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后半夜,小媳妇菊花敲开了村长的门。 菊花跌跌撞撞从家里走出后,大黄狗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菊花嫁到高家庄才 三年,可大黄狗在高家庄已经生活了七年,对高家庄的街头巷尾比菊花可熟悉多了。 大黄狗似乎十分清楚这么晚了菊花要往哪里去,在拐过几个胡同口后,剩下的路甚 至是大黄狗在前面引领的。菊花走进村长的院门时,大黄狗很懂规矩,没有进村长 的门,只是有些不放心地目送菊花走进了村长的院子。 大黄狗在院门旁转了几转,不知该做点什么,只好用爪子不厌其烦地抓挠着地 上的积雪,且呜呜唧唧地低声叫着。雪地被狗爪挠出了一道道伤痕,飞扬的雷粒呛 进了大黄狗的鼻孔,它打了几个闷闷的喷嚏。 菊花站在村长的炕前,刚开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哆哆嗦嗦嘤嘤地哭。 菊花带进了一股强烈的寒气,村长女人却顾不上冷,一骨碌爬起,将大半个臃 遢的身子裸露出来。嘴吃惊地一张一张,却没能说出什么。 村长倒是沉稳,也懒得搭理,甚至向被窝里委了一下身子,但一条赤裸的臂膀 伸出被外摆划了一下,对菊花说,有什么问题你说话呀,这深更半夜的,深更半夜 呀,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菊花喃喃:俺婆婆,俺婆婆她…… 村长说,呔,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哩,就知道你也没哪样大不了的问题。 锅碗瓢盆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值得你深更半夜的跑来?呔,没的问题嘛。 村长女人觉得白挨了冷,身子迅速缩回被子里,说,婆媳间嘛,有个言差语错 就不能忍一忍?不能等到天明再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倒是,倒是……要不你上炕 来坐坐?包上被子暖和暖和?显然是不想留客了。 菊花当然听出了话音,可她顾不得理会,执拗地抽咽着:天一明俺,俺不得活 了…… 村长和女人不得不重又欠起身子,村长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说,至于吗,你婆 婆守寡多年,脾气就个色了……你就由着她吧,别为丁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 村长说,呔,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来找我?半夜三更地来找我? 菊花呜哇悲声大放——不是这,不是这呀,是,是二爷,是你家二爷他,他… … 村长的上半身呼地挺起,肋骨收了一下——二爷?哪个二爷?我的老爹?你是 说我的老爹吗?他,他怎么啦? 村长女人甚至哼了一声,俺家的老爷子好着哩,你的心操得倒是挺宽。 不说不行了,说不出口的话也要说。菊花尽力将脸埋进怀里,被蛇咬住的青蛙 般挣扎着说道:二爷他,就是你家二爷他,他今夜里摸进了俺屋里…… 村长稍稍一惊,真的?我老爹他真的…… 菊花说,这还有假?俺还有心说假吗? 村长甚至忍不住有些笑,呔,老爹七十四了嘛,又不是小青年,他能把你怎么 着?没的问题嘛。喝高了,八成是喝高了,喝高了的人做事就不要计较了。我的个 老爷子哟,你喝高了就喝高了呗,半夜三更的咋不回自己屋里睡觉哩,咋就走错了 门子哩?我这个老爹呀,酒量不大,就是好喝两口,许是遭了“鬼打墙”走迷糊了? 没的问题,天一明就好。 菊花哭得倍加凄凉:天一明俺没处放脸了……二爷可不就是喝高了……二爷他, 他进了屋就,就把俺…… 村长的女人叫了—声:把你怎么着了? 村长的屁股挺了一下。 屋内静得让一只老鼠在顶棚上呼隆隆驶过。村长向顶棚瞪了一眼。 二爷他,他把俺,把俺那个了……俺怎么着也,也挡不住…… 村长女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场面,她臃肿的身子一鼓一鼓,越发地扩张了。村上 有几分姿色、男人看着顺眼的女人在村长女人眼里总是利匝眼的,她禁不住冲菊花 啐了一口:柠牛不欠腚公牛能跳高吗?你男人不在家,是你自己守不住想那个吧, 你要是不想那个,七十多岁的人能把你那个了?再者说,你要真不想那个,你咋不 喊人? 菊花只能越发哭得汹涌了,俺怕,怕呀……俺能喊吗?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吗? 俺能喊吗?俺婆婆就在西屋,要是闹起来,俺,俺怕呀……二爷他,他就得了势, 一下子把俺按在炕上,俺能舍上命拼打吗?要是伤了二爷……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 吗?就这么着二爷自己倒大呼小叫的,弄出了大动静,硬是让俺婆婆听见了。俺婆 婆本来夜里就少觉,偏偏人老耳朵尖,二爷把动静又弄得太大…… 屋内的人当然不易发觉,此时,院门外一棵枯树上,一只狩猎的猫头鹰警醒地 蹲伏了很久。 星月似乎一下子隐退了,陡然浓厚的夜色非但没能让猫头鹰犯“鬼打墙”的迷 糊,倒愈显示出它火眼金睛的本事,双眼一下子放出剑寒的光——墙角旮旯处,两 只小老鼠正乘夜色嘻嘻哈哈忘情偷欢,猫头鹰嘎地一叫俯冲而下,巨翅的搏击下, 两只老鼠瞬时陷入了“鬼打墙”的灾难——比“鬼打墙”更严重的致命灾难,抽了 筋样动也动不了了。猫头鹰嘎嘎地笑了,老鼠唧唧地叫了。 村长女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猫头鹰的动静,她的头乖张地挺了挺,又忽地将枕头 狠狠扔向炕旮旯,身子掉了个个儿,脸埋进枕头里,顾头不顾腚,两只肥厚的脚在 炕沿似熊掌舞摆着。她的样子显然是在鼓气了。 后来村长对菊花说,你先回吧,你是个懂得事理的人呀。没的问题,这事就不 要对别人张扬了,张扬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是不是?对谁也不好是不?你回吧,放 心,没的问题,放心,一切都没的问题。 “没的问题”是村长的口头禅,对问题他一般使用“没的问题”,问题到了他 嘴上便“没的问题”。事实上,一些别人认为棘手的问题在他这里还真的“没的问 题”。 菊花终于揩了泪要离开,村长的“没的问题”还是难以让问题从她头脑里消散。 走时又说,村长,二爷可是你亲亲的…… 村长摆一摆手,说,这个还用再说么? 菊花说,那村长可得为俺……撑着,俺婆婆那里你可要…… 村长只好再说一句“没的问题”。 听院门吱嘎送走了菊花,村长心中玩味着菊花的话,想像着老爹摸进菊花屋内 的情景,忍不住摇头发笑:嘿,老爷子,老爷子呀,真成了老顽童了。呔,你咋硬 是不老?你还真的能行? 村长没在意,女人埋进枕头的口鼻突然暴发了哇的一声泣嗥,如汽笛猛丁拉响。 村长被吓了一跳,一胳膊将女人拐出老远。操,你嗥的哪门丧?!老爹已经七十四 了嘛。 女人不仅没止住哭,草包样的身子且涌起了波浪,变成了抽泣。老爹不是七十 四俺还不那个了…… 村长莫明其妙,只好再骂一声,操,你看你这熊人,老爹不就弄了这么点小破 事吗?还不定成不成哩,用得着你大惊小怪的?没的问题嘛。 女人的身子终于翻转过来,涕泪纵横面目全非了,村长厌恶得紧了脸面,只好 将头扭向了一边。女人声泪俱下:亏得你还记得老爹七十四了——七十四的人还那 个,你四十七的人倒不跟俺那个了……七十四的老爹还莳弄别人的地,你这四十七 岁的儿倒把自家地给荒了…… 村长说,你这熊人,我不是成天忙吗?忙得我头昏脑涨,哪有个心思与你那个? 女人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在别家的女人身上忙,你倒是有心思与别家的 女人那个。说完这话,她的身子早已缩成了一团,防范攻击的刺猬一般,做好了迎 接几巴掌的准备。一般这时候村长会照着女人包子样的嘴脸掴几巴掌,但今个儿他 只想笑,不是想笑而是忍不住笑,巴掌只是习惯使然在空中摆了摆而已,后来又摇 了摇头。过了片刻,女人突然省到巴掌没落下来这个意外,便赶紧打住泣诉,庆幸 着今日捞到了这意外的便宜。 残阳肯定掺进了过多的猪血,菊花家的老黄狗被涂抹成了火狐,此时它在主人 的门前怪异着。头向一边侧歪着,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打转,呜呜唧唧怪叫。刚开 始还以为它在寻觅或者戏逗什么,不一会儿便看出了奇怪的名堂——它一直按周定 的路线打转,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圈罩住,又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拴了,只能以 绳索的长度为半径打转,永远挣脱不了。 村长的老爹此时走了过来,他是来菊花门前探听虚实的。 昨晚上的确是喝高了,把动静弄得太大了,惹出了点小麻烦。想想自己已是七 十多的人了,还这样毛头小伙子样不知轻重,真是有点惭愧呀。村长爹发现老黄狗 就这么在菊花的门前打转,他不能不警觉了。他缩了身子,压低嗓门冲老黄狗招呼 一声,老黄狗充耳不闻不予理睬,继续进行神秘的打转。村长爹有些恼:居功自傲 呀,你不就是看见了那事吗?你也学会了这一手,也跟我兜圈子要拿我一把?继而 又有些心跳,莫不是它受了什么唆使,翻脸不认我了?也许它真被绳子拴着,自己 眼花没看见?惶惑着走近老黄狗——哪里有什么绳子?老黄狗的怪异将村长爹逼住 了,腿子有些软。 片刻,村长爹倒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认为破译了老黄狗怪异的名堂——你八成 也是遭了“鬼打墙”。 昨儿个夜里村长爹就遭了“鬼打墙”,就像老黄狗这么平地打转转…… 昨晚有村人请客,人家左劝右敬,终让村长爹喝高了,后来人家搀扶着要送他 回家,他甩开了搀扶的人说,笑话,用得着送?三杯五杯酒就能把我喝高了?让人 见了还以为我老了。你说我老了吗?三杯五杯酒都对付不了了? 请客的人赶紧赔不是:哪个敢开这样的玩笑?你老怎么会老?这点酒你也就是 品尝品尝。 这不就得了,还用得着你送?送他的人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打住:你老可 慢慢走好。村长爹说“慢慢走好”?你还是不信我没喝高?呔,我还能一跳三尺高 你信不?你信不?不信我这就跳给你看—千真跳出麻烦可是大麻烦,请客的人慌忙 说信,信,我一百个信,就跟信明个儿日头还能从东边升起来一样,你老可……走 好…… 雪霁天晴,灿亮的星光映得夜如昼。村长爹踉踉跄跄走出去不多远,两条腿不 听了吩咐,自作主张架着身子打开了转,如一只高腿的陀螺在旋转。蓬松的雪地上, 同样的脚印串成了一个套一个没完没了的圆圈。一个浓淳的酒嗝爆开;请客的人家 没有瞎吹,那两瓶酒的确藏了不下十年,现今的酒可没这功力。举头望天,漫天星 斗倒是比灯笼还亮;低头看地,雪地比天空更明亮——日怪,灯笼多了,地上雪亮, 似处处都变成了光亮的坦途,倒把回家的路给映迷惑了,回家的路在哪儿呀?怎么 着也走不回自家家门了…… 头脑越来越纷乱,纷乱中有美妙的东西弥漫开来,身体便越来越自行其事了, 风筝般飘忽欲起。一堵矮墙挡在面前,身体真格地忽悠飘然起来,真个比“一跳三 尺高”还高了许多——身体在空中凝住了,似挂在了半空。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 虽没弄清骂的什么,却发现自己竟骑在了这堵矮墙墙头上——倏地醒到自己是遭了 “鬼打墙”。 老话传下来,说人走生疏蛮荒的夜路时往往有这样的遭遇:明明感觉自己是在 向前一个劲地走,可走来走去直到天亮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在原地打转转。村人把这 种现象叫做遭了“鬼打墙”,说那是孤魂野鬼在你的身边围了一道无形的墙,有意 捉弄你。偏病须有偏方治,遇到这种情况,要趁头脑清醒时大吼一声——“鬼打墙”! 唯这么一吼,鬼蜮的伎俩才会被戳穿,作祟的鬼只好悻悻撤退,你才能找回迷失了 的方向。 村长爹认为他骂的那一句肯定是“鬼打墙”了,不然鬼墙不会消失,他也不会 清醒自己骑在了真正的墙头——天哪,这不是菊花的墙头吗?这不是做梦都想爬上 的墙头吗?院内东边的那扇窗户还闪着撩人的光亮。窗帘是粉色的,灯光—戏就生 出撩人心痒的意味。没错,那是菊花的屋,菊花的婆婆在最西边的屋,中间隔着两 个小窗。天爷,“鬼打墙”呀,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我不会爬上这梦想了多少 回的墙头呀。村长爹无声地啊、啊叫着,那些个顾忌消散了,急不可耐地要翻下墙 头,扑向那扇温馨的屋门…… ——这条老黄狗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摇头摆尾梭梭地扑上来…… 看来老黄狗真的是遭了“鬼打墙”。村长爹觉得应该拯救老黄狗,老黄狗灵性 着哩,善解人意呀,昨晚它没冲我咬一声呀,实在是条难得的狗。 他恍惚忆得,那时冥冥之中似有两只手将他撮上了墙头,圆了他的一个美梦。 还是细看看昨夜村长爹骑在墙头并不轻松的情形吧——鬼墙消失了,骑在矮墙上的 村长爹用手拍了拍墙头,冰冷、坚硬的切肤之感告诉他真真是上了墙头无疑——菊 花的墙头。环顾狭小的院落,菊花窗口粉色的光与雪月交映,生出迷幻的幽光,顿 时让七十四岁的胸怀绽开了艳丽的春花,那幅让心头痒了无数个日夜的图画一下子 活现:迷人的菊花抱在怀里,自己逍遥成了活神仙,这辈子值了。禁不住暗叫一声 ——天哪,鬼使神差让我爬上墙,岂不是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好事吗? 那时刻有什么顷刻被点着了,燃烧出噼叭的声响——那是骨子在燃烧,雪夜里 七十四年的老骨头的燃烧啊。村长爹眼窝里有什么不自禁簌簌淌了出来,只是没顾 上擦才没有发觉。急躁躁要下墙来,却不料有鬼火般的两束幽幽蓝光直逼过来,墙 头客顿时浑身筛糠差点儿自墙头跌落——是这条老黄狗毛梭梭扑过来,想不到它竟 不咬不叫,不可思议地理解、放过了瑟瑟发抖的墙头客,且用那烙铁般的长舌亲热、 讨好地舔着他的腿,霎时熨平了他浑身的哆嗦。 老黄狗啊老黄狗,你可比菊花的婆婆善解人意呀,那疯婆子捕风捉影便又吵又 闹。 知遇之恩岂能不报,此时村长爹蓄了力冲老黄狗吼一声——鬼打墙! 不想老黄狗对吼声置若罔闻,继续打转。一般说来遭遇“鬼打墙”者只要旁边 有人或者自己能吼一声“鬼打‘墙”,就能“冲”了作祟的小鬼,从鬼打墙的境地 挣脱出来。可这条狗……七十四的村长爹突然有些笑自己,那偏方是对人而言,它 可是条狗,人和狗毕竟不同。按说鬼是怕狗的,戏文和说书的段子里经常出现这样 的情景:几声狗吠立时吓得正作祟的小鬼退避、逃离,不知老黄狗遭遇的是何等难 对付的厉鬼。 蹲下来仔细再看,便有了吃惊的发现:老黄狗口角冒着泡沫,眼珠透着死光。 不好,老黄狗是中了深毒的迹象。 过了片刻,老黄狗终于从“鬼打墙”的境地解脱了——踉跄了几步最后倒下了, 四条腿挣扎啪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村长爹看得有些傻眼,一条狗这么着就死了?一条小命就这么完了?一个人也 会这么转着转着突然躺倒而永不再起吗?我已经转了七十四年了呀,想到此村长爹 不由得浑身惧悚。 菊花的院门开了——惊心动魄的一声“呸”爆炸在村长爹的头后。 本来那疯婆子——菊花的婆婆马翠花打开院门只发现村长爹蹲在那儿,冲他 “呸”完这一口是准备咣地一下关了院门抽身回院的。怪只怪村长爹禁不住惹是生 非叫了一声——狗! 这一声“狗”给村长爹自己惹出了麻烦。 马翠花与村长爹就在门口上演了一出武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