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荒凉的石头山下,一个牧羊人的窝棚,是王风第四天要住的店子。三十年 前,王风从安子回来,第四天的脚程,来到了牧羊人的窝棚前。太阳已经西下,秋 草在石头山下的茫茫原野上展开,狼的嗥叫在石头山顶和四野的暝色里传来。王风 拿出腰间的刀子,刀子的寒光在晚风和秋草的摇曳里闪亮。 石头山脚的一面石壁前,用薄石块盖顶的窝棚里,牧羊人看见了从草丛里走来 的行人。他知道今晚的火塘边,将有一位远行的脚客,和他共用一餐酒饭,共度一 个夜晚。那是他昨天晚上的梦境告诉的。梦境里说:他的羊群从森林里归来,同来 的还有一只狗。那狗把迷失在森林里的羊群护送回来。他对此感激不尽,想把狗留 下来。但狗笑着说,他得回去,他有另外的羊群。 王风来到牧羊人的窝棚里,屋子中间的火塘边,一个裹了单羊皮的汉子坐在木 凳上,看着他笑。火塘的三脚架上是铁锅,铁锅里是野山鸡肉。火塘一侧,是一个 小小的鼎罐,里面煮熟的是红米饭。汉子没有起坐,把脚跟前的碗排开,从一只牛 角里倒出酒来。王风四周看看,没别的人在,就坐下来,接过酒碗,一口喝了。 “从哪里来啊?” “从安子来。”王风把酒碗放到火塘边,摸了摸嘴。眼睛从火塘看过去,慢慢 移动到牧羊人头上,然后在牧羊人眼睛里停住。 “很远的地方啊。我听说过。”牧羊人呲的一声,一口将自己的酒也喝了。 “到山上好久了吧?”王风把酒碗递给牧羊人。 “七年八年。” 王风接过酒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牧羊人也哈哈哈地笑起来。一牛角的酒喝, 了,牧羊人再拿来一牛角的酒。王风想给牧羊人说说—路上的见闻,刚要说,手碰 到了腰间的刀子,王风就把褡裢里的木质小酒碗送给牧羊人。 “这个是安子场上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王风有些醉了。王风想,三十 年后,当他从此路过去安子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他的这个酒碗,然后也这样天旷地 远喝一个夜晚。 半夜时分,王风起来解手。火塘里火还明亮着。王风开了门,拉开裤子尿尿, 他突然听见了低低的呜呜声,三只狼正一步步向羊圈边逼进。王风的尿一时断了。 他摸出腰间的刀子,大吼一声,向三只狼奔去。王风的脸是麻的,王风的声音是麻 的,王风感觉自己的每一块肉都麻了。三只狼向后退了几步。这时牧羊人也从屋里 赶来,手提火药枪,远远的就给三只狼冲了一炮。 王风听见炮声,脚干连连打了几个闪,酒力突然也消了。主只狼迅速跑掉,惊 惶的羊群在羊圈里奔跑咩叫。 王风和牧羊人在火塘边坐到天亮。王风喝了三碗酒,把锅里的野山鸡肉吃完了。 王风对牧羊人的邀请不置一词。他把褡裢挎在肩上,紧了紧缠腰的帕子,然后就上 路了。 牧羊人把他送到山冈上,指明了路的走向。王风回头说:“三十年后,如果我 们有缘,还来喝你一碗酒。” 三十年来,王风每天早晨磨刀,别在腰间,没人看见王风用过一次。该要用刀 的时候,王风手里有别的刀,菜刀、镰刀、柴刀、开山斧。 王风从安子回来后的第二天,村子里响起了磨刀的声音。不是磨菜刀镰刀柴刀 开山斧的声音,那些刀刀面宽,用力重。王风磨刀的声音,是轻轻荡过,然后又轻 轻荡回的那种细润的声音。 那次回来后,王风对王皓每次提议去做牛生意就很反感。王皓想邀他一起做, 一来王风口紧胆大,二来王风身手强悍。有一个晚上,王风为此和王皓吵翻了,几 乎就要动手。王风抽出了腰刀,像古书上的强人那样,一把钉在八仙桌上。雪亮的 光芒让王皓炫目,继而有些迷醉。王风自己也奇怪了,怎么就不自觉地要动刀了? 这刀是动不得的。 王皓彻底放弃了这个提议,自己也没有独自去做。 没过多久,王皓背地里对人说,王风的刀子是要杀人的。 村子的人开始紧张了一阵。王风这样的人,既能想也能做,他要杀人,还不是 像割园子里的大白菜呀。大家私下回想,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过王风。是说错了话, 还是做错了事?一个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情,谁说得清哪次过去了哪次过来了呢? 好几家还追到祖宗三代以上去,细查有没有什么旧怨。说人往往对旧仇的记恨超过 新怨。尤其是从前分得了王风家田土的,更是觉得王风的腰刀是为自己磨的。晚上 把门闩了,还拿手腕粗的木棒顶着。人们对王风格外的好,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喝 酒。王风开始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过了好久,王风终于知道:是自己的腰刀让村 子里的人生疑了。 王风想用其他方式消除人们的误会。见人总是笑笑呵呵的,帮人出力,决不藏 性。人们见王风也没高言高语,也没粗手粗脚。慢慢地,认为王风不过是喜欢一把 腰刀而已,就像有人喜欢别一把烟杆在腰间那样。时间一长,人们对王风的腰刀不 再惧怕。那些心里最虚火的人家,也笑笑呵呵的。过去那么久了,谁愿意总是让一 把冰寒的刀子搁在心上呢。 王风每天一早就磨刀,磨刀声和早晨的鸟叫,和牛哞一样,是村庄自然声音中 的一部分,而且成了村子里起床的统一时间。家里人对睡懒觉的人说:王风的刀都 磨过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王风走在村子里,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有腰刀。为一些小事,人们难免要和王风 争论。有时是王风不对,有时是别人不对。末了王风就沉默地坐在路边石头上,把 自己的扎腰帕子紧了一紧,任凭对方不断的争辩,不再答一言半语。这时,对方无 意中看见了王风腰间的腰刀,心里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也坐下来,改了口吻, 不了了之地说:哎呀,又不是外人,反正你对我对,你得我得都一样,只是气上来 了,说了心头亮堂些。 然后对方递过来一张冲鼻的旱烟,大家在沉默里裹了烟卷,抽了起来。吐了几 口烟,吐了几泡口痰后,对方站起来说有事先走了,王风回头笑笑,也站起来走了。 事情最终的解决,是按照事情应该出现的结果那样解决的。 蛮妞守寡后的第三年,王风和王皓都先后与蛮妞好上了。两个人从小长大,什 么事情都交流,就是在蛮妞这件事情上,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说半个字。过不了多 久,村子里的人还是从王皓的只言片语里,听出王风的腰刀,必然有秘密的用途。 避邪啊,壮胆啊,出奇啊,什么都有人说。当着王风的面,人们都不好意思问。刀 子毕竟是刀子,人们多半还是小心地对待王风。 王风第五天要住的店子不是个店子,是个岩穴。但是第六天的脚程,也就是从 安子回来的第二天的脚程,王风则是在一个叫官衙坝的地方住下的。官衙坝只有三 户人,稻子收割了,山湾里小溪流过,竹林长满了溪岸,梨子和枣子熟了。王风从 没看见这么多的梨树和枣树,也没看见这么多的梨子和枣子。王风细看这官衙坝, 四周山峦拥卫,树密林深,山间田土间杂,果木丛丛。 王风随意走进一家去。听说是过路的远客,官衙坝人不问来由,三户人家挤到 一处来,说说笑笑间,先是给王风煮了油茶汤,然后各家行动,推石磨,打糍粑。 王风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梦中去了。摸摸腰间的刀子,刀子还在,有点凉凉的实在。 天明王风赶早路,官衙坝人把王风送到垭口。一个当家的妇人用小帕子包了几 个糍粑,一定要王风带上。 蛮妞不再弄骨牌了,村子里的人猜测王风可能出了什么大事。 是那把腰刀把王风害了。王皓坐在蛮妞家的院坝里,抽一口烟,说一句话。 蛮妞拿来一柄向日葵,边嗑边看天上的云朵。 他没有死。蛮妞轻声而肯定地说。 骨牌上说的?王皓问。 蛮妞侧了侧身子,拿眼细细地乜了王皓:心里说的。 王皓来了气,但毕竟都老了,还能为蛮妞总偏向王风口酸吗?于是转了话:他 的刀,你究竟问过没有? 王皓在石头上磕出了铜烟斗里的底烟,用一丝细竹条通烟斗。 没问过。反正要杀人,也不会杀我。再说,这村子里哪有该杀的人啊。蛮妞吃 掉巴掌大一片向日葵,停下不吃了。 不,他是要去远方杀一个人。他的仇人在远方。 王皓说完,站起来就走。蛮妞像是没听见,等回过神来时,王皓勾着身,走出 了院坝口。 王风从安子回来的第一天脚程,必须翻越高到天上去的骨干山。王风用半天时 间翻到山顶,用半天时间在山顶跟着山脊走,在下山的岩口,有一座小庙。王风走 进小庙,放下褡裢,找些柴草生火过夜。 他正要关门,一个人推门进来。王风退回到火边,见是一个瘦弱的和尚,王风 说:对不起,师傅,我是个过路的人,天黑了,我就进来了。 和尚说:施主别客气,不黑不进来啊。我也是路过。今晚我们有缘,看来就这 样将就过夜了。 坐在火边,王风见和尚不爱说话,就懒懒地靠在山墙上,看着火。火光照见了 腰间的腰刀。 和尚躺下,伸了个懒腰:施主的腰刀像施主的心一样明亮啊。然后就睡着了。 王风听和尚的话很日怪,但又嚼不出具体的滋味,也就睡着了。 三十年,王风的腰刀偶尔会在人们的心中引起一点微澜。尽管人们最终相信王 风的腰刀不是给自己准备的,但若有若无的刀影,不时会雪亮地划过人们的梦境。 现在,王风和他的刀都不声不响的消失了。村子里不仅对王风的磨刀声有了怀念, 而且对王风和他的刀子也有些怀念了。 王风要杀哪样的人呢? 王风是到什么地方去杀人呢? 村子里,人们全部同意王皓的说法。王风和王皓从小到老,亲兄弟一样,王皓 最近说的话,一定是王风走之前给王皓透露的真相。当然蛮妞会更知情。但大家不 会跑去问她,谁直白到如此傻的地步。 蛮妞不相信王风是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杀人去了。但究竟干什么去了?想到这里, 蛮妞心里就不自在。王风不像王皓,王皓什么话都给她说。王风虽然口紧,但总还 是将很多心中的话在她的枕头边掏出来过啊。这么大的秘密,隐藏了这么久,走前 连半个字都没有!蛮妞把一整块向日葵吃完了,也没想明白他王风究竟为了什么。 蛮妞看到红公鸡骄傲的踩上一只母鸡背,随手将整面向日葵朝公鸡掷去,公鸡 和母鸡都惊惶地大叫开来。 王风在第八天,来到了遥远的安子。 王风来到安子的时候,他记忆里的安子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