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刚亮,王风家的门就开了。门开了,出来的是王风。王风弯着身子,腰间的 黑色帕子扎得紧紧的,王风就显得更干硬。王风来到地坝边的磨刀石边坐下,从黑 帕子扎紧的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刀来,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木盆里沾点水,弹在刀面 上,水珠在刀面凝然不动。接着,王风开始磨刀。轻磨慢荡,刀与石的声音细润, 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刀已经到了很锋利的程度了。 人们习以为常,几十年来,人们对每天早上王风家的磨刀声习以为常。晴天, 王风磨刀,雨天,王风磨刀。春夏秋冬,王风磨刀。人们在王风的磨刀声中醒来, 村子在王风的磨刀声里开始新的一天。 几十年来,王风赶在人们起床时,离开村子干活去。今天,王风也是如此,但 王风不是去干活,而是要去—个很远的地方。 王风要到远处一个叫安子的乡场去,会—个三十年前约定的人。 那是外省的一个乡场,三十年前,王风去过那里,和一个人约定了三十年后的 一天,也就是今天后的第八天,他们在乡场的牛市见面。牛市的左边有个茶馆,茶 馆的楼阁上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东西向摆两根宽大的红木板凳。那就是他们见面 的地方。 在三十年的时间里,王风时时回想安子乡场的下午时分,他和他在茶馆的楼阁 上,面对窗口血红的落日,约定了这个谁也不知道的日期。从那个乡场回来,王风 发生了许多变化,而且腰间还别了一把五寸长的腰刀。王风每天把腰刀磨一次,除 了生病,从没间断过。在王风的意识里,那个遥远的乡场如同丢弃的一块土地,想 象得到它的生长,却看不见它的生长。 按照过去走的路子,王风得在路上住七个晚上,走八天才可能走到那个乡场去。 王风没告诉家里的人。再说,家里已没有什么人了。亲人们都远远的,十天半月不 通讯问。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发现王风走了。 在人们醒来的时间,村子里没有王风磨刀的声音。寡妇蛮妞靠在床头听了半天, 确信王风没有磨刀,才带着疑惑起来。她很快来到王风家,看到大门锁了,并不是 生病,她有点不自在。平常,王风去了亲戚家不回来,总要说一句的。蛮妞在院坝 里转了三转,看见石墙边南瓜架上的南瓜花,开得黄黄的,就掐了十几朵,然后又 摘了个半大不小的嫩南瓜,都用衣襟兜了。走时朝王风的门踢了一脚:背天时的! 走那个坟场去了! 王风记得三十年前走的路。 第一天要住的店子,是在长干岭上的山梁上。那家姓况,茅屋野风,况家没点 煤油灯,就着柴火,王风吃了几个红苕。红苕在王风手里颠来颠去,很烫手。况家 人六七个,有老有少,看着他颠烫红苕的样子都哈哈哈地笑。王风也笑笑,吃完了 红苕,店主人就安排他和三个头脸不洗的野小子挤在一张木床上睡了。 第二天要住的店子在一个小村子里,那个村子长满了巴茅草。王风从远处的山 梁上看见下面的台地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村子。走了半天,到台地上的时候,却看 不到村子在什么地方。王风在巴茅草里找到了一条小路,在路上遇见了一个穿薄棉 袄的姑娘。姑娘十三四岁,脚边有条黑狗,黑狗见了人不会咬,像是个玩物。王风 就在姑娘家住宿。 第三天要住的店子,是一个姓王的本家。深涧之中,云长水冷,一座石桥过去, 路边坎上有三间瓦房,主人是个白胡子的老头。王风和老头长谈了大半夜。因为是 同姓,也就是同门同宗了。说起前朝祖辈的根由,店子的主人对王风这个年轻人十 分看重。半夜里,老头把家人叫醒了,起来认宗,而且杀鸡温酒,天就这样亮了。 王风被留住了一天。王风和白胡子老头抽水烟,在院坝里晒太阳。老头说,王风听。 王风腰杆上别着雪亮的腰刀。老头看见了也没问。 村子里连续三天没有听到王风磨刀的声音。蛮妞第二天来看没了动静后,第三 天就没来。蛮妞坐在太阳下,拿出一张张骨牌来。骨牌放在她前面的簸箕里,她把 骨牌堆来堆去。骨牌的响声很大,簸箕的响声也很大。 蛮妞想从骨牌里找到王风。她经常这样做,只要有人请她,她就给人摆弄骨牌。 对走失的人和牲畜,那是屡试不爽的。有次王风出门,给她说是一天就回,可三天 都落下了门还关着,她就拿来骨牌摆弄。王风第四天回来晚上见她时,她就说,你 跟哪个牛贩子去了?王风很吃惊,但在她温软的怀里,只好招认,自己是去追打一 个牛贩子去来。说那个太黑了。她就笑:你啊你…… 可这次她显得很失望,骨牌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好几次摔了骨牌,不作理 论,还愤愤地骂:背天时的!背天时的!过一会儿自己笑了,又将骨牌摆弄起来。 和王风同年龄的王皓坐不住了。他手里提了把长长的金竹铜烟杆,若无其事地 在村子里走动。他来到蛮妞家的院坝外,看到蛮妞在弄骨牌,心里喀嚓了一下。王 皓知道,蛮妞既然如此摆弄,脸上没个舒展,说明事情一定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了。 王皓干咳嗽了一声,蛮妞回头看见了,对他笑笑。王皓就走去坐在蛮妞的对面, 看簸箕里的骨牌跳来跳去。他知道那是蛮妞的膝盖在簸箕下面抖动。他们都没说什 么,就那样坐在太阳里,一个抽烟,一个弄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