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晚上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冬子还没回来。你坐起身,抽完了 一根烟,思索着自己该不该去寻找他。你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总觉得,不 该用这么长时间。你在心里计算着:从水泥厂到清凉山来回不到五里路,就算他们 在山上呆到天黑,走回来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冬子是提前动身的,也就是说当你在 河边约那女孩见面时,他实际已经在上山的路上了;即使那女孩到的晚了(事实上 不大可能),他们两人也有整整一个下午;有什么不能谈清楚,要拖延到半夜呢? 你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陕北的夏夜仍然是凉爽的,你穿上了长衣裤,仍然感到冷。水一般的月光倾泻 到周边的山坡、窑洞和石阶上,酸枣树的影子黑黝黝地投在地面,静谧、柔和,如 同一个童话世界。你走下窑洞门前长长的台阶,发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不用看, 这就是冬子。从他凝然不动的背影,你不知他已经坐了多长时间了。 你走过去,站到他的对面。你看到了一张白的脸,那张脸让你害怕,浮肿,带 着淤血,苍白泛着铁青。你当时还不知道,你已经提前看到了冬子很多年后躺在棺 材和花丛中的脸。 你问冬子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去?到底怎么了? 冬子的眼睛漆黑,闪着一种怪怪的光。他喃喃说:我把她干了。 你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便悠悠向下荡去,一个阀门打开了,一颗心掉了下 去,重重摔下去。你应该干点什么的……但你却挨着他坐下了。 你胡说,你不会这么干的。你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我真的把她干了。他说。我干了。你以为我干不了吗?你以为我看在你 的面子上就不干了吗?他古怪地笑着,我干了!干了!干了!我告诉你,就在那片 河滩上,我把她压在那河滩上!她哭了!你知道这婊子怎么恳求我的吗?她求我, 不要弄脏了她的衣服,因为那衣服是别人的,是借来的,是借来的!…… 你不知你为什么没有举起拳头。你至今不知道。也许,是你血管里的血将注定 不会为任何人沸腾,你的血从来达不到那种沸腾的温度,过去达不到将来也永远无 法达到;也许,是这消息太突然,你来不及反应。你只是感到头晕。你将冬子疯狂 的笑声抛在脑后,摇摇晃晃地走上石阶。冬子踉跄着跟上来,他比你更头晕更虚弱, 于是就在台阶的某一处,他在下面,在比你低两个台阶的地方,向你伸出手。这是 一个求救的姿势。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伸向另一个人的手。你一转身,抓住这只手 ……可是突然,你停住了。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分钟,你们,你和他,一个在上 一个在下,眼神交织了。你猛一把将他推下石阶。你十分用力。冬子睁大眼睛望着 你,仰面倒下去,闷闷地滚下台阶。他的身体很疲软,随着身体各部碰到坚硬的石 头上依次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停改变着姿势,最后,终于滚了两下,不动了。你在 台阶上站着,看着。这就是你干的。你不会举起拳头打一个人,但你能一把将一个 求救的人推下台阶……黑暗中,冬子蜷成一团的身体像一堆泥土。泥土在黑暗中一 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泥土动了,一种低低的嘶哑的笑从暗中传来,像吞了青蛙的蛇, 一截粗一截细,断断续续。你转过身去。你继续上台阶,来到自己门前。你摸出钥 匙开门,怎么也捅不进锁里去。终于开了,你进了门,摸到自己的床,一屁股坐下。 你弓着身子,胳膊肘顶着膝盖,双手蒙住脸。你的脑袋在嗡嗡响,你的手在发抖。 你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下面的事情是冬子清醒后对你说的。 那天中午,冬子在清凉山的后山坡上等了不—会儿,那女孩就到了。她见到是 冬子一人就有些吃惊,她问你为什么不来。按照你们的约定,冬子说你说有事,要 过一会儿才到。女孩将信将疑地相信了。冬子先是要带那女孩去看千佛洞,女孩不 去,说是早就看过了。冬子又提出要在山上转转,女孩却说要留下来等你。冬子有 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女孩勉强应着,心不在焉。过了大约一小时,就在冬子琢磨着 要不要说清真相的时候,女孩却先说话了。女孩问冬子,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来, 是不是,你和冬子是串通好了来骗她的。 冬子吃了一惊,但还是承认了。 事后冬子说,他为这个回答后悔。他说其实有很多种办法来回避这个问题的, 他可以编造出一个新的理由,例如你可能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例如带着女孩一起到 路边来等候你和寻找你——但可惜,他的头脑被女孩的冷淡激怒了,发昏了。他感 到屈辱。他说在女孩的眼里他就像一条虫子。可他不是一条虫子,他心中有一片美 丽的花园,这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专为她开放的,这花园中的花朵早已迎着风迎 着太阳一朵朵一片片地芳香四溢了,它们为她摇曳为她燃烧出了自己所有的美丽, 然而她看不见,她拒绝去看,她根本就不看。她站起来就朝山下走去,像一尊泥塑 的塑像那样步履僵硬地朝山下走去;冬子跑上去拉她,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他 不该动手动脚,无论对绝望的女孩或是绝望的雕像;果然女孩挣扎了,她喊起来了, 那声音又恐怖又凄厉,带着哭腔和眼泪在寂静的山坡上回响;冬子内心最后的一点 希望被这哭声击碎了,像挂在蜘蛛网上的露水那样无力、脆弱、摇摇晃晃地坠落到 地上。可就在这时他竟然还不松手,他死死抓住女孩的胳膊不松手,他觉得自己就 是那滴露水,只要抓住女孩就不会跌落了;可他还没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被围在 一群愤怒的人群当中。一定是小路上一群人闻声赶了过来,一群当地农村青年,其 中一个还认得女孩;女孩的哭喊声把他们平时对知青的愤怒点燃了;冬子的手被七 八只大手掰开了,女孩被解救出来,还不仅如此;他的脸很快挨了重重的一拳,山 里人不合章法却十分沉重的一拳,冬子觉得脸上的肉带着热血轰然炸开,眼前的大 地翻转着向上升去,他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但自幼打群架的训练使他稳住了阵 脚,反手给了那人一拳;那人跌倒了,但后面的人却涌了上来;几个回合之后他便 被撂倒在地上。他蜷缩在地上,那些人站在周围,用脚使劲左右翻滚着他,就像炸 油条的师傅用筷子翻滚着放在油锅里的油条。最后,还是女孩说了一句话:算了, 放他走吧。 女孩和那些人走下山去。冬子一个人在山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的 脸被打肿了,腿、肚子和浑身都像点燃了无数枝火把,在那里就着他的血肉燃烧, 吱吱作响血肉飞溅。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狠地揍过,尤其是没有在一个女孩面前被人 这样修理过,他的大地已经塌陷,他不仅从那脆弱的蜘蛛网上跌落,而且断裂成碎 片化作缕缕湿气被尘土吸食殆尽。他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 找到一群愿意帮助他的知青去报复。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那帮会打架的知青中 并没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你但你是不会为他去打架的,你不是为打架而生的那 种人。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凄凉还有对你的怨恨。为什么你不动一根指头 却什么都能得到,而他苦苦追寻却一无所有?但马上,他又告诉自己,只要想做, 是一定能做到的。他仔细设计着报复的步骤,甚至怎样找到那个带头的人,很遗憾 他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但他又想,有那个女孩在就好办,因为他们是认识的。他昏 昏沉沉地走走停停,挣扎着快到水泥厂了,但望着那排窑洞,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 回到宿舍并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他恍恍惚惚地拐了个弯,就来到了河滩。已 经是傍晚,河滩很安静。然而,他看到,就在河滩上,那女孩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知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冬子说,她是后悔了,不放心我 吗,还是有意要在那里,看我从山坡上走过,再羞辱我一次?但她是独自一人,偌 大的河滩上只有她一人,这我没想到。我朝她走去,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 复仇。要把她强加给我的羞辱,还到她身上。 窑洞中一片黑暗。冬子敷着毛巾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怪异。他因为疼痛而变了的 声音,他浮肿的脸,还有他脸上的毛巾,都让你感到陌生。你恍恍惚惚地听他断断 续续地说着,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你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傍晚的河滩,那摊广阔 的、在夕阳下闪烁着鱼鳞似的波光的哗哗流动的水,还有站在河滩上的那个女孩。 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清晰,你当然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到河滩去。那是你曾经约她见 面的地方。 她骂我混蛋,冬子低声哑着嗓子说,她哭着骂我混蛋。我他妈真是混蛋。我他 妈真混,我把什么都毁了!都毁了! 正像你担心的那样,这件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在厂里传开了。在水泥厂, 北京知青和当地青年原本就是两大阵营,现在,那原本隐而不发的、被马马虎虎遮 挡着的裂痕终于大白于天下,豁然裂成杀气腾腾的两大阵营。让你意外的是那些平 素并不怎么瞧得起冬子的知青们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义愤,他们开始到你们房间聚 集,商量着如何让冬子那青肿的脸得到最充分的赔偿,而农村青年们也在酝酿着为 自己最漂亮的姑娘遭到凌辱进行复仇。知青的计划是让五十名当地人的面孔肿起来, 外加一百对胳膊和腿(那个带头殴打冬子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他的姓名以及其他参 与者的身份已经在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知青的帮助下搞清楚了);摩拳擦掌的 知青们考虑到了一切,考虑到了双方的人数(势均力敌,知青还稍占上风)、战斗 素质(经过武斗训练的城市知青肯定技高一筹)和地点、时机的选择,但唯独没有 想到一点,就是那个女孩。在所有人看来,这女孩是罪有应得,是冬子所受痛苦的 最起码的、最低一级的赔偿,至于那女孩的受辱会在那些平素追求她的当地人中激 起多大的义愤,则不在考虑之列。 所有人中,只有你的心情是复杂的。你觉得这是一笔很难算清的账,账里账面, 收入和支出,孰赢孰负,谁能说得清?出于很明显的原因,冬子没有对别人说起那 个早晨你和女孩在河边的那一幕,没有说明你们的预谋;因此,清凉山的会面就成 了女孩的主动邀请,后面的争吵就成了出尔反尔的背叛,对冬子的群殴就更是有预 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便是为什么知青们会那么激愤的原因。你想向知青们说明 实情,但你犹豫了。你犹豫的原因是冬子不愿承认自己曾主动追求女孩(这是可以 理解的);但在内心更深处,你更不想把自己拉进这里面,你不愿正视你自己的内 心——毕竟,只有你知道那女孩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厂区的大路上人们剑拔弩张。所有的人,知青和当地青年,现在都不单独行走 了。每次的出动都是成群结伙,手中拿着铁锹、长柄扳手、棍棒、日光灯管等一切 可以自卫或进攻的武器;每次的外出都成了可能引发流血的危险经历,因为谁也不 知大战什么时候开始,缘何开始,已经被仇恨逗红了鸡冠子的人们已经成了真正的 斗鸡,怒目相向一触即发。然而就在这时,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料想不到的 事情:王长海介入了此事。 自从那天清晨你和女孩在河边见面之后,你最害怕的事便是见到这女孩。可自 从出事之后,这女孩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见到那女孩是在整整五天 以后。那天,冬子脸上的伤好了,可以下地了;正是上工时间,知青们簇拥着冬子 去上工,确切说是他们认为,真正动手的时机已经成熟。知青们簇拥着冬子,浩浩 荡荡地走在厂区的大路上;对方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也集合起来;双方手中 都操着家伙,场面十分壮观。现在这两支大军碰面了。以往他们有过多次碰面,但 这次不同,这次冬子在场,也就是说,真正的清算开始了。 双方隔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停下了。彼此打量,都在酝酿起初的第一句话。厂 路上静得怕人。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安静是很怕人的。天气很晴朗,但人们的心 中却战云密布。人们是那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对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 铁门,水泥厂子素走毛驴运送石灰石的那道铁门,此刻竟静静地打开了,一辆草绿 色的吉普车缓缓开了进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汽车是很少见的,山沟里的小水 泥厂更是如此。可是这天,当厂路上站满了人,一场械斗眼看就要开始的时候,一 辆稀罕的吉普却出现了,今天回想起来,不能不觉得这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那吉普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开进铁门,人们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看着它慢慢 通过。吉普车开得很慢,比人步行还慢,而且车窗是开着的,似乎是里面的人有意 要看清外面,也让外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看清里面。外面的人果然看清了里面。吉 普车所经之处,人们的脸色开始变化,一阵窃窃私语像风一般掠过,两个名字涟漪 一般向周边荡开来,荡开来,十分低微,但你听到了。你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冬子晃 动了一下。你看到,随着人们的目光你看到,那辆吉普在那栋两层的小砖楼前停下 了,车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一个女子走 了出来。那女子背对着众人,低着头,但人们还是骚动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认出了 她是谁。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进了楼。那是水泥厂的 行政楼,厂长办公室就在里面。人们沉默着。即将交战的双方面面相觑……之后, 就像有谁发出了一个无声的信号,人们散开了,两大阵营涣散了,混杂了,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像细小的漫无边际的沙子,消失在厂区的各处。 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就这样被一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取消,消失得如此干净而 迅速,如同滴落在沙子中的一滴水。水泥厂的人们,都看清了,那车里坐的男人, 那个用极有威慑力的目光扫射他们的男人,就是他们水泥厂的厂长王长海。而那个 女人,正是那个引发这场“特洛伊之战”的海伦——苏水珍。 你把她称作女人,是因为你看出了,所有的人也看出了,从这—天起,那个叫 水珍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了,代替她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同样叫做水珍的人,但不 是女孩,而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