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时候,正是我大舅家如花似锦的日子。我的大舅和妗子,年富力强,在县城 里也有着让人羡慕的位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敬重的,去他家里的人,叙旧 的,闲谈的,拉关系的,每日里络绎不绝,真是家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们的 三个女儿,都长大了,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大红和二青工作了三四年,也到了 谈婚论嫁的年纪,给她们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我的这三个表姐,大红、二青和三芹,她们对我都很好,见了面也很亲切,但 是,怎么说呢,在她们的好里面,似乎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有一点轻视或者可怜, 而又要加以照顾的意思。或许在她们的本意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我的感觉 来说,却总觉得有一些不同,那微妙的,而又自然而然的障碍,好像自始至终都存 在。这种细微的东西,真是没有办法说得清。比如我和我姐姐之间,或者和我舅家 的表姐之间,虽然她们也会逗我、骂我,甚至打我,但是打也就打了,骂也就骂了, 过去之后,我们之间仍然很亲密,并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但是大红、二青就 不一样,她们并不骂我,也不打我,最多只是逗逗我,她们是亲切的、温和的,但 是她们的眼神不经意的一瞥,却能让人感受到分明的距离,那是傲慢的,或者屈尊 的神色,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是的,那可以说是一种竭力隐藏起来的优 越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的内心拉开了距离。我的姐姐也说,我大舅家的孩子都 有一点“傲”,她们不大喜欢,我想她们所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如果站 在大红和二青的立场上想一想,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她们日常吃的、穿的、用的, 都是那么高级;她们平常所交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衣着光鲜,谈吐文 雅,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又年轻,漂亮,备受宠爱,让她们 真心去喜欢那些穷乡亲,喜欢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她们能够不流 露出厌烦的神态,能够顾全亲戚之间的礼仪,又那么亲热,那么周全,已经很是难 得了。不是还有的亲戚之间,为了谁看不起谁而断绝了来往吗?与那些人相比,我 们已经好得多了,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这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我娘想的似乎不一样,我娘觉得我大舅是她的兄弟,就好像我们仍然是一 家人,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希望我们两家越走越远的,所以从那时到现在,过年 过节,她都要去我大舅家。后来,她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就不停地督促我和我 姐姐,让我们去看望我大舅,直到我大舅去世。 如果说,那时我大舅家的生活是花团锦簇,那么,大红和二青便是穿梭其中的 两只燕子,三芹那时在上学,而大红和二青,正到了婚恋的年纪,便吸引了更多人 的注意,也牵动着亲戚们的心,她们的婚事,也成了一件盛事。 大红和二青,她们两个人也不相同,大红性格安稳沉静,不大爱说话;二青呢, 活泼,调皮,也倔犟。所以呢,她们喜欢的人也不同,她们的爱情也不同。大红的 爱情故事很平淡,或者是否能叫做爱情呢,也很难说。本来她在棉麻厂,有不少小 伙子追求她,她对其中一个电工也有点意思,他们来往过一段时间,坤哥告诉我, 那个小伙子“人很帅,篮球打得很好”。可是呢,我大妗子却看不上眼,来家里提 亲的,不是某局长的儿子,就是哪个主任的外甥,跟他们比起来,“一个工人,没 啥发展前途。”她摇摇头说。那时候,在我们乡村里,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我大舅 他们虽然在城里,也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尤其对我大妗子这么好强的人来说,他 们家既然是当着官儿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即使不能跟更高的官家结亲,光耀门 楣,至少也不能跟他家相差太远,如果差得远了,不仅同事之间会议论、嘲笑,而 且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会受苦受罪。自己娇生惯养的闺女,嫁到别人家里去受罪, 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果断地掐断了大红和那个电工的爱情萌芽,迅速地给 她定了一门亲,那人是我们县城化工厂厂长的儿子,在厂子里做会计的。大红呢, 虽然难受,哭了两天,也就没事了,那个电工,她和他也只是拉了拉手,看了两场 电影,似乎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这个会计呢,看着也伶俐,也踏实,好像也 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很快也就结婚了。 大红结婚的那一天,可真是热闹极了,鞭炮,彩车,锣鼓喧天,那么大的场面, 是我们见也没有见过的。中午摆酒席,是在我们城里最好的酒店,有五六十桌,来 了不少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些穷乡亲,也真算是见到了大世面。在我们乡村里,结 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但是摆席,也不过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怕下雨下雪,再搭 上棚子,厨师呢,也只是请村里的人来做,别的事,也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做,像拉 桌子板凳,借盘子借碗,等等,所以一说结婚,前后要忙上一个月。但是城里人就 不同了,什么事都交给了饭店,又排场,又省心,吃得又好。那天,一盘盘菜端上 来,可让我们大饱了口福,那些鱼,那些肉,我们平常哪里能够吃得到?那些酒, 也都是好酒,平常里谁能够喝得起?于是,我们就尽情地吃喝了起来,那一餐饭, 我们吃得是如此满意,直到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那一年,大红 办事,排场可真够大的,那酒,那菜,啧啧。” 那天,我在二舅的撺掇下,也喝了一点酒,都有点晕乎了,但是大多数时间, 都是和坤哥在人群里穿梭,跑来跑去。坤哥也是那天婚礼的主角之一,作为新娘子 的弟弟,他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又是唱又是跳的,出尽了风头,甚至新郎也 不得不讨好他,以免被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坤哥简直顾不上我了,我呢,有那 么多好吃的,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受了冷落。 大红这档子事,算是过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样了。二青早就说了,找对象, 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领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待 业青年。我大妗子一听,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姑奶奶,你找个什么样的 不行?找一个待业青年!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我看不把我气死,你就不拉倒!” 我大妗子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一个正式的电工她还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待业青 年呢?那时候,城里的人都是有单位的,而待业青年则意味着,没有单位,没有职 业,没有生活保障,只能摆个地摊,或做个小买卖糊口,我大妗子怎么会把女儿嫁 给这样的人呢?她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说:“只要我活着, 还有一口气,我就坚决不同意。”可是二青不是大红,我大妗子坚决,二青比她还 坚决,她继续和这个待业青年来往着,对我大妗子介绍的那些对象,看都不看一眼。 我大妗子疾言厉色地骂她,她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到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早 早又走了,家里很少见到她的人影。我大妗子想骂她又骂不到,就冲我大舅发脾气 :“那也是你的闺女,你也不管管!”我大舅呢,平常对于家里的事,都是大撒手 的,这次我大妗子生了气,他才不得不过问一下,于是有一天二青回来,他把她叫 到了书房,跟她谈了半天,可是谈话的结果呢,是他被二青说服了,他说:“那个 小伙子也不错,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我大妗子简直气炸了肺,她说:“一 个待业青年,能有什么发展!”又说:“就不该让你管,看你管到哪里去了?”我 大舅说:“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们也有恋爱的自由呀。”我大妗子说:“行了行了, 你别管了,快去看你的文件吧。”我大舅只好讪讪地回到书房里去了。我大妗子又 把大红叫来,让她帮着说服二青,大红这时已经有了小孩,她抱着孩子到二青的房 间里去,说了很长时间,二青只是逗着那小孩玩,也不搭话,最后她说:“二青, 咱妈也是为你好,你也别太犟了。”二青突然问她:“姐姐,你觉得现在过得幸福 吗?”大红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过日子呗。”二青说:“那我可受不了, 要是让我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大红听了,低下头,也没有话 说了。我大妗子跟二青的关系越来越僵,她又觉得我大舅和大红都背叛了她,自己 一片好心,反而受到了全家的反对,气急之下,她生病住院了。在病床上,她挂着 吊瓶,对大红说:“你去告诉二青,她要是再跟这个人来往,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 二青也真是敢作敢为,她说:“就是她不认我,我也要跟他结婚!”她说得出,做 得到,很快就和这个待业青年旅行结婚去了。那时候,旅行结婚在我们那里还是个 新鲜事物,又时髦,又能避开一些矛盾,年轻人很是喜欢。 二青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就没脾气了,她心里恨死了这个闺女,可是又拿 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一个闺女这么无声无息地结了婚,像什么 话?亲戚朋友们不是会议论吗,单位里的同事不是会嚼舌头吗?这样可不行,于是 在他们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忍着气,又给二青补办了一个“正式”的婚礼,这 个婚礼也很盛大,也很喧闹,可是我大妗子总觉得不顺心,此后对二青仍是没有什 么好气。直到第二年,二青的孩子生下来,她这个姥姥忙忙碌碌的,才在心底里原 谅了二青。 那之后,一到周末,大红和二青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在花园一样的院子里,学说话,学走路。后来又在花丛之间跑来跑去,追逐蝴蝶, 追逐蜻蜓,他们稚嫩的声音和举动,不时引来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三芹和坤哥,带 着两个小孩玩,大红和二青,在她们以前的闺房中亲密地说着话,又到厨房帮我大 妗子做菜,堂屋里呢,两个女婿陪我大舅喝两盅酒,说说闲话,下午两三点钟的阳 光照过来,明亮,温暖,适意,整个院落繁花盛开,是多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