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书本告诉我们的相反,我们的农村的许多地方,也许很封闭,但并不“封建”。 小男孩小女孩们,早就从梦中朦胧听到的同炕父母的声响,从村头田野上那些无拘 无束春情勃发的动物们的行为中,知道了生命的秘密,并在草堆中、牛圈里或某个 小山沟里实验过了。当他们大了,终于娶了婆姨嫁了夫婿,在没有电视也没有电灯 的夜晚,这事情便更成了自家炕头上唯一可自娱自乐和共娱共乐的节目。但你绝对 想不到,这节目甚至以彩排的形式出现在了白天。天高云淡,艳阳高照,刨地累了 的人们放下锄头,满脸通红、一身热汗的婆姨们,成群结伙,兴奋地尖叫着,吆喝 着,奔跑着,将她们看中的一个猎物捕捉在手,掀翻在地,把那命根子掏出来,在 齐心协力地动作下直叫它激情四射——这原本该在阴暗的发廊或地下妓院里偷偷上 演的一幕,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人的欢笑、注视和共同参与下完成了。由 于开放和公开而成为无辜,由于集体的认可而成为合法,它是仪式更是游戏,它的 名字叫“砍椽子”,和孩子们那个天真无邪的游戏“砍沙包”只有两字之差。被砍 人可能是某个新婚不久的郎官,可能是某个饲养员记工员,甚至可能是队长村长, 但最基本的身份是丈夫(人们不砍未婚的单身男人——不知这源于乡村特有的道德 感还是某种古老的禁忌)。没听说哪个婆姨为自己丈夫的当众被砍而变脸,因为每 个婆姨也可能砍过别人的丈夫,砍和被砍的双方由于付出与得到的均等而达到了相 当的心态平衡。甚至,也许在她们的心目中,丈夫成为猎物正是他魅力的体现。 正如你猜到的,王长海年轻时在村子里,是最受欢迎也最频繁被“砍”的椽子, 这是你们一起下放苏家沟时,在一个夜晚,他颇为自豪地告诉你的。那天你和他一 起到地里,正巧目睹了这一幕,你看到了那群弯腰忙碌的女人和旁边含着烟袋微笑 的男人,以及更远处那些窃窃私语满脸红晕的姑娘们,王长海看了你一眼,你正由 于迷惘而不知所从,他意味深长地微笑了,这是一种掌握了某种秘密而居高临下的 微笑……众人由于你们的到来而散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像滚在土里的鸡那样蓬 头垢面地提着裤子站起来,王长海大喝一声:干吗不砍?接着砍!妇女们吃吃笑了, 为首的一个胖女人站了出来:没有好椽子呀!你有吗?王长海哈哈一笑:我有个砍 不烂的椽子!他猥亵的姿势引发了一阵更加欢乐的大笑……你后来再没到地头去, 你知道,为了不妨碍这种欢乐,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回避。 从苏家沟回来后,你便被王长海提拔成车间小组长;几个月后他当了厂长,你 便被调到了化验室,这是全厂唯一不用抡大锤子戴防尘面具的工种,也是唯一可以 不用三班倒的工种。不能不说这是对你们共同到苏家沟那段经历的奖赏。你知道你 的嘴很严,而且没有什么好奇心,确切说你善于装聋作哑,这是王长海最欣赏你的 地方。但也许不仅仅如此。你和王长海微妙关系的核心,也许还在别处。 那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拉开了水泥厂生活新的一幕。你得承认王长海的这一笔 写得极有气魄,确实是大手笔,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之后心服口服了。人们对于 偷偷摸摸的男女私情通常口诛笔伐,但对明火执仗的姘居却张口结舌。况且这还是 英雄救美,况且这里还有权力作背景,有气势作铺垫。 关于王长海是怎样将苏水珍搞到手的,换一种说法,即苏水珍是怎样投靠到王 长海这棵巨型大树下的,有诸多版本。一种版本是,在那个夜晚,水珍来到厂长王 长海的宿舍。王长海是有家室的人,但谁都知道他那个孱弱的妻子带着三个儿子正 在离水泥厂百十里远的老家种玉米,于是男人王长海便很寂寞。寂寞的王长海的宿 舍和工人们的宿舍不在一起,他在厂部办公楼的二层,自己办公室的隔壁,给自己 布置了一间房子。厂长王长海的宿舍对大家并不陌生,因为王长海时常将办公室和 宿舍搞混,他喜欢邀请女青年们到他的宿舍谈工作,又通宵和男人们在办公室打扑 克。这天晚上水珍的运气不错,厂长正在和男人们打扑克,若是和女青年谈工作, 那她的命运就很难说了。据知情者说,当时王长海的手气并不好,接连几把好牌都 被别人抠了底。他正捏着一张大王在那里冥思苦想,为是保留这张大王做底呢还是 干脆甩下去先捞眼前的几十分现钞举棋不定,那哭肿了眼睛的女孩出现了。女孩是 在王长海背后出现的,所以当时最先看到的是另外几个男人,这个水泥厂最漂亮的 女孩的凄惨状况无疑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们看到她衣衫凌乱眼睛红肿神情恍惚,照 男人们的说法,“一副被人干了还楚楚可怜地等着再干”的模样。几个男人的眼睛 直了,一张该出的牌便总是没有打出来,这情景终于引起了厂长王长海的注意,他 回过头,这才看到了那女孩。据说当时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约摸几分钟,所有的人 都带着不可避免的幸灾乐祸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混乱,但厂长毕竟是厂长,只过了 短短一分钟也许几秒钟,他就对形势判断得一清二楚。他立即站了起来,果断地一 挥手:散会!就好像他刚才不是在打牌而是在主持—个重要会议。一个牌友小声抗 议厂长是因为自己手气不好而终止了游戏,若是往常这话一定会给他引来一阵电闪 雷鸣,但这一天不同了,这一天晚上,我们的厂长容忍了这句不敬之辞,他带着胜 券在握的微笑说:小子,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肯定有着这辈子最好的手气。所有 的男人们都听懂了厂长背后的潜台词,他们挂着意味深长的暖昧微笑依次走了出去, 绕过门口时用目光反反复复抚摩了女孩千百下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尽管他 们实在是不情愿但还是走了出去,他们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应该 有所克制。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位临下楼时还问了一句:要我给您把楼门锁住吗,厂 长?我们的厂长凝神注视着那女孩,大声骂道:锁什么锁?我们是公事! 这种版本还有一个变体,那就是这女孩出现的情况并不那么凄惨,她是衣冠整 齐眉目清晰的,丝毫没有受辱的可怜巴巴相,反倒有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她赫然 出现在这群昏头昏脑萎靡不振沉浸在烟雾脚臭和黑桃K 红桃A 之中的男人们面前, 她傲然敲了敲门,正色说:厂长,你出来一下。在这个版本中王长海是对着门坐着 的,他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女孩的面孔在暗淡中火一样照亮了我 们厂长的脸,他两眼放光立马扔下牌跑了出去;在跑的过程中还不幸地被椅子碰了 一下腿,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没人知道他们说了 些什么,留在房间中的人十分短视地忙着偷看厂长扣在桌子上的纸牌,也就是说在 这一刻他们对经济利益的关心暂时超过了他们对两性关系的关心;还没等他们回到 各自的座位上厂长便回来了,他很奇怪地没有对他们的偷偷摸摸表示愤怒,相反他 面带微笑地宣布了散会;这让那些刚刚获取了他底牌信息的牌友们很是失望,一个 发财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于是就有了某人不服气的关于手气的议论,于是我们厂 长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说:小子,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肯定有着这辈子最好的手 气。 当然还有第三个版本。在这个版本中,找上门的不是女孩而是我们的厂长。据 说当时这女孩正在自己的宿舍中为自己的不幸遭遇哭得昏天黑地啜泣不已,几个女 伴正在劝慰她;这时命运之神叩响了门,王长海出现了。他高大的身影遮蔽了窑洞 暗淡的灯光,他庄严的步履让天地为之震动。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水珍跟前,眉 目凝重,对那哭泣的女孩伸出了一只手。女孩抬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之后,她催 眠般牵住了那只大手,站起,跟他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整个过程中他 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句也没有。一切都是在默默无语中进行的:他进门,走 到她跟前,伸手;她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握住那只手。这一切都不需要语言,语 言是多余的,这一切的背后含义太多内容太丰富早已超出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 …这个版本衍生出的变体是:女伴们看到他们走了出去,才想起应该了解一下他们 到底去了哪里。她们跑出窑洞,朝石阶下看,看到了那辆吉普车。也就是说,王长 海是开着吉普车来接水珍的…… 很多年后你回忆起这几种不同的版本,才明白第一、二种版本应该出自男人, 它暗含着男人们希望一个垂涎已久的女人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幻想;而第三、四种版 本又出自女人,有着水泥厂的灰姑娘们得到厂长这个有权力的帝王青睐的渴望。但 无论哪一种版本其实都来自虚构,它们糅进了创作者们自己的情感,与真正的事实 相距甚远。真正的事实是,没有人知道水珍是怎样和王长海走到一起的。他们的首 次亮相就是那辆吉普车。你不能不承认这是极其精彩的一幕,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 选择得恰到好处,它彰示了太多的含义解决了太多的问题,让所有蠢蠢欲动骚动不 安都平息下来。和它的作用相比,真相和过程也就并不重要了。 那么王长海为什么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对冬子采取报复?其原因,后面还会说 到。 刚才你写到水泥厂的生活出现了新的一幕。原因自然是水珍。也就是从那辆吉 普车出现之后,原先那个作为女孩的水珍已经不见了,消失了,代替她的,是作为 女人的水珍。作为女孩的水珍和作为女人的水珍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深埋在地下 等着别人来点燃的羞涩的小火种,后者却是地表上四处蔓延到处乱窜惹是生非的野 火。现在水珍是肆无忌惮地走在厂路上,用眼睛对着所有的男人放电了。这是一个 预先在心里强暴和杀死了所有男人的女人,她的眼神、她的嘴唇、她嘴里的话语和 她毫无顾忌的肢体语言都说明了这一点。那种引人注目的美貌现在燃烧了,变成一 道灼人眼目的闪电,稍不注意就会被它烧伤。先后被烧伤的人不计其数,有车间主 任,有军代表,也有普通的锅炉工,有的是不小心,有的则是心甘情愿地引火烧身。 对这一切,厂长王长海报之以宽容和胸有成竹的微笑,让你领教了当地人在男女之 事上的博大胸怀。两年后王长海将妻子接到了厂区,身材高大的厂长挽着那矮小孱 弱面目苍老的女人在厂路上散步时,所有人都见证了这对夫妻相濡以沫的深情。据 说当时和他们打招呼的女工中就有水珍,她对这厂长夫人的尊敬,丝毫不比那些曾 经到厂长宿舍洽谈工作的女工们缺少分毫。生活就是这样。很多年后你出差路过水 泥厂,见到了已经退休的厂长王长海,你听说有了两个儿子的已经发胖了的水珍成 了真正的贤妻良母;你还知道,王长海的妻子已经去世,王长海为她买了一块价值 不菲的墓地,并在旁边预留了自己的墓穴;那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妻子的, 王长海自己的。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冬子,这是我们故事的真正主角。 真正为水珍痛心的人是冬子。你很清楚,只有他是真正地喜欢水珍。还不止如 此。水珍是他的初恋。在水珍和王长海的绯闻在全厂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在 那女孩作为一个经久不衰的桃色话题和丑闻中心在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时候,冬子 躺在窑洞里,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他长叹一声,喃喃自问:女人怎么就变得这样 快呢? 有一次一个知青谈起了水珍。他说无论如何,是冬子代表水泥厂的知青们首先 开通了这条伟大的苏伊士运河,之后所有的船舶无论吨位大小形状如何都只是顺着 旧航道例行公事而已,这句原本取悦冬子的话却惹恼了他。他抓起一只缸子就冲那 知青砸去,让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 只有你才明白冬子心中的苦。所以,当后来这件事发生时,你一点也没有吃惊。 中午,你刚下了早班回到宿舍,像往常那样提了一桶清水在帘子里面擦澡,听 见门响了一声。你以为是冬子,便没有回头,自顾自抹干身子穿起衣衫。你边穿衣 裳边转过身,突然愣住了:你看到冬子,和那女人,站在门口。 你们有整整几秒钟没有说话。你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他们会双 双出现。况且你还没穿好衣裳。而那女人,情况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半边身 子和两手两脚都沾满了肮脏的黑泥——只有刚刚施了粪肥的菜地里才有的,那种发 酵了的黑泥。斑驳的黑泥散发出的恶臭刹那间弥漫了你们这小小的房间,毫不容情 地昭示着你们当下的窘迫。冬子根本没有考虑到你的窘境,他端起铁桶里你剩下的 半桶清水(你给冬子留的),倒进了自己用来擦澡的大盆里,又放好了毛巾和香皂, 拉起了帘子。他招呼女人到帘子里洗澡。女人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迟疑,之后她就 傲然地走进帘子,而你,也转过脸,赶紧穿好了衣服。 女人在帘子里面哗哗洗着澡,冬子和你在帘外坐着,默然不响。 你后来才知道,是一群女工在下工路上,和水珍不期而遇。她们和她争吵起来。 争吵的原因不详,肯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争吵的地点正巧是一方用来沤肥的池 子旁边,因此争吵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水珍和对方简单交锋几句后,就被十分利 落地推进这个池子中。据说和水珍交锋的嘴只有一张,但将她推进池子里的手却有 七八只之多,因此水珍的跌落十分迅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万幸的是沤肥的池子 并不深,刚刚淹没她的膝盖,她用一只胳膊的支撑保住了面孔的纯洁——否则后果 很难预料。这时,那些肇事者已经走远。她开始往池子外爬。似乎无人帮助她,尽 管有不下十人围观。她终于爬了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自己的宿舍走。那十几个 人神态平静地跟在她后面,由于气味等众所周知的原因,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像 一支稀稀拉拉的游行队伍)。半身黑泥的水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口。门上的 锁是开着的,于是她开始敲门。她一定是想敲开门之后把自己清洗干净。但没人开 门(她的女伴后来解释说她并不在房间中,尽管很多人都看见门是从里面被闩上了)。 这时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水珍拍了几下门,没人回答。水珍又喊叫了无数声, 也没人应声。水珍死劲砸门,那门更是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回应。水珍回头望了望那 些围观的人——在她目光的横扫下人们向后退了两步,因此围绕她的圈子的半径也 更大了一些,但是,当她将目光转回门前时,圈子又聚拢了。这次水珍没有回头。 这次,水珍将额头顶在门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她的背后是围成半 圈的人群。她的前面是那扇紧闭的门。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人们看着这个半边 身子沾满了臭烘烘黑泥的女孩子,一动不动,趴在自己的门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去,最后停住了。也许是过了几分钟也许是过了几小时甚至几年,人们才发现,这 女孩在哭。这女孩的肩膀在耸动,在抽搐。一声压抑住的抽泣,小动物般的抽泣, 正隐隐传出来。 你猜冬子应该是这时候走上去的。冬子一定是在这个时候从人群中走出来,走 上前,拍了拍水珍的肩膀。水珍回过头。水珍看到了冬子的眼睛。水珍看到了冬子 伸过来的手。于是,水珍接过了那只手…… 其实你并不知道冬子是怎样将水珍带回宿舍的。你并不知道在这个中午,冬子 是怎样带着这女人,走过了那道众目睽睽的人墙。你并不奇怪这女人遭受这样的袭 击——对于水珍这样的女人,遭到同性们如此的暗算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冬子为什 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为什么能在恰好的时间出现在恰好的地方,并恰好伸出那双 不可能遭到拒绝的手? 帘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在感觉上时间很长,好像过去了很久。沉闷中你和冬 子都没有说话,也许是那个女人的在场,让你们无话可说。当水声停止的时候冬子 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你有没有衣服。什么衣服?你没有反应过来。让她换的衣 服,干净衣服,冬子红着脸说。你问为什么冬子不用自己的衣服。冬子说他的都是 脏的,还没来得及洗。你沉默了,起身找出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隔着帘子的缝隙, 冬子将衣服给女人递了进去。冬子将手伸进帘子的时候,你看到,脸竟然红了。 之后女人穿着你的那套衣服走了出来,那套衣服对她显得大了,但你得承认, 女人穿上这身肥大的衣服别有一番风韵。她手中拎着那套脏了的衣服,她问冬子要 一张旧报纸包住它,冬子却翻出一只帆布口袋。女人说这样不好,会把帆布口袋弄 脏的,冬子急忙说不会不会,反正这帆布口袋他也没用,说着就急忙抢过衣服往里 装,就像生怕女人会拒绝那口袋似的;冬子的举动让你感到难为情,女人微笑了, 她一手抿着挂着水珠的湿淋淋的头发,歪着头低声说:还是你们人好。 这小声的一句话唤起了你们无限的感慨,空气中顿时荡起一股温情脉脉的暗流, 仿佛时间一下子倒流了,又回到了女子刚进厂时那天真无邪的时光;特别是冬子,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女子耳朵后面露出的一方洁白,洗澡过后的女子更让他神魂颠 倒。女子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她也明白自己穿的是谁的衣服(在苏家沟你曾经穿过 这身衬衣),眼睛斜瞟你一眼,嘴角浮出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脸上挂着红晕,她 说:让我怎么来感谢你们呢?说着,好像是无意的,她用手指解开了胸口的一颗扣 子。 你听见冬子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他摇晃了一下,好像有些站不稳;女子却咯 咯笑着朝门口走去了,她边笑边说:你们谁来送送我呢? 冬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朝门口走去,你一把抓住了冬子的胳膊。女子看到了, 越发响亮地笑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冬子颤抖着,牙齿打着战,你不做声地搂住他的肩膀,站在房间中。你们就这 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好久。 后来就进入了那段荒诞的日子,一段在你记忆中显得恍惚、不合情理的日子。 它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几个月。时间长短在这里已经不重要,重要 的是它留在你心中那种似真非真,如梦非梦的感觉。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是真的, 还是你的梦中所见。 开始是你在一个夜晚醒来发现冬子不见了,不在自己的床上;你去寻找他,却 发现他面色铁青、眼神恍惚地沿着空旷的厂区大路正往回走。你搞不清他是在梦游, 还是在外面受到了什么刺激。还有一次你醒来,发现冬子正坐在床边发愣,满身的 尘土和脑门上一道青紫的伤痕说明他不仅在你熟睡的时候外出了,而且还和什么人 发生了语言之外的冲突。你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你追问了,但对你的追问他永远 沉默,倒到床上闷头便睡。当冬子的脸上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伤痕的时候你决心不 再袖手旁观。这天晚上你们照例熄了灯,你假装睡着了,却留心听着他的动静。大 约午夜时分你听到他起来了,他蹑手蹑脚地穿好了衣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你追 了上去。你发现他走得飞快,是那种真正的大步流星,目光和路线都很笔直,好像 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一般。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厂区的马路寂静无人,他 穿过厂区长长的道路,就到了那座两层的砖楼下。楼上仍然亮着灯,你知道那是厂 长王长海的办公室。冬子抓住楼门的把手摇晃起来。楼门显然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上 了,还加上了一道指头粗的铁链,金属铰链在冬子的摇击下咬着牙呻吟着来回碰撞, 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嘶哑的惨叫。冬子后退两步,冲锋一般冲上去,抬起一脚便使劲 踹那门。门遭到打击后吱呀着向后退去,挂着铁锁的铁链子呻吟着摇摇欲坠,但仍 然像难分难解的情人那样紧紧拉在一起;冬子踹了几脚后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乱蓬蓬的脑袋抬头看天,突然直着嗓子高唱起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 究竟谁怕谁…… 冬子跑了调的吼声在黑暗中回荡,野狼一般凄厉。他唱几句之后便踹一脚,像 是在为自己伴奏;踹了之后再接着唱,金属嘶哑的惨叫和他变了调的吼声纠缠在一 起难分彼此。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夜空下格外响亮,狂风一般横扫整个厂区,说震天 动地一点也不过分。你正惊讶于人们迟钝的听力,楼上的窗户开了,一个人探出身 子朝下张望着,这是厂长王长海。他一边张望一边喊道:冯冬子,我知道是你!你 小子再胡闹,我叫保卫科把你小子抓起来!我要把你关进监狱!我说到做到! 冬子抬头喊:她在哪里? 王长海:谁?你说谁? 冬子继续踢门,嘶哑着嗓子继续唱: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王长海笑了:神经病!她不在这里!我向毛主席发誓她不在这里!你到别处找 去吧! .冬子敛了声停住脚,转身朝别处走去。你躲在树丛的阴影里,目瞪口呆。 你不敢相信,冬子什么时候开始了这荒唐的游戏。他是神志不清了吗?从王长海的 回答看,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已经受到过惩罚(看看他身上的伤痕)。 这游戏和惩罚周而复始也许已经进行了许多次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唯独你不知道! 你的心揪了一下,加快了追赶的步伐……现在,冬子正沿着厂区马路朝前走,不出 你的预料,前方就是女工宿舍的大门口。几个影子出现了,挡住了冬子。那些人手 中拿着棍棒。你听见了冬子变了调的声音:东风吹,战鼓擂…… 冬子的声音被闷闷的钝响打断了,一群黑影抡起了棍棒,冬子便被吞没了。你 的脑子嗡地一响,你从放在地上的一堆木桩中抽出一根,大吼一声冲了上去,一阵 疯狂的扫荡,黑影四散奔逃…… 冬子坐在地上,扶着头。你扶起他。扶着他慢慢走回来。 你扶着冬子,慢慢朝回走着。凉凉的夜风吹过来,你扶着冬子在厂区的大路上 走着。如果这时有人迎面过来,就会看见你们,两个知青,浑身是土,一个衣衫单 薄,一个头上还带着伤。两旁的白杨哗哗响着,像是窃窃私语像在叹息,有一片黄 色的叶子,在叹息中脱离了枝子,旋转着落下来,落下来,落在你们前方。 这个秋天的夜晚将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在这个秋天的夜晚,你,扶着冬子, 走在厂区的大路中。夜是安静的,星星是暗蓝色的,树叶是黄色的,它们如同金色 的锡箔,粘贴在夜幕的背景上。道路一望无际。白色的道路,一望无际地通向远方。 你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可是接着你们看见了什么?头顶上,在你们头顶 上的天空,星星长出了长长的晶莹的绒毛。 星星长出了亮晶晶的长毛。一根根,一朵朵,一片片,丝丝缕缕,闪闪烁烁, 飘荡在暗蓝色的夜空中。这些发光的绒毛,靠近星星的核心,是荧白色的,之后是 浅黄,浅红,浅紫,由淡而浓,再由浓而淡,边界模糊,与夜色消融在一起。星星 离你们很近,很低。它们低垂着悬挂在你们头上,一上一下,似乎在起伏,一左一 右,像在漂浮,这使它们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巨大,晶莹,寒冷的星星,像在呼 吸,像在颤动,像在游动,像在微笑…… 星星长毛了。冬子喃喃说。 毛茸茸的星星,你说。 很可能,这不是那个晚上,而是在另一个晚上,你们横穿青藏高原的那个晚上。 因为似乎,你们的周围不是厂区那条马路,而是另一条更寂静的路,更高旷的路, 横亘在世界屋脊上的那条路。空气寒冽如冰。天地寂寥,四野茫茫,没有一个人。 前方很遥远,道路没有尽头。幽幽的白雪,它们闪烁着雪山特有的洁净荧白的光辉, 在远方,在天边,静静等待着你们…… 更可能,它只是你梦中的情景。事实上你们是乘坐汽车穿越青藏高原的。你记 得你们没有在夜晚下车。然而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它们重重叠叠,在冬子死后的 日子里,错落在你的梦中…… 第二天你请了假,带冬子去看厂医。医生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神情,给冬子的 脸抹上了红药水。你知道马上,不出十分钟,全厂区都会盛传冬子脸上这道新伤疤 的来历,而且伤疤的长度和故事的长度也会成正比的几何级增长。但这些已经不是 你能管的事情了。你只能把你能管的事管好。你不能管住人们的舌头和想象却能管 住冬子的两条腿。从医务室出来你没有去车间,却跟冬子一起朝宿舍走去。冬子让 你去上班,你说你不去,已经请假了,请了整整三天假。冬子便不说话了。你给冬 子准备了许多报纸和有限的杂志。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冬子。你给冬子做饭,用干净 的湿毛巾给他擦脸,甚至给他洗脚。你将冬子蹬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给他重新盖好, 将下好的面条端给冬子。第一天冬子很配合。第二天冬子便说你做的饭不好吃。第 三天他说你做的饭像狗屎一样,还将稀饭倒进尿盆里。你不说话,拾起那碗,将碗 洗干净。你闩上了门,坐在灯下看书。冬子用嘲讽的眼光看着你,大声咳嗽,将痰 吐在桌子上,你不声不响地找来纸擦了。冬子又将装着烟灰的盒子朝你的水杯里倒, 你假装没看见。突然冬了跳起来,朝门口冲去,你扑上去挡住门。冬子铁青着脸推 你,你纹丝不动;冬子死命攥着你的胳膊想把你拉开,你抓住门把不松手。你们扭 打起来,像两头抵角的牛一般来回角力。冬子猛然抱住你的腰用腿把你狠狠摔在地 上,你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你他妈的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管我?冬子吼叫起来,你这个混蛋!自以为是的 混蛋!你以为你是谁,就因为你高人一等吗?就因为你比我聪明,漂亮,有人缘吗? 就因为她喜欢你,所有的人都喜欢你,我就得听你的吗?我告诉你,你是个混蛋, 混蛋!臭狗屎!我才不会听你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冬子歇斯底里地吼着,嘴角挂着唾沫,脸上的肉扭歪了,显得丑恶而陌生。你 爬起来,不声不响地抹了抹挂在嘴角的血,走到冬子跟前。突然,你反手对准冬子 叫喊的嘴砸了一拳,冬子倒了下去。 就凭这个,你喘着气,指点着冬子的鼻子,一字一字地说:就凭这个! 冬子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不出声地喘息着,鼻子上挂着血。你站着,望着他, 也喘息着。你抹抹嘴上的血,手掌一片鲜红,嘴里一股血的甜腥气,一股恶气顶上 来,你将带血的唾沫狠狠吐到冬子脸上。唾沫带着响声笔直地落到冬子眼睛下方的 颧骨上,带着血的唾沫一半红一半白,亮晶晶地顺着冬子肿胀的两颊流下来,挂在 冬子的嘴角。你有些迷惑地看着那唾沫就像它是有生命的东西,你感到它在蠕动。 冬子一定也感觉到了它的蠕动,他闭着眼睛体会着这蠕动,突然,你看到了一个很 小的细节——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他的舌头轻轻探出,那红红的舌头尖儿如同 一只快速伸出又缩回去的小手,舔了舔那摊慢慢流下来的唾沫。你惊讶了,这动作 太细微太突然,你根本来不及体味它的意义,这时冬子已经笑起来,躺在地上,闭 着眼睛,缩着身子一抽一抽地笑起来,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松一紧地扯动着肚 子里那根贯穿全身的筋,冬子就被这看不见的绳子牵动着翻滚着,从这边翻滚到那 边从那边翻滚到这边,边滚边哈哈大笑,笑得哑了嗓子,流出了眼泪。 咸……咸的,冬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惊讶地看着冬子,看着他笑,之后你 突然明白了他说的什么意思,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也笑了起来,你笑得身子顺 着墙滑啊滑,滑到地上,坐在冬子旁边,和冬子笑成一团。 你们笑成了一摊。 突然,冬子一把抱住了你,身子一翻就压在你身上。笑声戛然而止,你,甚至 冬子自己都被这举动惊呆了,惊讶地望着对方。冬子那张抹着你的唾沫和血的脸一 半红一半青肿显得有些古怪。这张脸现在整个地潮红起来,在你的视角前他的脸比 平时大了许多。他将潮红的脸凑近你。冬子的呼吸吹拂到你的脸上,冬子的手轻轻 抚摩着你嘴上的血,像着了迷似的轻轻说:我就是这么贱。 冬子的声音很怪,很低,有种你不习惯的温柔;冬子的眼睛亮亮的,有种水汪 汪的东西在里面闪烁。那里面有一种东西,让你触目惊心。你想到刚才那伸出来又 缩回去的舌头……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恶心,你推开他,站了起来。 你就是犯贱——你故意淡淡说,为了掩饰你的慌张,你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跨过他的身子,走开了。 之后你便开始认真考虑如何与冬子分居。你决定离开冬子。你知道在这样的时 刻这样做对冬子无疑太残酷,但你又对自己说,你对他做的足够多了,太多了,难 免让他想入非非。水泥厂的青工中不乏出双入对的,冬子对你一定也抱着某种渴望 (越来越明显了),而你,却已经对这种关系厌倦了。你知道你和冬子是两类人, 你早就知道自己和冬子不是一类人,就像你和那女孩不是一类人一样。你对自己说, 这些明明不是一类人的人对你这么好不是你的错。你们注定要分手,迟早要分手, 干吗不现在就分手呢?你一边暗暗谴责自己一边不声不响地实行自己的计划。你故 意对冬子冷淡,用言语激怒他,甚至重新找了一个球友打乒乓。鉴于冬子曾坚决阻 止你搬走,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让冬子自己提出来搬出去。你知道按照冬子的暴躁 脾气他肯定忍受不了几天。果然你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冰点,冬子的脸色变得难看,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惹恼了你。他试图询问你但你从来不给他机会。现在 是你经常外出,而冬子在宿舍里等候了。你甚至希望他再去找那个女孩(女人)而 你坚决不去营救他也不阻止他,这样他就会知道,反正你是再也不会出面去找他去 帮他了。但是很奇怪,冬子像是看穿了你的计谋,反而不再外出,反而死心塌地地 呆在宿舍里等着你了。在那个女人和你之间冬子选择了你,这有点出乎你的意料。 有一天冬子堵住了正准备出门的你,你们爆发了一次争吵,合住以来最激烈的一次 争吵,在那次争吵中冬子撅断了钓鱼的鱼竿而你也坚决地砸坏了用来做饭的电炉子。 冬子终于提出分手而你冷静地接受了。然而,就在你们约定一方找到了房子就立即 搬家的时候,冬子出了事故。 你一直认为这事故是人为的,是一场有计划的预谋。冬子所在的车间有一座吊 罐,用来盛放砸碎的石灰矿石的。平素这吊罐用一个支架牢牢撑着,但是那天,支 架突然倒了,吊罐砸了下来。砸的时候冬子正在吊罐下面取石灰石样,准备送到化 验车间去。谁都知道通常是由冬子负责搜集矿石样本的。冬子被砸断了一条腿。你 闻讯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冬子躺在担架上的面孔白得像一张纸。你握住 冬子的手,心如刀绞。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这天采集标本的原本应该是你,因为前 一天刚刚公布了新的制度:应该由化验员亲自到车间采集样本,也就是说,这场事 故也许恰好是针对你的。 这天晚上,你回到宿舍,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这是有一年你和冬子去藏区 旅行带回来的。弯弯的刀把镶着绿色的翡翠,笔直的刀身上刻有凹槽,是引流鲜血 的。你平静地将这匕首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拔出刀锋,对着灯光。雪亮的刀锋在灯 光下流动着一荡,就像一条冰雪顺着山坡倾泻下来,流淌下来,带着隆隆的声响。 那也可能不是冰雪,而是你的心跳。你闭上眼睛,冬子浑身是血的脸出现在你面前。 你摆脱不开这样的念头:是你的念头,是你想抛弃他的念头害了冬子……你睁开眼 睛,雪崩声已经过去,一切都静得出奇。你将放在外面的东西收拾进箱子锁好,将 你的铺盖卷好用绳子捆住,将你在北京的家庭住址写在纸条上。你将纸条放在你和 冬子共用的桌子上。之后你将那匕首放进衣服口袋,走到门口。当你拉灭电灯的时 候,你略带留恋的目光环视了一遍你和冬子住了这么久的房间,你不无遗憾地想, 如果不是这场事故,现在冬子也许正在和自己分东西,准备搬走呢。而现在,你是 多么留恋你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你走下宿舍门前那长长的石头阶梯,将锁好的房门钥匙交给了碰见的第一个知 青。你告诉他你可能要外出一趟,钥匙是留给医院的冬子的。知青用诧异的目光打 量你,大概是因为你的两手空空而好奇,但他没有追问你,因为通常,人们知道你 说话含蓄。你走过长长的厂区马路,路过那些正在散步的工人们,对人们的招呼平 静地一一作答;你朝着厂部那座两层小楼走去。那小楼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矮小,你 猜得很对,楼下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人们都下班了,只有二层厂长的办公室还亮着 灯。你知道王长海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灯下,但你算好了时间,那些打扑克的人 还要半个多小时以后才来,也就是他们必须在家里吃过晚饭。楼道里空空荡荡,顶 灯昏暗地亮着,厕所漏水的龙头发出寂寞的滴答声。楼门内侧金属把手有些冰凉, 上面挂着一道铁链和一把开着的铁锁;你一进楼门,便随手将那门从里面反锁了, 将钥匙放进衣兜。你走上空空的楼梯,你的脚步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回响。你走进 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正如你预料的,王长海正独自坐在灯下的办公桌前。 王长海抬起头来,你们的目光相遇了。一盏日光灯明晃晃地从他的头顶落下光 来,他的眉毛和鼻子下面都挂着一团阴影,他的脸白了,但并没有为你的出现吃惊。 可以说,在见到你的刹那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你亮出袖中的匕首,猛然插在桌上。 我们两个该说清楚了,你说。 你要是汉子,就也找个家伙,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你的牙齿发颤。 王长海的眼睛从那把摇晃着锋刃的匕首上抬起来,望望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 不,我不会和你胡闹,他慢悠悠地说,冬子当初干出那混账事情,我的头就没 昏,今天,我劝你也别头昏。 你没想到他会如此沉着,反而发懵了。 当初,就凭那女人的指认,如果我这个厂长较真儿,我可以叫人把他抓起来, 进不了监狱,关几天是可以的。但我没有。为什么?我头不昏。这事情,闹大了对 谁都不好。今天也一样。你一定觉得是我设计害了你的兄弟一条腿,但我对天发誓 不是我。当然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毕竟是厂长嘛。但我确实是反对他们这样干的。 你也一定猜到了,这些人原本针对的是谁,他们最恨的人是谁了。 我知道,是我。 对,是你。厂里谁都知道那女人喜欢的是你。你不要着急,让我把话说完。是 你,但你不想卷到这事里来,老实说这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可是,你口口声声不感 冒那女人,为什么要把衣服给她穿了?你知道那女子用这套衣服惹恼了多少人?当 然你该相信我的眼力。所以,解决这事,我决不会用那种愚蠢的办法,我有我的方 法。比这要高明的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表格。进修学习的表格。 这是两个北京建工学院水泥制造专业的进修名额,时限两年。我把它给你们。 两年时间不短,我相信你们会找到回京的门路。咱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你将表格推开。可是冬子的腿已经断了!你冷笑了,用两张破纸,能换回来吗?! 能,他十分肯定地说,固执地将表格推过来——断了还能接上,我和医院谈过 了,能接上。实在接不上,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你看行不行? 你不说话,拿起了那两张表格。临走的时候你突然停下,重新走到那个注视着 你的男人面前。 你的好心我领了,但血债还是要血来还的,说着,你用匕首,在这个面色苍白 的男人的胳膊上,划了两道。隔着袖子,两道红红的印痕慢慢渗出来,那是一个大 大的十字。 两天后,你带着冬子回到了北京。就在你们进修的时候,全国高考恢复了,你 考上了大学,冬子却去了西北的一个林场。冬子选择了继续留在西北高原,没有像 其他知青那样想办法留在北京。 冯八的名字其实不叫冯八。冯八是“冯八蛋”的简称,确切地应该是“姓冯的 那个王八蛋”,这是冬子给他继父起的绰号。从这个称呼你就可以看出,冬子对他 的继父不那么尊重和喜欢。 现实生活中的冯八并不像这个名字那么难看和难听,他是一个整洁、拘谨甚至 有些腼腆的男人。在回北京探亲的一个春节,你应冬子约请去他家,在那间装饰得 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见到一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几个学生的 簇拥下往外走,他们叫他“冯教授”或“冯先生”。冯教授或冯先生的脸很白,手 洗得很白,衬衣领口也很白,这一切都和冬子截然不同。他很诧异地看着你,听你 提到冬子的名字时他点点头,很客气地说就是在这里,他的口气使你相信他是这所 住宅的主人,而不是你最初猜想的一个客人,也就是说,他就是冯八。 在远隔千里的西北高原的一所小工厂里,在那些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你曾经无 数次地吃掉被油炸后的这个冬子的敌人,在冬子的叙述和你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在 肮脏的胡同中横着走路满脸酒气的无赖汉子,拖拉着商店降价处理的劣质塑料拖鞋, 脏兮兮的脚后跟,泛黄的背心上沾着酱油汤……你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教授, 一个从外表到风度都让你惊讶的男人。 听到声音,冬子和母亲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冬子的母亲很苍老,除了比冬子显 得温柔外,那种一如既往的邋遢朴素以及宽宽的肩膀使你确认了她和冬子的血缘。 在这间显得过于庞大的住宅里(除了客厅,其余的地方因为家具太少而显得空空荡 荡),冬子和他的母亲更像是两个仆人,他们在这豪华而书卷气的房间里就像不小 心放错地方的两只沾满泥土的草筐。隐藏它们的最好地点就是厨房。那天确实是这 样。冬子只朝外探了一下头就将你拉进了厨房。厨房里很脏,满地是葱皮和菜叶乃 至鱼鳞,满手鱼鳞的冬子正在给母亲帮厨。你一眼就看出冬子的母亲来自一个不富 裕而且更不卫生的家庭,她的围裙沾满油污,手指沾满面粉,没有洗过的沾着泥土 的脏蔬菜和洗过的洁净蔬菜混杂在一起堆放在案板上。冬子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客 套,他让你一直站在厨房中,甚至吃饭也是在厨房的小矮桌上进行的(看得出冬子 始终是和母亲在这样的桌子上进餐);当你表示想去房间各处走走时,冬子鄙夷地 说:不就是一套破房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生性善良的冬子为什么如此鄙夷这个知识分子继父,冬子和他的母亲是如何进 人这个教授的家庭——换个角度,教授冯八是怎样和工农出身(冬子的母亲是一个 纺织厂的女工,后来在医院做过看护)的冬子母子打成了一片——这确实是个有趣 的问题。可惜冬子不愿意谈。他只简单地说,他的生父是母亲所在的纺织厂的一名 电工,死于一次意外事故;说到冯八,他总是简单的一句话:碰见我妈,是丫的运 气! 后来你终于知道了冬子这位继父的名字,也有幸听到了他的讲座,这是在冬子 去世后,你也已经从研究生班毕业,在一张贴在校园的大海报上,你看到“某高校 著名教授,某国家重点学科的学术带头人”即将来校演讲的消息,只是当你在铺着 红地毯的讲台上看到那张仪表堂堂的脸,那干净的衬衣和洗得发白的手时,你才明 白,这便是冬子的继父。冬子的继父研究的是一项很冷僻的学问,题目是关于新唐 书和旧唐书中的两个很小的官名,“支度使”和“度支使”的关系问题。冬子继父 集自己潜心研究二十年之大成终于发现和证明,很多人,包括最著名的唐史专家, 都以为这两个名称是指同一个管理地方财政的小官,史籍中的不同只是笔误,其实 不是。你得承认,冬子的继父学术功底扎实,学术态度端正,他能集二十年的光阴 研究“支度”和“度支”这两个字的前后关系,就显示出了某种常人所不能达到的 学术境界;但你也得承认,这种境界颇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凄凉;那场讲座中途退场 的人数就说明了这一点。本来到场一百多人的礼堂只有不到二十人坚持听完了全部 讲座,一人是这场讲座的主持人,几人是学生会的干部,外加几名教授同行,几名 礼堂工作人员,以及几名教授的学生,你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听众。而且你坚 持听下去并不是对“度支”或者“支度”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冬子。 在冬子从精神病院反复进进出出的一段时间里,你曾去看望冬子。冬子回到北 京后又住进了那座空荡而凄凉的大房子里,几年过去,你发现,随着冬子母亲的几 次骨折和腿脚不便,房间已经无可奈何地邋遢和肮脏下去了,就好像,随着岁月的 推移,这房间已经日益打上了冬子及其母亲的烙印,越来越平民化,最后退化为一 间农舍里的库房,倒是冬子那位教授继父成了一个暂居此处的局外人。局面也确实 如此——现在,是教授蜗居在自己的书房里,终日闭门不出了;唯一可以进入那房 间的是冬子的母亲。在午饭的时候,你看见这个老妇人端着托盘里的饭菜,小心翼 翼地推门进去,小心翼翼地关门;或者,端着吃剩的饭菜走出来,仍然小心翼翼地 关上门。现在是冬子挂着嘲讽的微笑肆无忌惮地在各个房间走动了,于是你便发现, 除了冬子房间临时支起的单人床外,在另一个小小的房间也有一张单人床,这张床 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可能容纳两个成年人,这便证实了你的猜测——冬子母亲在这所 住宅中,确实像个佣人,而不是女主人。 可是,你就这么肯定吗?在教授那终日关闭的、神秘的卧室中,难道不可能有 一张双人床? 你这么猜测,你得承认,你这种好奇有点低级趣味。 在那个凄凉的学术报告之后,冯教授走下讲台,他的学生和主持人急忙走上前 去搀扶他,几个听众仪式般地拿着笔记本请他签名;而你,仍然坐在台下,远远注 视着他。你不能肯定他看到了你,注意到了你,或者想起了你。在你有限的几次拜 访中,老教授总是闭门不出,无论他还是你,对对方都十分陌生和淡漠。你惊讶地 发现,和你第一次见他相比,教授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那么有风度和仪表堂 堂,即使面临冷遇,即使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也一副处乱不惊的风度。你仔细打 量着那张保养得十分好的,几乎看不到岁月痕迹的脸,想从中看到冬子自杀一事留 下的痕迹,然而,你失望了。教授无疑已经乘坐着自己的学术这张魔毯飞离了时间 之外,飞离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卑微的情感……你听到主持人抱歉地说到观众的 退席,说到现今学术界的浮躁和拜金主义,你听到冯教授用他一如既往的南方口音 十分温和而平静地回答道:我做学问,从来不是为了听众。 你由此肃然。 你从没见过教授与冬子母亲有任何交谈。在你有限的几次造访中,你见到的始 终是蜗居——不是教授蜗居在书房里,就是冬子和母亲蜗居在厨房里。在厨房和书 房之间是一段寂静而冰冷的、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的中间地带。这地带长满了我 们看不见的野草,竖着我们看不见的铁丝网。这是一道三八线。不管你相信不相信, 这个家庭,这个有着空荡荡好几间大房间的居室里,竟然没有一张能够让全家人围 坐在一起,面对面吃饭和谈话的,大一点儿的餐桌!你想起了冬子曾经对你说过的 话,在北京的家里,他没有家的感觉。你之所以很晚才返回北京,是因为在外地上 学并成了家,而冬子,却是有意留在了当地。他说他喜欢树林,喜欢那些沉默高大 的树木、矮小孱弱的树木、混沌无语的树木,在这里他感到安全。冬子是真的想在 遥远的黄土高原找到一个自己的家,但他在最后还是只能离开,先是离开女孩,然 后离开那些树。 平心而论,冯教授对冬子是尽了一个继父的责任的。冬子在离开水泥厂后到了 一家地方林场工作,一干就是几年,虽然他本人非常喜欢这个工作,但却始终是他 母亲的一份牵挂。是教授凭借了手中的关系将冬子调回了北京。一个德高望重的教 授,有几个有能力而且愿意用这个能力来报答老师的弟子,也是情理之中。冬子在 一个研究所里有了一份工作,负责分发报纸管理信封文具,你不能说冬子喜欢这工 作,但在外人听来,比起他在黄土高原刨地或者种树,似乎是强多了。但冬子对继 父完全没有感激之情。他对继父的仇恨似乎由于这份工作变得更深了。心情郁闷的 他和一个护士结了婚,但不久就被诊断患了肝炎,这种和情绪有关的病最后又由于 心绪不佳愈发恶化,导致了冬子糟糕的人际关系和每况愈下的处境,导致了他最终 离职,离婚,甚至离开这个世界。 你曾经去过冬子工作的单位,那是在冬子刚刚新婚不久。你下了火车,直接去 找冬子。在一座建于五十年代初的俄式灰砖楼里,你找到了冬子的办公室。所有的 研究室都在楼上,冬子的办公室却在楼下的地下室里。地下室的走廊里堆满了杂物 和废弃的柜子文具,你必须穿过这纷乱弯曲的迷宫才能到达冬子的房间。一间小小 的散发着霉味的斗室,距离地面很高的窗户上围着锈迹斑斑的栏杆,一线飘荡着尘 土的灰暗的天光(不是阳光)曲曲折折地漏进来。水渍斑斑的天花板上日光灯终日 开着,照着冬子负责分发的那些报纸和文具器材。每天,冬子有一次机会走出这个 地下室到楼上那些明亮的房间中去,背着分理好的报纸信件去敲开一间间办公室, 将报纸信件交出去并请房间里的人在一个收文本上签名。收文本上至今保留着这些 签名,或清晰或模糊的、或整齐拘束或龙飞凤舞的签名,那是冬子和光明中的人们 的唯一联系。冬子说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理由走上楼梯了。当然人们下楼来找他搬 运桌椅或领取文具的时候除外。从理论上说,他是可以走上楼梯走进那些明亮的房 间去和人们谈话交流的,但不知为什么冬子没有这样做,也许,这和冬子那个做教 授的继父有关。冬子显然有些封闭,而且也没有愿望打破这种封闭。可以想象在冬 子得了肝炎后这种封闭将更加严重。你感到隐隐的不安,这铁栏杆下幽暗的斗室让 你想到了牢房和监禁。当然你没有对冬子这样说,你说的是人人都会说的话,例如 万里长征这是第一步,只要回京就是好的,只要年轻,就青山不怕没柴烧,等等等 等。冬子坐在窗下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你说着这一番陈词滥调;冬子最后说了一句让 你印象很深的话,冬子说你难道没觉得这地方比渣滓洞更差?渣滓洞里还有许多人, 而这里,我是一个人。 冬子去世后,在那次讲座曲终人散之后,你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冯教 授讨论冬子处境的机会。你问教授为什么那么快地把冬子送到精神病院,而不是把 他留在家里治疗。教授反问你两个老人是否有这个能力和力气。接着你又问教授是 否想过给冬子调动工作,教授回答说很困难,以冬子的学历,能在研究所里有这样 一份差使就已经很不错了。你注意到教授说的是差使而不是工作。沉默了一会儿你 又问教授去没去过冬子的办公室,教授说没有,也没这个必要。教授的回答无疑让 你有些激动,你提起了那阴暗,那霉味,那孤独,还有冬子关于渣滓洞的说法;你 的责备是明白无误的,你觉得教授会愤怒了,为你那冬子式的忘恩负义愤怒了,但 相反,他非常冷静。他仍然用那温和的语调慢慢说:那是他。我的一个研究生,就 是从那地下室里考上来的。 你无言。 冬子,你也无话可说。因为你没有本事从那地下室里,通过考研究生,爬上二 楼,三楼,四楼。