我大妗子看见了,走到坤 哥边上,一下就把那羊皮袄扯下来了,生气地呵斥他:“从哪儿找出来的你就穿啊, 脏不脏呀?”坤哥做一个鬼脸,转身就跑了。我们找出来的东西,有时也让我大舅 很注意,记得那一次,我们找出了一把破瓦刀,在那里挥舞着玩,我大舅看见,要 了过去,在手里抚摸了良久,原来那是我三姥爷——也就是我大舅的父亲用过的, 他看到这个,可能又想起我三姥爷了吧。我大舅还到那座破屋子里去过,他走进来, 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不说话,吓得我和坤哥躲在墙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我娘告诉我,我大舅在去读书之前,跟他的父母一起,是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 的。 我姥娘家最北边,在北边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梨树,这棵树树身很矮, 枝叶繁茂,春天是一片雪白的花海,秋天则挂满了金澄澄的梨子,在风中摇摆着, 散发着成熟果实诱人的气息。我和坤哥也经常爬这棵树,到现在,我姥娘家的人说 起来,还会说,“二小和小坤,最喜欢爬那棵大梨树了”,或者说,“他俩啊,一 到这儿来,不是上墙就是上树”。如今那棵大梨树早已不在了,但是我想起姥娘家, 想起坤哥,仍会想起那棵大梨树和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我们爬到树上,去摘梨, 去摘梨花,去吊秋千,或者隐藏在茂密的叶子后面说话,或者比一比看谁爬得更高, 秋日的阳光洒下来,是那么明净、爽朗,而我们也是那么自由自在,就像在树梢飞 过的小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二舅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一见到我和坤哥,就撺掇我们两个摔跤,在我姥娘 家那个院子里,我们两人摔了多少次跤啊。我二舅上来就会鼓动:“上回你俩摔跤, 是二小输了,来,让我看看,这一回谁能赢?”他一下子就调动起了我们的情绪, 我不服气,坤哥也不服气,两人很快就扭在了一起,边上的几个人在拍手,大笑, 加油,我们两个就更来劲了,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往侧面使劲,同时伸出脚去,找 准机会使绊子,一钩腿,一个人就摔倒了。开始,摔在地上的人总是我,后来我的 劲儿越来越大,也能把坤哥撂在地上了,坤哥不服气,爬起来就再摔,我二舅和那 些人就又鼓噪起来了,“好,第一回是二小赢了,看第二回!”两人又狠狠地抱在 一起,憋红了脸,铆足了劲,非要把对方摔倒在地上不行,尤其是坤哥,看到我这 个弟弟,竟然摔倒了他,在心理上好像难以接受,非要扳过来不行,摔倒了,就再 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累得不行了,他也非要压到我身上,才算结束。这样的摔 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保留节目”,只要我们两个一碰到,总会摔 上好几跤,这也成为了我二舅他们的娱乐项目,一见到我俩,就会怂恿着让我们比 个高低。直到坐在酒席上,他们还会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说着,笑着。后来我们长 大了,才不再摔了,但直到如今,我到我姥娘家去,他们总还是会提起这些,提起 坤哥,提起摔跤,在说说笑笑中,记忆中那些明亮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大舅和大妗子好像很少到我家来,或许是我大舅比较忙,亲 戚之间平常的走动,也就免了,只有在比较重要的事情或场合上,他才会出现。所 以坤哥到我家来得也比较少,但是他一来,我就会很高兴,好像是他来到了我的地 盘,我的世界,我就该带他好好地玩,好好地走一走。在张坪我姥娘家,在城里我 大舅家,坤哥都是当然的主人,我似乎不能完全放得开,而在我们家,我们村,我 的底气好像也足了似的。那天,坤哥一来,我就带他去了村南那条小河边,到了河 堤上,爬树,捉鱼,还在河边采了一朵很大的花,坤哥告诉我这叫“荷花”,那一 朵花很红,很美,明艳照人,我们举着这朵花回家。回家的时候,我们没有从门里 进,而是从河边直接走到了我家的南墙边,从墙上翻了过去。我家的墙很高,我们 跳下来时,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两人却都没有事,坤哥手里的花也好 好地拿着。那次是我先跳了下来,回头去看坤哥,只见他手持着一朵荷花,从墙上 一跃而下,衣裳都飘了起来,简直像一个仙子,周围响起了人们的惊呼。在众人讶 异的眼神中,坤哥轻轻地落了地,他的表情很平静。 那天,我还把村里我的小伙伴们介绍给了坤哥,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也能 成为好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坤哥很快就成为了中心人物,而我,倒不怎么为人 关注了,这让我隐隐有一点失落。是啊,他比我大,又是城里来的,衣裳漂亮,见 识得多,口才也好,在哪里,不是孩子们羡慕的对象呢,不是小孩们围绕的中心呢? 而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间,靠着胆大,力气大,积累起来的一点威信,在他的面 前只能土崩瓦解了。可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一晃就过去了, 很快就和他们欢天喜地地玩了起来。何况,坤哥是“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这么 厉害,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呢。现在想来,在我和坤哥的关系中,我总 是处于附属、依从的地位,而坤哥总是主动的,指挥一切的,是他带着我玩,这不 仅因为他是我哥,他是城里的人,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犟的、争强好 胜的,从不甘心屈居于人后。不管是对我,对别的小孩,或者是在他的家里,他都 想成为一个众人关注的人物,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他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 如他想要一个玩具,就非得给他买不可,如果我大舅不给他买,他就哭、闹,一次 次的,直到给他买了,才算完。再比如,在回家的路上,大红或二青开玩笑,说看 谁能先走到门口,坤哥呢,他就一定要第一个到,不允许别人超过他,他的姐姐知 道他的脾气,就会让着他,可是有一次,他家的小狗跑到了他的前面,先到了门口, 他一看,气得在地上打着滚哭,众人抚慰了半天,他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想,我 的坤哥,他的内心一定是脆弱的,他一定是需要关心、需要宠爱的,需要很多很多。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坤哥在我们村小河的南岸玩,我们向西走,走了很远。 一路上他挥舞着一根棍子,抽打着野草和树丛,眉飞色舞地说着这说着那,不知为 什么,他突然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说,我的亲爹亲娘,他们咋就不要 我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他,又去看远方彤红的夕阳。静了片刻,他 撇开这个话题,又说起了别的,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一刻, 他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绝望。是的,他那么年幼,就承担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 密和折磨。很多事情,我们以为他不在乎,他也竭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 知道,他在心里是在乎的,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