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以后一年我拿到了文凭,找了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我侧身挤入人流,希望 在消失的过程中能够找到一些消失于人群的证据。未来是否光明我不知道,我渐渐 感到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集结了所有的过去,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的尖顶, 站在塔尖上我无法向下望,只有战栗。一些未来在向我袭来的过程中变成建筑现在 的砖石,另一些未来呢,它们早晚会在我脚下。 老妇人回国后我们还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我对她的了解是回溯式的,符合 我对任何陌生人的了解程序一我先是见到了这个人,看见她现在的一些状况,如果 她愿意说,那么她的过去,她的脚下的那座塔的组成她会向我一一说明。可是我依 然感觉到隔膜,我们只此一面,在大洋的两边手握各自的听筒,通过海底电缆释放 声波。我无法了解她的身在其中的世界。 我去过日本,不过三两天,去的地点不是她所在的东京,也没有联系她。我有 些怕她,总觉得她是那种掌握了某种密码的人。那三两天使我对日本更加疏远,短 暂的接触破坏了我的想像的完整性——几乎毁灭了我想像的愿望。 老妇人说过几次:“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 这话让我毛骨悚然。之所以跟老妇人保持联系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我想也许有 机会去日本留学,她可以做我的担保人。可是我没有做一个陌生人的女儿的打算, 也就断了去日本留学的心思。我从不给她打电话,只等她给我打,大约因为我足够 耐心和善解人意。其实后一点我没有做到,我只是看起来善解人意而已。这件事满 足了我的虚荣心,从各种渠道得知,她的确是个作家,在日本还是个神话般的人物。 老妇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在文坛出道,那时大约不到二十岁。她的几个小说在《 文艺春秋》上发表,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聚焦。用望远镜显微镜打量过一遍以后, 大家对以下这点达成共识,即:作者是个在生活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 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一时手痒才写了几个小说娱乐。小说的调子是谐谑的,语气轻 松,话都是绵里藏针说的,让人边看边想笑,待笑过之后又不可名状地悲哀。及至 她露面,大家才发现作者不过是个美少女——容貌秀丽,很少说话,低下头浅笑, 跟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也许还要更害羞。 日本震惊了。 人们在震惊之后做的便是平衡自己的震惊,于是各种溢美之词便加在她的身上, 舆论对女人一向是不吝赞美的,何况是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除了年轻、美貌, 她还具备一种悲喜剧之间的平静,悲是她的背景,喜是她的面具,而处于背景跟面 具之间的她的身心,没有人知道。 除了铺天盖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赞美,她的生活中还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 他们同样不知来自何方,反正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致是在表达景仰、爱慕。 而她以前认识的男人—日之间都消失了,不是掘地三尺藏了起来,就是见面跟她说 起话来也不知所云,像是换了—个人,也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夜夜都做新娘,坐在男人们抬起的轿子上,天天听普通女人一辈子也听不到 的甜言蜜语。 “我的悲哀就是一个人坐云霄飞车,只能听到自己的尖叫。”我记得她说。 老妇人有一段时间没给我打电话,我也几乎把她忘了。生活正以没顶之势把我 掀翻,我不得不学习潜水:买潜水用具啦,参加潜水班啦,跟潜水班的教练同学搞 好关系啦,下决心再也不对陆地产生非分之想啦,总之事情多得来不及做。过了很 久我才又接到了来自日本的电话,这回是老妇人的儿子——她从没跟我提起她有儿 子,而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是她的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她有一些东西留给你,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非常惊愕。尽管我从来没等过老妇人的电话,可我相信她一直会打来。记不 清最后一个电话里我们说了些什么了。 原来老妇人几年前就得了癌症,算来她来中国的时候已经疾病缠身。 “她熬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几年,非常痛苦。”她的儿子说。 那段日子我天天等着日本给我的包裹,猜测老妇人会给我什么。我是她的什么 人呢,竟能受她如此恩惠。不管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受人遗物的待遇,那是 一种什么样的恩惠——一个人在去世之前想着亲人和朋友,默默把自己的后事安排 妥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生的沉重远不如死的沉默来得有分量,那种沉默把你 一锤子就砸懵了。 我将得到一份带着永恒烙印的礼物,我根本无颜接受。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至亲的什么人,甚至连朋友也不是。我不过是顺水推 舟,让她来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聆听代表不了什么,我不习惯把电话挂断罢了。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包裹。 我开始收集她的资料。她是如此著名,以至于我稍稍留心,便能知道她的一切。 她的传记在她死后隆重推出,被译成中文。译者的文字实在不敢恭维,我想办法找 了原文来看。 她确实有过一个女儿,不到两岁就夭折了。她嫁过两次,这是我没料到的,即 使她有过女儿,我还以为她是单身,单亲母亲更符合一个女作家的形象,而她居然 嫁过。其实她提起过,那时我没在意。 在她的两段婚姻里,她没有写下任何文字。她的两任丈夫都是人们攻击的对象, 大家认为正是他们毁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的灵感。每次离婚之后,她的灵感 都排山倒海而来,她最著名的书都是那些日子里写成的。 我要不要看她的书呢?罢了。如果她留给我的是她的书的话,那我就看,否则 我不看。我对小说没有什么兴趣。 人们一直在猜测女作家的第二次婚姻,她嫁给了一个管道工——一个再普通不 过的,相貌平常的管道工,笨嘴拙舌,是那种一般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的人,还带 了一个孩子——应该就是那个给打我电话的自称是她儿子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离 了婚,这样新闻记者们终于不用再日夜死守在她家门口,只为了拢到诋毁管道工的 证据。 她的婚外生活则要精彩得多,如果说她的婚姻对象都是过于平庸的男人的话, 那么在婚外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的情人都是卡萨诺瓦般的浪子,浪子们毅然回头, 着魔般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人们相信即使卡萨诺瓦重生,也逃不出她的手掌。 传记还提到了她的收藏癖好,这是人们在她死后才发现的。人们惊异于堆满了 好几个房间的破烂,那些东西落满了灰尘。还有一堆各种式样的空玻璃瓶。 日本的包裹比想象中的要遥远。是她的儿子忘了,还是中途遗失了?我连那边 的电话也没有。我突然觉得除了等待一个包裹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可做。睡觉的时 候我在等包裹,刷牙的时候等包裹,走神的时候等包裹,打开窗户的时候也在等包 裹。 每次开邮箱我都感到失望,世界这么大,谁会去注意一个死人留下的礼物,并 把它递到我的手上。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带着我们永不回头。在等待中我遗 忘了等待,或许等待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却不自知。 有一天我整理东西,突然翻出了那盘磁带。磁带的盒子很旧了,写着“日语听 力”几个字,旁边还画了星号。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当年我在饭店录的跟老妇 人的对话,后来又录过 ROLLING STONE的拼盘,以至于对话的最后还有《当眼泪滑 落》那首歌。我翻来覆去地听,算来时间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我生龙活虎谈了很多次恋爱,可是始终不成,我开始怀疑自己恋爱的 能力。我无法把恋爱进行到底,走到结婚这步。当两个人越来越了解,新鲜感消失 了,接踵而来的都是问题。一旦有了结婚的意思,事情更是变质,互相要求对方许 诺——至少我是这样。我没有许诺的能力,正因如此我更要求对方许诺。我明白无 误地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以自己是个女人来开脱自己。我要求对方保护我,给我彻 底的安全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还想起了那个如 果我和你的母亲同时落水了,你是先救哪一个的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愚不可及, 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屡次要问,终究是没有勇气。 我很失败,我感到我的整个人生都很失败。我在想那些不断成为现在的未来, 我感到我脚下的过去的砖石摇摇欲坠。 为了摆脱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实际的问题上:如果两个人结 婚必然要协调所有的行动,早睡还是晚睡?几点吃饭?去见谁的朋友?他的狗和你 的猫哪个更受宠?春节究竟在谁家过?越是到快要结婚的节骨眼上越是难办,后来 我们——我和我的离婚姻咫尺之遥的未婚夫——终于都找到了借口。分手很平和,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我发现了他的外遇,我自然也有情况。我们的事情几乎是同时 做出的,像是约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我们之间的裂痕,没有必要再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